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
又是一年转瞬即逝。
白九爷从省府而来, 亲自督办黑河酒厂已两年有余。
头一年经历太多,又赶上疫情,着实让人捏了一把汗, 但万幸都只是虚惊一场,逢凶化吉。
第二年自建立北地三省商会以后,事情都顺利了许多, 九爷推了白明哲在外头出面应对诸多事宜,自己坐镇青河,足不出户却已慢慢安置妥当下一步棋子,逐步把位子坐稳。
腊月里事情繁多,一到年关青河白府也跟着热闹起来,陆陆续续不断有人前来拜访。
白明哲在黑河商号那边忙碌, 家中由白老爷和二儿子白明禹接待周旋, 这才刚入腊月,门槛就差点被人踏破。
好些都是外地来的客商, 赶着来黑河边境商号送完最后一批货物, 顺路来白家拜访。
这些客商都入了北地三省商会,大多都受过白九爷那十万烧酒订单的恩情,来白家也不求见九爷,只送下礼物就走。
白老爷带着白明禹连着接待数日,白明禹已然有些撑不下去,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想偷溜也没有办法,身边四五个小厮看着不放。老爷和大少爷可都发话了,二少过了年十五,该懂事了,之前还能说顽皮, 这会儿不听招呼,那就是顽劣不堪,二少爷连同院子里的人都一起打板子,谁都甭想跑。
二少爷院子里的人虽然时不时被老爷和大少爷抓去训一顿,但若是二少爷读书进步些,院子里得的赏金也丰厚。尤其是过寿的时候,因二少爷和老爷同一天生日,算是过小寿辰,那天赏的银元足有三五块,能顶一个月的薪水,众人虽然怕,但也都销尖了头想往二少爷院子里挤。
白明禹这日抽空又想偷溜,刚往后退一两步,就听得旁厅小门站着的那个小厮叫了一声:“二少爷,喝、喝茶!”
这一声儿响亮,把白老爷的目光都叫得转过来,“老二,上哪儿去啊?”
白明禹瞪了小厮一眼,慢吞吞转回身,故意打了个哈欠道:“爹,我是有点困了,想去洗把脸,喝口茶。”
白老爷道:“不用出去,就站我跟前,我这有茶。”
白明禹一步一挪地走过去,看一眼窗外,天色尚早。昨日刚下了好大的雪,外头银装素裹的,还能听到院子里扫雪的沙沙声响,光想就知道竹扫把能堆起多厚的一片雪,若是骑马疯跑上一阵那才叫痛快。但他也就只能想想,这段时间他爹可是一直没撒手,年关将至,更是不可能放他出去玩。
白老爷给了他一杯茶,让他喝了,又叫了早点,一边吃一边叮嘱他道:“你如今也大了,有些事儿爹得教给你,你大哥当初去黑河的时候也不过跟你这般大,从学徒做起,昨日他托人来信,我想了想觉得吧……”
白明禹抬起头来,眼睛发亮。
白老爷千回百转,叹了口气:“我还是舍不得。当初咱们家那是没办法,我在青河抽不开身,只能让你大哥去,可这会儿你大哥本事了,我同他商量着都舍不得你去吃这份儿苦,你呀,就老老实实在我跟前,先学会接人待物,把这说话的本事学会三成,以后出去我就也就放心了。”
白明禹咽下嘴里的大饼油条,嘀咕说了一句,他声音轻,但白老爷依旧听得一清二楚,拿筷子敲了臭小子脑袋一下,气乐了:“翅膀还没长齐呢,就想飞!还出省府,你怎么不满世界跑啊?”
白明禹不服:“不过就是卖酒,大哥能卖到伊尔库茨克,我怎么就不能卖得更远些?”
白老爷有点惊讶,但很快就笑起来,点头道:“行,你小子这点还不错,快吃,吃完了爹带你去见几个客商,今日也该我们走动一二,你若是表现的好,爹就送你一匹马。”
一提这个白明禹就来劲儿了,把手里最后那点饼吃了,掰碎了油条泡在面汤里,端起碗来扒拉了几口吃了个干净。
白老爷耐心教子,而另一边九爷也在养小孩。
东院。
主卧是一个套间,外头连着一个花厅和下棋的罗汉塌,上头的棋盘未撤,还摆着半盘残棋,一旁小碟上还有一只剥开的橘子。
卧房里烧了地龙,暖意如春。尽管已足够暖,但还是铺了厚厚一层羊毛毯,脚踏边上摆了两双鞋,全都是规规矩矩的。
守夜的人这会儿正睡在床尾,一头黑发柔顺乖巧,垂落下来和浓密眼睫落在一处,偶尔随着呼吸微微动一下,人也乖得很,蜷缩在大床一角,盖了一点薄被,抱着一只靠枕脸都埋了小半进去,只露出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唇,透着健康的红润。
冬日天亮的晚,加上昨夜陪着下了半宿的围棋,谢璟还在沉沉睡着。
九爷浅眠,忽然听见床尾那闷哼了一声,略微坐起,果然瞧见谢璟小腿微抖。他伸手过去给顺了一下,刚捏上小腿肚,谢璟就疼得闷哼一声,没两下谢璟就受不了,伸手过去按住道:“爷别弄,疼,让我缓缓。”
九爷手上略停,但没挪开,慢慢给他揉捏。
谢璟眼里都湿润了,眨眨眼,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口气。
“又抽筋了?”
“嗯。”
“回头让小厨房给你炖点骨头汤,若还是疼的厉害,就让医生来瞧瞧。”
谢璟自己揉了两下,摇头道:“不用看医生,多吃两碗饭就好了。”他以前在戏班的时候就这样,那会吃的还不好,比这疼多了,不过也是这两年蹿了个子,忍忍就过去了。
九爷敲他脑袋一下,气笑了:“怎么,在我这饿着你了?起来,带你吃饭去。”
谢璟正在长身体,睁开眼就饿,听见就准备下床,九爷拦着又伸手把他裤腿放下,叮嘱道:“小心些,外头还冷,受凉了晚上又要哭鼻子。”
“我没哭……”
九爷抬头看他,手指伸到他眼尾碰了那一点湿润,故意逗他道:“没哭,那这是什么?”
谢璟有点不好意思,匆匆穿了鞋,披了外套就出去了。
九爷畏寒,早上起来的略慢几分,等他下床的时候,谢璟已经洗漱好了换了一身日常穿的衣服,捧着热手帕在等他。
谢璟给他擦脸,一边问道:“爷,今日穿什么?”
“厚实些的吧。”
“爷要出门?”
“倒也不是远门,就在前厅,今日有贵客到访。”
谢璟答应了一声,去准备了衣服,服侍九爷穿戴好又一同用过早点,去了前厅。
在前厅等了不多时,黄明游就来了,他一过来就要拽着谢璟他们回卧房,“走走,昨日那盘棋我想了半夜,终于想到了应对方法!小谢,你做个见证,瞧我今天非扳回一城不可!”
谢璟一听就头大,反手拽住黄先生,他如今十五,长高了不少,和黄先生个头相仿已能拽住对方了:“先生,爷今天要等一位客人,不如,不如——”他这边也说不出口“我陪您下棋”五个字,吭哧了半天,忽然听到后院一阵锣鼓声,立刻道:“不如我陪您去看戏。”
黄明游平日爱好不多,除了看书下棋,也就喜欢看戏了,听到他这么说感兴趣问道:“哦?府里又请了戏班吗,哪儿的呀?”
九爷不着痕迹跟他点点头。
谢璟就挽着黄先生的手,一点点把人带出去,边走边道:“外头来的戏班,今儿早上刚到。上回白家老爷寿诞那会请了尚玉楼尚老板,这会儿换了一位,听说是北平有名的角儿,您去瞧瞧,我也看不出来,好像叫柴雪什么——”
“柴雪河!”黄明游转眼就把下棋扔在脑后,拽着谢璟的手高高兴兴往后面戏园走,“快快,我一早就听说过,这两年在北地一直没能亲眼去瞧瞧,听说他唱的《借东风》好极了!”
黄先生什么都好,唯独棋艺差了些,而且还不肯轻易认输。
这会儿只要不谈棋,谢璟陪他去听一天一宿的戏都愿意。
白家戏园这两年戏园又翻修过一回,比之前气派了许多,戏台高出些许,石栏上雕了山水花鸟,十分富贵。
黄明游带着谢璟到了的时候,台上的柴雪河正在亮嗓,穿了一身大褂,也未施妆,瞧着是个二十七八岁非常和善的男人,相貌堂堂,颇有英姿。他瞧见有人来,也未停下,唱完几句之后,得了黄先生一句喝彩:“好!”
柴雪河朝这边略略躬身施礼,十分和气。
黄明游兴致勃勃,上前几步,谢璟跟上去帮着介绍道:“这位是黄明游,黄先生。”
柴雪河显然听过黄先生大名,连忙又是躬身一礼:“久仰久仰!这次能来北地,一直就想见先生一面,上次托尚老板的福,得了先生手书墨宝一副,实在欢喜,理应亲自道谢。”
黄明游写得一手好字,又是极出名的文人,墨宝千金难求。他送字画也不拘对方是什么身份,觉得投缘了,就送,不喜欢的哪怕是坐在高位也懒得搭理。
黄明游对柴雪河也只是听过,这是第一次见面,就觉颇为投缘:“柴老板客气了,我之前一直听尚玉楼说起你,听说你‘诸葛亮’演得极好!”
柴雪河笑笑道:“哪里,比起尚老板还差上两分,若黄先生不嫌弃,我待会给您唱一段?”
“哎呀,那可真是好极了!”
黄明游携他手一同过去,边走边研讨戏曲腔调。
柴雪河为人恭谨,说话也总是和和气气的,还教了黄明游几个起势和亮相,黄明游学得高兴,竖起大拇指夸他道:“你比尚玉楼大方的多,上回他过来,唱了一段倒也中规中矩,只那一手‘连珠炮’实在好极了,火彩次次不落,足足亮了几十回,把青河一众人都给看呆了!我怎么追问他都不说,可真急坏了我。”
柴雪河只笑,点头说是。
黄明游摸了摸唇上细长胡须,嘿嘿乐道:“后来我让小谢去偷瞧了,原来是香粉,他倒也用心调配了,难怪能有今日这般地位,听他一场戏不亏。”
柴雪河见他说破有些惊讶,回头看了他身后站着的少年,却看愣了片刻,紧跟着恍然道:“你就是谢璟?”
谢璟点点头。
柴雪河连声道:“难怪,难怪!”
谢璟疑惑,看向他也没开口。
柴雪河却是盯着人不放,从眉眼一直大量到身段,又跟着落回那一双出奇黑亮的眸子上,赞叹道:“怪不得玉楼每年回去都要赞上许久,我之前只当他吹牛,原来还真有这么俊俏的人。”
谢璟不太爱听别人夸他俊俏,猛一听,像是在说女孩。
柴雪河却是忍不住走过来,一边看他一边伸手比划,让人拿了一顶头巾和一件银丝纱团的白衫领过来,给谢璟扮上之后眼睛都亮了:“合适,太合适了!”
谢璟没提防他来这么一下,这两年尚玉楼来了几趟,但都是游说为主,还真没上过手。
黄明游按住谢璟要脱下团领的手,也点头称赞:“小谢不急,让我瞧瞧,确实有点儿意思啊。”
谢璟看了一眼黄先生,忽然就不动了。
他宁可唱戏,也不想回去陪黄先生下完那盘棋。
柴雪河问道:“小谢会翻跟头吗?”
谢璟原本想说“不会”,但转眼看见黄先生已经露出有些满足的样子打算挪步离开,立刻开口道:“会!”说着还给他们翻了一个,大约是身上棉袍轻薄,又系了腰带,少年人的身条抽长纤细,脖领上一团雪白银纱,翻起来格外吸引人目光,连着翻了三个之后,脚尖落地,悄无声息,漂亮极了。
柴雪河夸赞不已,连黄明游都被吸引过来:“哟,小谢,你还会这手哪?真不错!”
谢璟其实会得还挺多。
他上一世刚到省府的时候,除了谢晚舟这个名字以外,众人还喊一声小月山。
因为身姿形似杨月山大师,落了这么一个名号。
算起来他也是这几年开始崭露头角,比柴雪河小上一旬,却算是同一批人。当时尚玉楼成名已早,但极会做公关,外头提起也都是说“赏月”“赏雪”“赏梅”之类趣话,全都是尚玉楼放出去的风儿,“赏”不必多说就是他尚玉楼,“月”是指谢璟这位小月山,“雪”就是柴雪河。
尚老板一分钱不花,连蹭了好几位正当红的人的名气,美滋滋。
柴雪河此时喜不自禁,一来喜爱谢璟外貌出众,二来是看中了他的身手,没聊几句竟然也学着尚玉楼一般开始游说起来,只是话说得有水平的多。
柴老板抬头瞧了谢璟,真切道:“小谢,年后省府有场赈灾演出,我等义演筹粮,你若是有空我让人来接你,不需唱腔,演个武生怎么样?或者你就亮个相?这不难,我可亲自教你,我瞧着浪子燕青就正合适,你同我一起唱《三盗令》如何?”
谢璟:“……”
黄明游疑惑道:“《三盗令》里燕青不是许多唱词吗?”
谢璟也看向柴雪河。
柴老板脸色不变,和善笑道:“不多,不多,就几句。”
谢璟心想,那可不是几句的事儿,这人瞧着老好人一般,怎么拐不走还连蒙带骗。
谢璟摇头:“不了,我上台紧张,平时就爱翻跟头。”
九爷在东院等贵客,一时半会来不了,那他就要陪着黄先生下一天棋,还不如在戏台上翻跟头来的轻松。
柴雪河连叹可惜,但也没耽误夸奖谢璟:“小谢年龄正合适,我一瞧见他就忍不住想起书上写的那几句,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瞧瞧,这可不是活脱脱一个小燕青吗?”
黄明游也笑呵呵点头,道:“外形俊俏,身姿风流,膀子倒是没那么宽,这腰却是够细,确实像!”
谢璟被吹了半日,一点都不为所动。
他吹拉弹唱是会不少,但并不想做风月丛中第一名——若他没记错,浪子燕青的批注上就是这么写的,有这功夫,他还不如去看几册账本,替爷做点事。
谢璟陪着黄先生在戏台上观摩一阵,瞧见柴雪河开始唱戏给黄先生听,抽空找机会开溜。
他绕过台面,从侧边栏杆翻身而下,还没跑上几步,拐过树丛一头撞进了人怀里。
九爷把人按住,揉了脑袋一把:“这么急,这是想去哪儿躲懒?”
谢璟揉着鼻尖抬头,还未回答,就瞧见九爷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人穿了一身西装和厚呢大衣,忽然凑过来,笑着道:“他没躲懒,我刚才瞧得清楚,那几个跟头翻得可真是漂亮,哎,你叫什么?”
谢璟看着对方愣了片刻。
九爷等了半日的贵宾,竟然是曹云昭,曹少爷。
曹云昭是个戏痴,平日里兴致上来自己还要扮上唱一曲,他家世显赫,请来配戏的都是名角儿,可谓是终极票友了。他见谢璟只呆愣愣看着自己,也不回话,觉得有趣,伸手刚要碰一下就被白九爷将人揽在身后,急道:“白九,你这是做什么?”
九爷淡淡看他:“我还未问你想做什么。”
曹云昭道:“不过想同他说上几句话,怎么,说话也不行?”
九爷没放人,边走边道:“不过是家里养的一个小孩儿,没见过外人,有些怕生,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
曹云昭还想回头去找谢璟,却被白九爷岔开话题,忽然问起他父兄的事。
曹云昭叹了一声:“还能如何,我父亲身体还好,就是大哥怕我去北平,防着呢,我也不想同他们争,每天陪着一帮老头子们打太极,嘴里一句真话都没有,明明背后都骂祖宗了,见面儿还赔笑——这种日子我是受不住,不如待在北地,空了就听听戏、排排戏,多好?等年后我还组织了一场赈灾义演呢,票都卖光了。”他说着又想起来,两眼发光道:“白九,你身后这小孩借我用用,我……”
九爷打断他道:“此事甚好,算我一个,捐你一批粮食。”
曹云昭:“啊,那多谢!还有你身边这个……”
九爷摇头:“人不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