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畏偏着头,嘴里几乎瞬间便被溢出的血丝那铁锈般的味道充斥。
江左的这一拳很重,也很快。但以唐子畏如今的爆发力,瞬间挣脱身后的两人避开这一拳也并非难事,他没有躲避,是因为他不想避开。
江左从怀中掏出一页黄纸,拍到唐子畏胸口,威胁道:“唐寅,你擦亮眼睛看清目前的状况。如今证据确凿,程敏政已落马,陛下又亲自下令锦衣卫将你抓捕入狱,你已再无翻身的可能,不如早签了这状子,早日解脱!”
“是吗?我怎么觉得,若我签了这状子,才是真的再无翻身之地了。”唐子畏抬起脸来,一双略显狭长的眼睛闪着幽深的光。
“舞弊一事我全然不知,你们再如何捏造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我又怎会傻到替你们将漏洞补上?你特地将我与徐经三人分开,是想混淆视听、还是方便对我动用私刑屈打成招?”
“……唐寅,你确实聪明。只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江左深吸一口气,对唐子畏身后的一个守卫示意。
那守卫走到墙边,回来时,手中拿了两根小臂长短的细木棍,还有一把粗重的锤头。木棍一头削尖,色泽暗沉斑驳,不知被多少人的鲜血浸透过。
江左从他手中拿过一根尖木棍,走到唐子畏身前道:“锦衣卫没有私刑一说,你莫要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名满江南的什么狗屁才子。程敏政那里有你的东西,又和徐经有老交情,证据是否确凿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能让陛下信了,而你在这里,不过是个囚犯罢了!”
他顿了顿,手中木棍削尖的顶端抵上唐子畏的右手掌心,凑近道:“听说你工于诗画,一手书法更是俊逸不凡,不知道若是这手废了,还能不能写出那般隽秀的字?”
唐子畏手指微微一颤,突然意识到江左说的是对的。
他在这里待了几年,便自以为完全融入了这大明的年代。可事实上他不过是在苏州一隅偏安数载,压根儿没真正卷入过这些权势的斗争之中,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还是现代的那一套体系。
江左的话点醒了他,什么证据、什么道理,在这里都不重要。所谓是非黑白,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截然不同。重要的是,哪一方的声音能被圣上听到。
毕竟无论是如今亦或是未来的二十一世纪,被律法约束的永远是那些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
想清楚这一点,唐子畏的心里突然升腾出一股杀意。是对眼前的江左,还有幕后操纵着这一切的杨元兼的杀意。
他的大脑飞速地转动着,身上的肌肉已开始悄然积蓄力气。
江左手上拿的可不是什么普通棍子,而是明朝的一种特殊的刑罚。将一头削尖的木棍以石锤钉入人的身体,多的可身贯数十木而意识犹自清醒,极为残酷。
唐子畏并不打算坐以待毙,更不可能真的让他废了自己。他本打算抓住杨家的小尾巴将其重创,现在看来他却不知自己能不能熬到那时了。如此,便只能先下手为强,顾不得后果了!
按住唐子畏的两个守卫其中一人替江左扶稳了木棍,后者拎起石锤,猛地扬起——
唐子畏浑身顿时紧绷,正要暴起,突闻一声“住手!”如惊雷般在这狱中炸响开来。
江左动作没停,唐子畏前倾的身体却突然止住。也正是在这时,一把剑鞘携着破空声飞射而来,直直打在江左握着石锤的手腕上!
“哐!哐!”两声,石锤与剑鞘几乎同时落了地,江左惊愕地捂住疼痛发麻的手腕,朝门口看去。
只见来人步履带风,一席棕红的披风在身后翻卷,里面穿着的袍子带一抹暗黄,间或显露出来。而他身旁两个带剑的侍卫,一人手中长剑寒光闪闪,已然没了剑鞘。
“王爷驾到有失远迎,望王爷恕罪!”江左扑通一声朝着朱宸濠跪下,额头贴着地,面色忽白忽青地一阵变幻。
在他身后按着唐子畏的两个守卫却不敢放手,但王爷也不能不拜,便想押着唐子畏一同跪下。
朱宸濠看了眉头一皱,不等他说话,带着三人进来的一个锦衣卫百户已极有眼色地上前一步,呵斥道:“还不将人放开恭迎王爷驾到?!”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松了手也跪伏到地上。
唐子畏双手重获了自由,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望向朱宸濠的视线若有所思带着深意。
“王爷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若是不来,你岂不得在这里脱一层皮?!”朱宸濠听他轻飘飘的语气便不知为何气不打一处来,两道剑眉拧成倒八字,看起来凶得很。
唐子畏却不怵他,笑了笑道:“这里可是陛下直接掌管的‘锦衣狱’,王爷来得这么快,不怕惹陛下猜忌?”
“来都来了,多说无益。”朱宸濠顿了顿,道:“你既知此,当对我的决心有所了解。此番陛下震怒,你不如早些认罪,我会向陛下请求,此事一毕便让你随我回南昌。我先前说过的那些,都还作数。”
唐子畏没说话,自顾自走到十一面前,在后者一脸莫名的注视中将他腰间寒光闪闪的长剑取下,然后走到还跪在地上的江左面前。
江左仿佛预感到什么,猛地抬起头来面色微变。唐子畏却在他警觉时乍然出手,暗色的流光一闪而过,长剑穿透他的喉咙,鲜血顺着剑身汩汩流到地上。
唐子畏这一剑来得毫无征兆,快、准、狠!不过几个眨眼,方才还生龙活虎的人便没了气息。
唐子畏抬脚踩住江左的肩将长剑拔-出,顺手一甩,尚带着余温的血珠在空中划过几道弧线,落在了不远处跪着的两个吓破了胆的守卫身上。
他歪了歪脑袋,询问的目光看向朱宸濠。
若是三年前那个小世子,此刻恐怕早已吓得面色发白满身虚汗。但现在的宁王却只是扫了一眼便淡然将目光移开,对领路的的锦衣卫百户吩咐道:“钱百户,此人对我不敬,冲撞于我,你一会儿便处理了吧。”
这江左与钱宁同级,平日里因为上面有靠山,也是混得极好,没想到眨眼间丢了小命儿。钱宁暗暗咋舌,心中对唐子畏留了一分心,垂首应允。
唐子畏这一剑是为自己除去一个心头之患,也是对朱宸濠的试探。而朱宸濠所表现出来的容忍度,却比他所想的还要超出预料。这种超出预料的感觉,反而让唐子畏脸上的笑收敛了一些。
“我欠王爷一个人情。”唐子畏将剑还给十一,话却是对着朱宸濠说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朱宸濠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有些不愉。
“意思是,我并不打算随王爷去南昌,也没有要给王爷当下属的打算。”对于朱宸濠,唐子畏难得的算有耐心,甚至在挑明之前表达了自己的善意,只是对方似乎并没有要领情的意思。
“我费这么大力气,甚至不惜冒着可能被皇兄猜忌的风险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听你这么一句话的。”朱宸濠道。
“确实是费了不少力气。”唐子畏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十一监视我这么多日,除了我的消息,别的大抵也看了不少。王爷恐怕对杨家的动作早有察觉,却按而不发,是等着这一刻吧?
我因舞弊案而入狱,失去做官的资格甚至对朝廷产生厌恶,而王爷却恰好救我于水火之中,还能不计前嫌许我以荣华富贵。确实是一出好戏码。”
唐子畏此话一出,十一与十七忍不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盘算的心思被这么赤-裸裸地揭开,朱宸濠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是又如何,你这是在怪我?”
唐子畏哑然一笑,摇摇头道:“我没有立场来怪你,恰恰相反,我很感激你。”
“那你为何不愿随我回南昌?”
“我为何要随你去南昌?论繁华莫说京城,连苏州也不及,大把的山贼、流寇、刁民,还要受制于人。这种地方,纵是称了王又如何?”
唐子畏说话时,语气里自然而然带上一股子傲气,让人忘却了他不过是个尚在狱中的准囚犯,不由自主地心生认同感。
朱宸濠直直看着他,觉得仿佛被戳中了心中深藏的某一块角落。好一会儿,他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倘若……倘若我在京城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唐子畏挑了挑眉,又弯起嘴角,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不过作为一个男人,我觉得这个野心很不错。”
朱宸濠深吸一口气,对唐子畏的大胆再次刷新了印象。
他收回视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你身边,有一个叫都穆的人。那日在你房中,便是他偷走了你的一枚印章作为信物去拜访了程敏政。”
“多谢提醒。”唐子畏冲他点了点头。
朱宸濠摆了摆手,打算离开了。走了两步,却犹自不甘心地最后问了一句:“你真的不打算认罪?”
唐子畏淡然道:“我不会承认我从未做过的事情。”
“此次陛下震怒并非夸大,无论你有何手段,我且拭目以待。如若不成认下也无不可,莫要逞强,我随时为你留出位置。”朱宸濠道。
唐子畏笑而不言地朝他拱了拱手,自个儿走进了牢房里,带上木门。
朱宸濠见他显然不打算接纳自己的意见,摇了摇头,转身向外走去。钱宁抬脚要跟,十七落后一步拦下了他,指了指狱中剩下的两个守卫,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钱宁不动声色地收下,弯腰恭送几人走远。再回头看向那两个守卫时,眼中已带上怜悯的神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