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rì里还是朗朗晴空,到了夜间,燕京城竟是没来由地落了一场雨。
大雨,倾盆大雨。
盛夏时节的雨绝不如雨那般缠绵,这雨下得有些突兀,下得有些不讲情面。起初雨滴如豆,零零落落打在地面上,雨声如同戏班的乐师在敲打着碎鼓。不消片刻功夫,雨势渐盛,雨水如瓢泼,哗啦啦地落下来,顷刻间便带走了rì间的暑气,掩盖住一切声音。
水汽弥漫,笼罩着整座城池。
屋棱上、青瓦上、树梢头,到处淌着涓涓水流,雨水汇在地上便成了小溪,某些低洼的地方更是化作了一泓泓小小的水池。
雨水浑浊,恰如萧然此时的眼神。
倘若不是萧然叫人在上方植了好些草皮,桃源村北缓坡之上的这座坟茔,怕是会被从上方疾疾湍流下来雨水冲走。
萧然跪在坟前,浑身湿透,泥黄的雨水从缓坡上方冲刷下来,冲在他的膝盖上,染黄了他半截身子。鼻涕和着泪水,还未在他脸上停留半刻,便被雨水洗去,不知是不是被雨洗了太久的缘故,萧然的脸有些苍白。
攥住一个能容两斤酒水的酒坛的口沿,萧然将酒坛高举过额,浓烈的酒水掺杂着些许从天而降的雨水,冲刷在他的脸上,灌入了他的肠中。
酒是出自无聊坊的“二锅头”,辛辣无比,光是那股子浓烈的酒味就能教人发颤。
酒入愁肠,未化作相思泪,只化作了满腔不甘。
被酒水狠狠地呛了几口,萧然放下酒坛,跪在坟前的身子弓成了虾状,剧烈地咳嗽起来。
“糟老头……咳咳……说好的保佑我呢……”
一口夹杂着血丝的浓痰从萧然口中咳了出来,落在坟堆上,那血丝仿若浸入到了黄土之下,任凭雨水怎样冲刷,也冲之不去。
萧然骂咧几声,骂得累了,又拎起酒坛,继续灌酒。
如此这般,不知骂了多少句脏话,也不知饮了多少斤烈酒。
“天地之气,来呀!”
萧然站起身来,站在雨幕里,张开双臂,他回想着白rì间在幻阵之中身周天地之气如臂使指般的那种感觉,心神沉入识海里,试图释放那一抹微弱的道念。
随着他的意念,他识海中的道念开始涌动,奔涌出来,往四肢百骸而去。
奈何,当那抹道念yù要冲破着身体的桎梏,往天地间而去之时,却仿若撞到了一堵厚实的城墙上,纷纷被弹了回来。
萧然身体的气机顿时被冲得紊乱不堪,气血翻涌不已,一道逆血受到压迫,从他的咽喉里涌了出来。萧然哇地一声,喷出一口浓稠的血液,落在草坡上,久久未被冲散。
“给我破!”
萧然没有被方才的痛苦吓退,倔劲上涌,他抹了抹嘴角的血渍,他再次集聚道念,往体外冲去。这一次,他将所有道念集在一处,化作一支尖锐的道念之箭,往右手中指处冲去——那儿有一处灵窍。
噗嗤一声,萧然似是听到了石墙被洞穿的声音,那抹道念终究是冲了出去。
感受到了天地之气的所在,萧然激切不已,道念cāo纵着天地之气,化作利刃劈到了坟茔旁的柳树上。
一截柳枝落了下来。
不料,还未来得及欣喜,萧然便感受到一阵钻心般的痛从中指尖上传来,那处似被人用尖锐的锥子狠狠地扎了一下。
十指连心,痛如骨髓。
萧然扭曲的面如忽而露出死灰之sè,不是由于疼痛,而是他觉察到方才被道念之箭破开的灵窍,在这顷刻间又闭合了,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一扇眼看着打开的窗扉,又无情地合上了。
“啊!”
萧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双手捂脸,嚎啕大哭起来。
悲恸的声音混着噪杂的雨声,更显凄凉。
良久,良久。
雨势似是小了几分,雨声复如碎鼓。
萧然豁然站起身来,双眸血红,只听他咬牙道:“我就不信只有道术能杀人。”
“剑可杀人,刀可杀人,锤子可杀人,就连烧火棍都可杀人……”
宛如一个疯子般,萧然癫狂地念叨着,他蓦然低头,将一双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拳头举在自己的眼前,看了许久,狠笑道:“我的拳头也能杀人!”
看着那株在夜sè里,被雨水冲刷得有如落汤的野鸡一般的柳树,萧然发疯似地奔了过去,挥着拳头,狠狠地击打柳树碗口粗细的树干上。
柳树猛然震颤,簌簌的水滴落了下来,其中夹杂着几片狭长的柳叶。
殷红的鲜血从萧然的指缝间淌了下来,他宛若未觉。
他一拳又一拳地击打着,柳树不停地震颤着。
柳树干破了皮,露出崭新的树肉,萧然的手破了皮,露出模糊的血肉。
柳树不知痛,兀自震颤着,萧然仿若也不知痛,只是闷哼着。
不远处,一道撑着油纸伞的身影远去了,片刻后,那个身影又回来了。
“少爷,别打了好么。”一道女子怯怯的哽咽声。
萧然抬头,看到了伞沿兀自滴着水的桐黄油纸伞面,随即他转身,看到了伞下一张覆着泪水的麦sè小脸。
少女神sè楚楚,一脸心疼地看着他。
萧然将一双血肉模糊的手往身后藏了藏,脸上的癫狂之sè渐渐敛去,浓浓的酒味从他口中喷出来,对面的少女却未躲避,兀自忍受着那股难闻的气味。
此时的萧然神智有些不清,好在还识得这少女,嗔道:“你来做什么。”
“店里有阿弃看着,他放心不下,我也……”梦蝶盯着自己的鞋尖,终究没有勇气说完后半句话,她又抬头看着萧然,露出一脸恳求的神sè,“少爷,回屋里去好么?”
夜雨骤停,停得那般突兀。
萧然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周遭弥漫着酒气。
“我有东西给你。”见他没有说话,梦蝶又道。
此时的萧然对任何物事都失去了兴致,自然没有如何在意梦蝶的话。
梦蝶从袖中掏了掏,掏出一卷用牛皮紧紧包裹着的物事,递到萧然的身前。
看着那卷腐旧的牛皮,便可知这物事已存了不少年岁,只是,萧然依旧无动于衷。
梦蝶说道:“这是我祖上传来下来的,听爹爹讲,我家祖上原也是豪门巨阀,只因这物事而惨遭横祸,满门被屠,仅有先祖一人逃脱了xìng命,从此隐姓埋名,苟活于世。”
萧然的眉头的颤了颤,来了些许兴趣。
“我也不知晓这是何物事,爹爹也不让我看,他也未曾打开看过,说是先祖的意思。先祖交待此物乃不详之物,留存着仅仅是告诫我们后人勿忘血仇。只是……只是先祖也未曾料到,我纳兰氏传到了爷爷这一代竟被俘虏到了天朝,那血恨之事自然也无从去探询了。”
纳兰氏……萧然今rì才知晓梦蝶的姓氏,纳兰梦蝶。
微微出神之间,他听梦蝶继续道:“爹爹隐隐提过,这牛皮卷内似是某种不为世间所容的功法……梦蝶见少爷那般痛苦,怕少爷承受不住打击,这才拿过来……也不知会不会害了——”
“功法?”
萧然原本黯淡的双眸骤然明亮,不为世间所容的功法自然不会是道法,他心里萌生出些许希望,道:“快给我看看!”
此时此刻,他对力量的渴望到了一种癫狂的地步,哪里会管这功法为不为世间所容。
“你先随我回屋去可好?”梦蝶紧紧地攥着牛皮卷,一如拿着一根糖葫芦哄骗小孩一般。
萧然点了点头。
回到屋舍内,梦蝶从柜中翻出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叫萧然换上,又将他的双手细细地包扎了一番,期间少不得掉下几滴心疼的泪珠。
其实有着成字符的存在,这点皮肉伤对萧然来说根本算不上伤,就连他rì间断裂的腿骨,此刻似也痊愈了大半。
只是梦蝶不知晓这些,萧然也不好告知她,只得任由她留着泪替自己包扎。
夜已深沉,萧然的屋舍远离村庄,四野静寂,只听得屋顶上残留的雨水滴落的声响。
滴答滴答,恰如少女微微忐忑的心绪。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梦蝶不敢久作停留,安顿好萧然后,便将牛皮卷给他,撑着油纸伞不舍地走了。
透过窗扉,看着那消失在夜幕中的孜弱背影,萧然叹息一声。
片刻之后。
先前的酒意早已被雨水冲散了不少,如今又被这神秘的功法勾起了兴致,萧然那浑浊黯然的眼眸骤然明亮,他带着几分激切,小心翼翼地展开了牛皮卷。
牛皮卷足足有四尺多长,展开之后,萧然才发现其内竟还包着一卷蜡黄皮质卷轴,摸在那卷轴之上,萧然蹙了蹙眉,这触感很是熟悉,却又道不出是何种兽类的皮。
待到将这卷轴展开,萧然还未来得及细看写在皮面上的那些蝇头小字,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是见着了某些可怖的物事,双目圆睁,神sè骤然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