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只燕子来, 春到顾不到。
清沅忽然就想起了这首街面上的儿歌。
萧广逸沉默地看着她。清沅不认为萧广逸还记得多少有关自己的事情, 当年她与棠婳,玉苓几个人在宫中做伴读,燕王看中了玉苓, 而她正爱慕当时的太子, 如今的皇帝。
他们几乎没有单独说过几句话。
这时候萧广逸当然也不会与她这个诚国公夫人叙旧。
“请皇后去隔壁休息,诚国公夫人……”他又看了一眼清沅, “你陪皇后过去。”
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很低,有些沙哑,但口齿清晰, 依然是京中人说话优雅的腔调。
但他虽然说请,但立刻分别有两个内侍站到了清沅和吴皇后身边, 这行动分明是不由她们自控了。
宫中的女人最要体面。清沅去扶起吴皇后, 吴皇后也不反抗,她擦了眼泪,对燕王低声说了一句:“照看好圣上。”就与清沅去隔壁了。那几个内侍仍跟着她们。
一到隔壁, 就有宫人给吴皇后和清沅上了茶,然后几个宫人远远守着她们。
吴皇后终于显出一脸焦急,她拉住清沅的手低声问:“怎么办!怎么办!”她知道清沅是顾太后的军师, 这时候又正好在她身边,她只有与清沅商量。
清沅看了一眼看守她们的内侍,要吴皇后先镇定下来,莫要惊慌失措。
她要先弄清楚事情的大概, 然后才能应对。
她捏了捏吴皇后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她们双手相握,用指尖在彼此的掌心飞快地划字。
清沅问:他什么时候入宫的?
吴皇后回答:昨天刚入夜。
清沅问:知道带了多少人来吗?
吴皇后微微摇头,然后在清沅掌心中写:在天极宫看到的大概有五百多。
清沅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光是一个天极宫就有五百多人,那燕王入宫至少带了两千多人,这两千多人散布在宫中和皇宫附近的地方。
难怪今日一早她入宫的时候觉得格外安静。
最可怕的是,燕王能悄无声息地带了这么一支人马夺宫,那就说明御林侍卫已经被燕王控制,甚至还有整个京中卫戍……
清沅的心凉了大半截。这些被燕王拿住了,那顾太后也无力回天了。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掌管京中卫戍的方将军,他是深得顾太后信任的旧人。若是燕王接手皇宫和京城,对方将军绝没有好处。
现在是早晨,方将军若能在午前察觉到皇城中的异样,前来救驾,那还有希望。
但清沅心中有一种直觉,这是在宫中久了养出的一种直觉——这一次,是燕王赢了。这种直觉往往在坏事将要发生的时候最准。
吴皇后察觉到清沅的手停了下来。她握了握清沅的手,似乎在催促清沅快想个法子。
清沅这一次在吴皇后掌心划得有些慢,她问得很慎重——
圣上病得很重吗。
吴皇后猛然抬起头看向她,两个女人无声对视。清沅终于低声道:“娘娘……都这个时候了……”
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隐瞒了吧!
这两个月来,清沅每次入宫看到吴皇后,她都是一副快乐无忧的样子,拉着清沅,不是说宫中新出的茶品,脂粉,就是问清沅怎么保养的,怎么显年轻的。
清沅盯着她看,吴皇后在她灼灼目光的逼问下,几乎要颤抖。泪水从她眼中滑落,落在她们的掌心。
她在上面终于说了实话——
太后不让我说。圣上这次恐怕熬不过去了。御医说他随时可能走。
清沅怔怔地想,没错了。太后与燕王都在抢这个时机,抢的是对太子辅佐权。太后赢了,太后从此就是太后临朝。燕王赢了,从此就是摄政王。
吴皇后低声问:“我该怎么办?”
清沅心中忽然平静到不可思议。若吴皇后是问她自己该怎么办,清沅认为吴皇后大可不必烦恼。她是皇帝的正妻,太子的嫡母。不论太后还是燕王掌权,都不会无缘无故害吴皇后,除非吴皇后拦住他们,要自己揽权,掌控太子。其实吴皇后从前就从不过问朝堂之事,今后也继续保持原样就是了。没道理从顾太后换成燕王,她就不明白这个道理了。
只是清沅失去了对吴皇后比划这一大段话的耐心和力气。她只是潦草地在吴皇后掌心划了一个字:忍。
清沅只是在想,皇帝真的要驾崩了。
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但这一天真到来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的魂魄飘了起来。只有她肉身还坐在这里,沉重苦涩。
但她还要强迫自己思索——吴皇后是不必太担心将来的。可顾家呢?她顾清沅呢?
清沅安静了下来。吴皇后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又叫宫人换茶,甚至挑剔果子,发了一次脾气。清沅只是起身站到窗边,一直看着窗外的落雪。
她在心中计算着时间,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宫人来请吴皇后,说是太子来了,吵着要见母亲。吴皇后面露喜色,她要忙去安抚太子了。
屋中只剩下了清沅一个人。刚刚看守她们的内侍随吴皇后离开了,临走时候把门关上。
清沅试了试,门被从外面锁了,她被关在了天极宫的一个小隔间里。幸好这里所有用物一应俱全,她并不慌乱。
清沅想,燕王这样在边疆守城十多年的人,对付细作不知道用过多少拷问手段,只是将她一个人关在这里,已经算是十分仁慈了。她从前在宫中时候就知道有这种惩罚,内侍会将新人关在极狭小的没有窗户的四四方方的小房间里,关两个晚上就足够让人崩溃,从此服服帖帖,甘愿被老人打骂上供也不敢在贵人面前多话了。
对清沅来说,被关在这里并不算难熬,她只是担心宫外的情形。诚国公还以为燕王“死了”,不知道又会和什么狐朋狗友去喝酒庆祝。
等到快中午时候,依然没有人来提清沅。清沅还沉得住气——燕王必然是会面对太后,吴皇后,还有参与密谋的大臣谋士,他没那功夫来审她。这里没有笔墨,她就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字玩。
等过了午的时候,清沅看看日头,只觉得这一切应该尘埃落定了。燕王有这么长时间,足够掌握整个皇宫了。恐怕顾太后这时候也已经被他关在宫中了。
到了夕阳西下时候,清沅开始怀疑燕王或者他的手下是不是把她忘记在这里了。
小隔间中没有人来送茶,炉子已经冷了,茶水都冰凉。果子放了一天,清沅也不想碰。室内也渐渐能感觉到外面的寒意。
清沅不禁裹紧了衣服。她想,也许燕王为了不泄密,会把她在宫中囚禁好几天。但诚国公府夫人入宫未归,也会让人生疑。除非燕王派宫人去诚国公府上传话,说太后将她留宿宫中。这种情况也有过,只是很少……
清沅正想着,门打开了,她忍住站起来的冲动,她不想在宫人面前显得渴求和狼狈。她安安稳稳地坐着,依然低着头用手指蘸水在桌上练字玩。
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就练了这身功夫——不论心中如何起波澜,都是面色不改,永远保持优游的姿态。
陌生的脚步声慢慢踱到桌边。她专心致志,头都不抬。
“夫人的字果然名不虚传。”燕王淡淡道。
清沅蓦然抬头,燕王正看向她。
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意,但清沅怀疑那是在笑她不知死活。
她慢慢起身,缓缓给燕王行了礼。她动作稍稍有些慢,这样行礼更好看。男人总归不会讨厌好看的女人。或者说,一个男人即便讨厌一个女人,也不会讨厌她的好看。
燕王竟然向后退了一步。
他好像刻意拉开与顾清沅的距离。
“夫人今日一早进宫,有什么事要办?”燕王开门见山。
清沅道:“今日要进宫为安平公主写一幅字,年末事多怕耽搁时间所以一早就进宫。每次进宫我必先去给太后请安。”
可惜这个谎言能糊弄诚国公,却糊弄不了燕王。
燕王道:“是么?我已经问过安平公主了。她说确实是有要你写字一事,只是你昨日入宫时候,她就已经与你说过了,这几日她都要静养。要你不必进宫了。”
原来安平昨日叫她这几日不必入宫,其实是在提醒她——看来安平也与燕王有互通消息。
清沅看清楚了燕王的表情,他果然是在笑,他甚至像有些为她惋惜的样子,这就使他的微笑看起来更残忍了。
清沅微微抬起下巴,她绝不显露半分被羞辱的羞耻。在这宫中她看多了成王败寇,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所以她还不至于要在燕王面前痛哭流涕。
“是么,那请殿下代我转告公主,多谢她的提醒。”她平静道。
燕王道:“夫人是不肯说今日到底是为何事入宫了?”
清沅想,她即便说了自己只是想提醒一句顾太后才入宫,燕王也不会信了。
她沉默不言。
燕王道:“那就请夫人让宫人搜一下身吧。”
清沅明白了,燕王是怀疑她带了什么东西给太后,或者太后皇后让她带什么东西出去。
两个嬷嬷走过来,清沅就要和这两个嬷嬷去角落的暗间去,那里是专门解手清理的地方,一般搜身都在那里搜。
燕王淡淡道:“就在此处。”
清沅失声:“不行!”
燕王不说话,他指指屏风,立刻有两个内侍将屏风搬过来,搁在燕王和清沅中间,将他们分在两边。
两个嬷嬷与清沅在一边,燕王在另一边。
屏风虽然挡住了视线,但可以听到另一边的声音。燕王道:“我要清楚听见每一件东西。”
两个嬷嬷搜身的时候,将清沅身上所佩戴的每一件东西都大声报了出来。
清沅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她原以为十几岁的时候为父亲奔波料理丧事的时候,所遭遇的冷遇和白眼就是最大的屈辱了。没想到在过了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之后,她被这样羞辱。
她甚至觉得那个男人的目光能穿透屏风,落在她赤/裸的肌肤上。
搜完了,什么也没有。
两个嬷嬷默默为清沅穿上衣服。
屏风撤去了,清沅看到燕王是背对她而坐。
她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燕王转过身,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夫人不妨仔细想想,有什么事应该告诉我的。”
清沅抬起眼,只是对他怒目而视。若眼神可以化成刀,燕王这时候应该已经鲜血淋漓。
燕王看着她道:“很对。顾家的女人,就该是这样狠毒的眼神。”
清沅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才能阻止自己发抖。燕王继续道:“来吧,想说什么都说吧,都这时候了,何必忍着呢?”
清沅冷冷道:“我原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如今看来,你不过是个狼子野心的无耻之徒,你永远比不上圣上。”
燕王忽然大笑,他笑道:“夫人啊……未免太陈词滥调了。”
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放顾清沅出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