面对着张义这一张征询着他而启盼的目光,刘兴华沉默了,他低下头细细地思量着,自然知道其中的代价。
良久之后,刘兴华才抬起了头来,看着眼前的张义,忽然越看越是觉得他和张贤如出一辙,什么时候,张家的老三也学会了张贤那般狡猾多谋了呢?他还是有些犹豫,担心地道:“就算是我们省把粮食留下来,中央可能还会到别的省去调派,别的省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比如我们的邻省安徽和河南,他们缺粮的程度甚至于比我们省还要厉害!国家的援助是答应人家的事,为了国际上的影响,中央肯定不会食言的!如果把这个任务派到别的省里去,可能情况要更糟!”
张义皱起了眉头来,再一次劝说道:“老首长,如果这些粮食是调往别的省里去救急,我也就无话可说!大家都是手心手背,哪一个省的群众都要救济!可是,这些粮是白白地拿去送人呀!你可以批评我是有些自私,没有国际大局观,但是我只知道我们自己的群众已经成千上万的在饿死,中央又有什么救济措施了吗?”
刘兴华摇了摇头,无奈地告诉着他:“如今下面的干部大搞浮夸风,中央还以为形势大好,谁又敢去捅破这个泡沫呢?”
张义的脸也崩紧了起来,对着刘兴华道:“老首长,你看看我们这个黄城县,再看看别的县!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我这个县委书记不自己想办法救自己这个县的群众,那么我们县也一定会跟别的县一样!”
刘兴华猛地一怔,心下里渐渐地明朗起来。
“老首长,你说得也不错,如果我们私自截留调粮,中央可能会向别的省进行征收;但是,如果不这样做,不把这件事情闹大,那么中央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下面的真实情况!或许,在中央了解到了真实情况之后,会重新审视外援承诺,取消从各省调粮!”
刘兴华再一次思忖了起来,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稳妥一些的好,对着张义道:“张义,你的这个主意的确是一个救急的办法,但是我想我还是去北京一趟,当面向中央汇报我们省里的真实情况,恳请中央不要从我们省里调粮!”
张义却皱起了眉头来,连忙道:“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为什么?”刘兴华忙问着。
张义道:“我们县的贮备粮库已经接到了上面的通知,今天晚上会有武汉军区的车队过来运粮,要我们县作好接待工作!”
“什么?这么快?”刘兴华也有些惊讶。
张义郑重地点着头,马上从自己的办公桌上翻出了一份武汉军区发来的电函,递给了刘兴华。
刘兴华看完之后,默然无语,他刚才还在奇怪张义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事,这些事情连他这个代省长都不清楚,却原来是这么回事。中央调粮自然不会过来跟他商量,而是直接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武汉军区的部队来协办。
张义看着刘兴华还在沉思,有些急迫地道:“老首长,你要决定必须现在就作出决定来,只要是过了今天,这些粮食估计就会装上火车皮运往广州港上船,就算是你跑得快,跑到了北京,而且中央也同意了你的意见,时间肯定也赶不及了!这些粮食只要是出了省境,那么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刘兴华呆了呆,照张义的说法,别说他想要去北京报告,便是回武汉与省委班子进行沟通和商议都肯定来不及了,但是,他还是有些不死心,站将起来,对着张义命令着:“张义,从你们县给我接通省委的电话,我要和省委书记说一声,商量一下!”
张义点着头,答应着,马上还着刘兴华走向机要处,此时的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机要处只有一个值班的人员在,可是,他接了半天也没有接通武汉那边的电话。黄城县并非交通要冲,所以只有一条电话线路通往黄州专区,从黄城县往武汉打电话,要从黄州专区转接,便是这个过程也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在接通武汉省委之后,却一直没有人应答,刘兴华看了看表,这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晚上的七点多钟,估计那个值班员赶去吃饭了,可是也就在这个时候,张义的秘书小姜却急匆匆地赶了来,他就是被张义派去接洽武汉军区车队的人。
“小姜,你怎么跑回来了?”张义奇怪地问着。
姜秘书却是一脸的慌张,告诉着张义道:“书记,大事不好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张义不由得一怔,连忙问道。
姜秘书气喘吁吁地道:“贮备粮库被邻县几个公社的群众封堵了,军区车队根本就进不来!”
张义蓦然一愣,便是这个时候,正焦急等待接线的刘兴华也猛地一怔。
“走,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张义也觉出事态的严重性,自告奋勇地说着,当先地迈出门去。
“等一下,我跟你们一起去!”刘兴华也跟着喊道。
吉普车飞快地在公路上奔驰着,天虽然有些黑,但是这条路上也相对来说几乎没有什么车通行,前面一片的黑暗,只有车灯打出两道长长的光线来,可以看清下面的路。
在车上,姜秘书这才详细地向张义和刘兴华说明着情况。
黄城县的贮备粮库是建在黄城与麻城、新城三县交界的地方,位于黄城县境内,那里也是黄城县唯一的平原地带,再上去就是山区了。正是因为平原地带比较富庶,交通方面比较通畅,也便于周围几个县的征粮到这里集中,所以才会在这里建设这个贮备粮库。当初,建设这个贮备粮库还是由刘兴华提议的,他的初衷是为了方便应对黄城这个老大难的穷县可以就近救济。
也不知道是谁走漏的风声,当得知贮备粮库的几万吨粮食将被运走之时,周围十里八村的群众便不干了起来。在他们看来,虽然这个粮库是归省里管辖,但是只要这个粮库里有粮,他们的心底就多少会踏实许多,相信政府一定不会让他们总是饿肚子,一定会把粮食分给大家以解燃眉之急。如今,一旦知道这些粮食将会被运空,而非是留给他们的时候,所有人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随即破灭,被干部们所欺骗后的愤怒、以及对政府部门麻木不仁的态度的不满,在顷刻之间全部爆发了出来。当武汉军区长长的车队经过他们的村庄、屋舍,开过来的时候,那些群众们马上意识到了这一次他们望梅止渴的空梅也将失去,三三两两地便聚集到公路上,没有多久竟然成了成百上千之众,将通往贮备粮库的道路全部堵死。在车队无法通行之后,这些群众还是觉得不保险,纷纷拥向贮备粮库,试图冲破高高的围墙,冲进去抢些粮食出来。
贮备粮库是由驻守当地一个营的部队看守的,在群众涌过来之前,这支部队便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早早的关闭了粮库的大门,并且就好像是准备打仗一样严阵以待地在各处路口堵上了沙袋,架上了枪械。
蜂涌而来的人们还没有靠近过来的时候,守卫的部队便向天鸣枪示警,这些群众到底还是乌合之众,而且到底还是怕死的多,在枪声的震慑之下,没有人敢于再向前靠近,但是他们也并没有就此退去,而是远远地站在粮库的四周,一个个张着饥饿难耐的嘴,渴望而又怯懦地遥望着粮库里那些堆得高如山座般的谷仓。
双方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愿意就此罢休。
当刘兴华和张义到达粮库现场的时候,只见前面是一片的星火,火把的光星星点点的连成了一片,将整个漆漆的夜空都映得分外明亮。
张义跳下车来的时候,早就有人认出了他来,马上有人喊着:“张书记来了,是黄城县的张书记来了!大家有什么事就找张书记,他可是个好干部呀!”
立时,张义的身前身后便围上来了一大群的人,他们就好像是终于盼来了亲人一样,七嘴八舌,甚至于痛哭流涕地向他诉说着,刘兴华站在后面,只觉得自己心酸不已,同时他也没有想到,张义竟然能够有如此大的威望,不仅是在黄城县受人爱戴和尊重,便是在附近的这两个县里,都有如此好的名声。
张义一边抚慰着身边的人,一边跟着大家落泪,他知道这些群众们之所以不惜代价,铤而走险的原因,人如果不是被逼到了死亡的边缘,为了挣得一丝生存的机会,没有谁愿意这样的。他找到了一个高处,扯着脖子向群众喊话,但是他的声音还是略显微弱,站在后面的人根本就听不到。
姜秘书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喊话筒,拨开了人群,硬挤过去,将手中的大喇叭递到了张义的手上,张义的声音这才响亮了起来,整个场上嘈杂的人声也渐渐地平息,大家就好像是经过训练一样,配合默契着,全都闭上了自己的嘴巴,同时也都将自己的耳朵竖了起来,生怕听错了一个字。
“乡亲们!你们的苦我是知道的,党也是知道的,请大家相信我,相信我们的党,不要这么冲动!……”
“我们队里饿死人了,党知道吗?”一个小伙子冲口而出,将张义的话打断。
张义愣了一下,马上点着头,答着:“党是知道的,党一定会给大家解决口粮问题!”
“党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把粮运走?为什么不分给我们,让我们挨饿呢?”另一个人又问着。
张义只得答道:“这些粮要运到更加需要的地方,不过你们放心,省里正在研究解决的方案,相信很快大家就会有口粮了!”
“这些粮都是从我们这边收来的,是我们的,我们自己还饿着,凭什么要先给别人呢?”更有人大声地质问着。
此话一出,立即引来了一大片的附和声,现场再一次嘈杂了起来。
“乡亲们,你们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张义连着喊了数声,人群才渐渐地平息下来,再一次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向了张义。
张义清了清嗓子,他的脑子也在飞快的转动着,他知道如今这种事态如果恶性的发展,定然是群众抢粮和部队开枪,如果真得造成了流血冲突的话,那么只怕谁也无法承担得起最后的责任。他必须要把事态控制住,哪怕是说些假话,欺骗的话,也要将这些聚集在一起的群众遣散,否则后果真得不堪设想。他一边想着,一边高声地大喊着:“请大家听我一句,各自先散去,如果还相信我的话,那么我可以向大家作出保证,三天之内,一定会让大家分到口粮!”
听到张义的这个保证,这些群众马上热议了起来,显然对他的话有些半信半疑。一名群众在下面大声地问道:“张书记,你是黄城县的书记,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好干部,黄城县没有饿死人!可是你又怎么能够保证我们麻城县也会有口粮呢?”
这个提问,的确是大家都怀疑的,谁也不相信黄城县的书记,能够管到麻城县里来。
张义笑了一下,以掩示掉自己刚才说谎话时的不安,他的目光投向了站在远处吉普车旁边的刘兴华,再一次对着大家喊道:“我的确只是黄城县的书记,但是我今天要告诉大家,我们的刘省长就在这里,如果你们不相信我,那么就让刘省长来说吧!”
场面上立时寂静无声了起来,只听到松油火把烧得劈哩吧啦作响的声音,所有的人都顺着张义的手指方向,朝着刘兴华看去。
刘兴华沉着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必须要上场了,大踏步地向张义的身边走来,人群自动的分开了一个空当,让他走上了高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