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栀面上表情毫无所动,只是吟吟地笑。虽是屋中烛光暗淡,却掩不住沈栀那笑意的明媚。带着脸上的笑意,沈栀温柔问钟意:“钟姐姐说什么,栀儿听不懂呢。”
钟意摇摇头,也笑笑,先对紫烟说:“咏歌虽是伤了,却也不好在屋中闷坐,不如你带她去咱们小院子溜达溜达?今天晚上月亮不错,月下赏花,也别有一番风趣呢。”
紫烟知道钟意是要支开咏歌,就上前扶起她,说道:“姑娘说的是,咏歌妹妹,让我扶你出去走走吧。”
咏歌却不说话,也不是很配合紫烟,半倚在床上看向沈栀。
沈栀微微对咏歌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和紫烟一起出去。咏歌眼睛闪了闪,像是有话想对沈栀说,但始终没有开口,被紫烟扶着慢慢走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钟意和沈栀,却并不安静,因为钟意开始长篇大论。
“就剩你我啦,咱就把大家闺秀那一套收起来吧。三姑娘虽然是大家族的千金,但心思手段却跟我们这种整日在市井中挣扎做活的升斗小民有一拼。让我想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我开始觉得三姑娘不一般?”
沈栀虽然还是笑着的,那笑容终于有一点变化了。她有些疑惑地看向钟意,一直是她在观察这钟掌柜,难道钟掌柜同时也在观察她?
“嗯,就是你和咏歌被送到我这里,听你说如何在国公府受欺侮那天晚上。”钟意把身子往前谈谈,飞快地说道:“当时我就有个疑问,为什么你一定要在沈柳屋里闹到打架,然后受伤呢?如果沈老爷不能及时来,按照当时的情景,你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你一向不是好胜的主儿,那天为什么会如此冲动呢?直接去沈柳那里拿点心说事,不像你的风格呀。
“我听到最后,觉得你和咏歌那丫头也太惨了点,就算是义女,好歹也是沈老爷认下的,也是沈老爷的嫡亲外甥女,不看你家的面子,看你死去的姨母,沈老爷也会对你另看几分的。但你偏偏当着沈老爷的面被人整得自己挨了耳光不说,贴身的大丫头也差点被打杀。当我这个外人都产生如此想法的时候,更何况国公府的沈老爷,你的义父呢?
“所以我想,以三姑娘的聪明才智,当天那一场,看上去是你输了,但其实是你赢了。你获得了包括沈老爷在内,整个国公府的同情心。示弱比惨,把自己放在一个弱者的层面,以后做事情有这一层主观印象,会得到很多便利的。”
钟意还要再说,忽然看到对面的沈栀目光闪了闪,就问她:“三姑娘想说什么?”
沈栀笑笑,说道:“可是栀儿还是不明白这和钟姐姐刚刚说的逼我二哥哥什么的,有什么关系。再说栀儿在国公府,不一向是被人欺凌压迫的吗?又有什么示弱不示弱的。”
钟意嘿嘿一笑,说道:“你二哥哥我待会再说,先说示弱吧,示弱也要看示的是谁不是?给王夫人和大姑娘示弱,肯定是秃子脑门放梳子,没用,但要在沈老爷面前呢?”
钟意坐久了就索性站起来,走到沈栀面前,说道:“要知道国公府真正掌权的,不是王夫人,不是沈大奶奶,也不是大姑娘,而是你的义父,沈老爷!”
沈栀的笑容终于隐去了。一个在白鹤楼经商的掌柜,只是听了她当晚只言片语的叙述,居然能将事情洞悉到如此地步!
钟意说的没有错,国公府的庶务是女人打理,按例也该女人打理,但国公府真正的主人,别说那三位了,连老太太这位老封君在内,其实也是做不得数的,任何事情,只要沈老爷想发话的,那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
她那天的确是吃准了老爷在家才故意去蘅芷轩闹一出,为的就是让老爷知道,她这个义女的处境,有多凄惨。很多话她不能说,就算说了,也自然有人会给老爷吹枕头风,颠倒黑白,可是老爷并不笨,他会看。她越是为大姑娘描补,说脸上的伤是自己摔的,老爷越会生气大姑娘的嚣张和心疼三姑娘的隐忍!
这一切,她以为包括二哥哥在内都不会知道,只有咏歌明白她的心意,没想到却被眼前的钟掌柜清清楚楚地分析了出来。
“钟姐姐、到底是谁呢?”沈栀神色飘忽地问了一句。
钟意笑笑,随意挥挥手,“我是谁不重要。你待在我这里,用言语试探我的丫鬟紫烟,反复打听点心的方子,我都知道。但我想你打听不出来什么,紫烟不会告诉你,厨房那两个小伙计,是我调|教出来的,也不会说。即便我知道你使了心机,我也并不讨厌你,其实我挺喜欢你的。在那种大家族里生存,当然要比别人多长几个心眼才不会吃亏。
沈栀忽然站起来,高声说:“你,你不是那死了的掌柜的侄女!你,你是谁?”
钟意反倒坐下来,好整以暇地说:“我告诉你我是神仙下凡,身有异术,你信么?或者我来自于你死去之后的几千年,你又信么?”
沈栀本以为自己能喝住钟意,却没想到钟意毫不畏惧,这下真的乱了阵脚,一下子呆坐回椅子上。
钟意直直地问沈栀:“三姑娘,你信吗?我并不是一个寻常人,你也看出来了。不过我做的事情却都是寻常事,而且也不会害到你。怎么说你也是我东家的妹子,我也要看他的面子啊。”
沈栀喃喃地说:“二哥哥他……”
钟意的表情也忽然不轻松起来,目光有些迷离,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谈到沈澈,她居然会先轻轻叹一口气。
“你的这个二哥哥,其实是把你和这个家的所有命运,都背负在了自己身上,想以一己之力,把国公府整个清理一番,我说得没错吧?”
沈栀已经被钟意的言辞和淡定征服了,她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一个国公府的嫡公子,居然没有钱,名下也没什么产业,这一点很让我奇怪,于是我就趁着开店卖点心,稍微打听了一下东家的身世,啧啧,实在是不容易啊。”钟意在内心吐槽,跟我看的那些宅斗古言小说里的桥段很像啊,一个在夹缝中生存的贵公子,居然能养出那样从容不迫的气质,为人也不是很腹黑,时不时地还会幼稚一把。可能是孩童时代,有位长辈教育地好。
“而东家最近的举动,看上去却不像身负大仇的样子,光我这里就日日都来,来的时候也谈笑风生的,眉头间没有愁色。一个人有没有心事,一天两天看不出来,时间长了是能感受到的。东家虽然有很多心事,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他看上去心情不错呢——直到遇到你出的这件事。”
钟意继续说道:“所以我就大胆猜测了一下。你演的这一出戏,除了博取沈老爷的同情,还希望东家对你的事有所触动,恢复成以前的样子吧?”
沈栀定定地看着钟意,钟意也直视着沈栀,眼神没有半点犹豫。
不一会儿,沈栀就错开钟意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钟意不再说话了,抓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说了半天,她口渴了。
又过了一会儿,沈栀终于开了口。
“二哥哥这样子,栀儿……”沈栀改了自己的称呼,“我很久没有看到了,至少我们离开林府我家,来到国公府之后,就没有看到。所以我很害怕,害怕二哥哥忘了给她的母亲,我的父母报仇……”说到报仇,沈栀的眼睛又亮起来,表情也坚定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场大火,忘不了我父母在火里的挣扎喊叫,我们家的老管家用最后的力气把我和二哥哥拖了出来,让我不要忘了林家,告诉我,我是林家的女儿,哪怕我现在叫我的姨丈为义父,我住在国公府,我也是林家仅存的骨血,唯一的血脉!二哥哥,二哥哥他答应我,也在老管家面前立了誓,要为我的父母,为他的母亲,讨回所有公道!
“可,可最近这段时间,自从出现了一个白鹤楼,二哥哥,就不大一样了。之前很多流言传得很厉害,我以为二哥哥会借此从沈大奶奶那里拿回掌家权,我可以以学习庶务的目的,掌握一部分国公府,可二哥哥只是做到沈大奶奶被罚跪祠堂就不再做下去了。其实当天那个老|鸨,是我们买通的,如果再闹下去,被御史知道参国公府一本,沈大奶奶这个家,也就当不了了。可是二哥哥却忙着天天来白鹤楼吃点心……所以我,我害怕……”
沈栀看了钟意一眼,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二哥哥已经迷上了你,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可是你会不会影响、甚至阻碍到我们的报仇大业呢?”
似乎是很久没有和别人倾诉一番藏在心底的秘密了。虽然眼前这个钟掌柜有太多让人怀疑的秘密,但她的神情和她说的话,以及她的这份磊落,却是实实在在的。沈栀看着钟意,脑海里又出现那场似乎烧破半边天空的大火,一个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是小康之家的林府,她最幸福的乐园,就毁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而她和二哥哥从此之后,就都一心一意地活在了复仇中。
看到二哥哥那样笑,她不是没有一些欣慰和高兴的,但更多的,是恐惧。
如果二哥哥为了这个叫钟意的女子放弃复仇,那她,一个寄人篱下的义女,又该怎么办呢?
“听我说,你得相信他。”
沈栀的身子震了震,看向对面的钟意。那人正用一双无比明亮的眼睛,笃定地看着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