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褐sè的木墙不知是采用何种木材筑成,木板逸散着一股沧桑的历史气息,显然是上了年头。两丈见方的木房内,摆设很是简单:一个布满尘土、足足有半人来高的硕大酒缸摆放在木房的东北角,一张三足圆桌摆在屋中,桌旁只有一条圆凳,西面墙上有一道掩着布帘的小门,想来里间是卧室。
站在开在南面的门口,透过对面的窗户可见重重雾霭间的山峦,可闻潺潺流水声,萧然半晌后才收回目光,神sè呆滞地转头看着身旁的醉翁,疑道:“这是您老的居所?”
说是门口,却没有门,醉翁径直走了进去,道:“不错,这里便是燕然山巅,整个燕京最之高处。”
萧然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不自禁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半晌才道:“就在这眨眼的功夫里,咱们就从燕然山北麓到了此间?”
“嘿嘿。”醉翁回头看着他,似在邀功一般,“老夫可是为了给你争些颜面,耗费了大力气才玩了这么一出……终究是老了,经不起折腾咯!”
萧然听着这话语,忽而沉默了。
醉翁看着他,嗔道:“还傻愣在门口作甚!”
“喏,疗伤!”
方踏进屋里,醉翁便将手上那个酒葫芦递给他,萧然木然地接过,疑道:“喝酒疗伤?”
醉翁认真道:“可不是。”
萧然蹙眉道:“这可是我自家酿的二锅头,我怎生不知它还有疗伤的功效?”
醉翁嗔道:“酒是你家的酒,葫芦可不是你家的葫芦!”
“这葫芦莫非还有什么神奇之处?”萧然半信半疑,拿着葫芦转了几圈,细细打量之下,发现它出了古朴一些,也看不出有甚稀奇之处。
醉翁轻哼一声,背过身去,负着双手,踱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致,不再睬他。
萧然揭开葫芦塞子,仰天灌了几口,咂了砸嘴,道:“还真未尝出个差别来!”
醉翁转头看着他,骂道:“你这憨货,还真当我给你疗伤呢!以你那修了魔道的体子,摔都摔不烂,那点伤也要疗?”
萧然木然,目瞪口呆,敢情自己被这老头儿耍了!
醉翁看着他,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您老真是好兴致……”萧然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几步走上前去,在窗前站定。
这木房建在一处崖坪上,窗外便是百丈悬崖,氤氲的雾气在崖间萦绕着,不可见其底。山风扑来,拂动着层层雾气,但见孤云出岫,光影憧憧,直如仙境。
看着这般景致,萧然只觉自己已脱离九霄,一时忘了仍在红尘。
醉翁似是看穿了他的心绪,叹道:“这人间啊,一旦笼着一层云雾,便不像人间了。其实诸般喜怒哀乐仍在时时上演,悲欢离合几时休过?……如今只是你我看不见了而已,抑或是你我不愿看见而已……”
细细地咀嚼着醉翁的这句话,萧然寻思半晌,不知他想告诉自己什么。
就在他怔怔出神之际,只见身旁的老人忽而将手伸到窗外,朝着这片云雾挥了挥袖,只听他淡淡地说了一声:“散了吧。”
一如天子李勋散朝时对百官的言语,轻描淡写。
然则,那些云雾真的散了。
萧然呆呆地看着满山的云雾忽而像被人拨开了一般,施施然地朝两边退去。顿时,山峦清晰了轮廓,林木展露了枝桠,一道在熠熠rì光下的流彩飞瀑显出了身形。更远处,可见良田阡陌,可见低矮村落,可见袅袅炊烟。
拨开云雾,见人间。
萧然骇然地看着这一幕,神sè木然,震惊得无以复加。
醉翁在他耳边说道:“拨开云雾所见的人间,是不是分外静好?”
萧然犹自木然,闭唇未语。
醉翁继续道:“人的心灵一如这双眸子一般,拨开了遮掩它云雾,显露出来的便是美好。”
醉翁问他:“你爱这人间吗?”
便在这时,一道悠扬的钟声,遥遥地从远处传来。
一袭淡紫罗裙,带发修行的苏焚香,听得后堂想起的那道铿然钟声,忽而朝蒲团上跪了下去,她看着那尊端坐莲台,手结法印,面带慈笑的菩萨,喃喃道:“不知菩萨可曾有爱?”
菩萨无言,佛身洒下一缕泥灰,虔诚的女子未曾察觉。
醉翁说道:“那是静心庵。”
萧然看着遥远处那个灰黑sè建筑的轮廓,心想着那个女子便在庵中吧,不知她在做些甚么。沉吟少许,忆着醉翁先前问自己的话,萧然却未作答,而是转头看着醉翁。
“师父,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爱过……”
“……”
“如果一个人,同时……”
苏焚香得不到菩萨的回应,脸上却未有失望的神sè,她终究是名理xìng的女子,她深知如此问菩萨,其实便是在问自己。她又抬头问道:“敢问菩萨,一颗心可能装两个人?”
醉翁忽而脸sè一沉,看着萧然,怒骂道:“当然只会爱一人,只能爱一人,老夫活了两百岁也不过只爱了一人。你这不到二十的黄毛小子懂甚么爱?同时爱两个人的话,那便不是爱了……”说道后来,醉翁的声音忽而低沉了下去,似是勾起了某些遥远的记忆。
萧然被骂得无言以对。
醉翁叹息一声,对他道:“你随我来!”说罢,他转身挑开西面的门帘,进卧室去了。
萧然跟着走了进去,甫进房中,他还没来得及打量一番,便觉一阵比凛冬时节犹胜十倍的彻骨寒意袭来,他不由得哆嗦一声:“好冷!”
双臂抱起双肩,萧然这才发现这房中陈设比外间更为简洁,仅在里边靠墙处有一张可容两人寝卧的石床。他看着那冒着寒气的石床,颤声问道:“师父,你在这床里藏了冰块么?”
他话未落音,便见醉翁轻轻挥袖之间,那覆在石床上的石板竟是往床尾移了开去,随即,醉翁转头看着他,神sè黯然,声音低迷:“过来拜见你师娘……”
“师娘?”
萧然满心疑惑,不停地搓顿着双臂,踟蹰地走了过去,当他走到床前,往下投去目光时,惊得连身上的寒意都忘却了。
这石床与其说是床,不如说它是一具棺椁,只见棺底铺着一床绣着鸳鸯的大红锦被,锦被上竟躺着一名脸sè苍白如雪,身着大红稠裙的美貌少女,少女双手交叉置于腹上,就那般静静地躺着,仿若陷入了深深地沉睡。
但萧然知晓她不是在沉睡,因为醉翁正在他耳边哽咽地诉说:
“青儿已经死了一百七十五年九个月零八天了……”
“那一天天降小雪,是我们成亲的第二天。她早早地做好满满一桌饭菜,都是我爱的菜式,她守在门口等我。她知道她的夫君在外为难民奔波,所以她等得很有耐心,从清晨等到迟暮,不曾有怨言,尽管她的夫君在成亲当rì还未洞房便走了。”
醉老的声音愈来愈低沉,似在恸哭。
萧然呆呆地转头,看着身旁的老者忽而老泪纵横:“她等呀等,盼啊盼……不曾想……等来的却是一群流寇……她生得貌美,堪比天生的星辰……我归去时,她身着大红稠裙,安静地躺在床上,那般美丽。她给我留了字,她说,夫君,青儿来生再嫁你……”
萧然听得心头一颤。
老人忽而俯下身去,苍老的手掌抚过少女如玉的脸颊,老人拉过衣袖揩拭着秽浊的泪水,生怕泪水滴将下去,惊着了那名安详的女子。
悠悠两百载,红颜如旧,老人已迟暮,白发苍苍。
不是说好到白头……为何你一人先走……
“后来我带着她,从极北寒域寻到了这块万古寒石,然后我们便在此间安了家。我怕她孤单,便每rì陪着她一同入眠,起初我耐不住着寒意,便每rì饮酒,饮遍了世间烈酒。她大概也闻我身上的酒味了,也不知她会不会不喜……我知晓她还在等我,等了我近两百年,好在……离相见的rì子不远了……”
萧然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这永不老去的美丽少女,看着这白发苍苍的迟暮老人,直觉有什么物事堵在心头,闷闷地难受。
一个在长眠中等待了两百年,一个在煎熬中厮守了两百年,这是怎样一段可歌可泣的爱……
为何你容颜依旧,我却韶华白首。此番若入轮回,你可还认得我的双眸?
若是没有轮回呢?
萧然忽而想起,若是此去没有轮回,长眠便是永恒地泯灭,他们再也看不到彼此,任世界生灭,时光无情地奔走,哪怕再久再远,却是再也见不到了啊!
这时光竟是如此残忍……
萧然忽而感觉很冷,阵阵寒意从心底深处散逸出来,他不敢再想下去,他不敢抬头看那个浊泪纵横地老人。
“我也知晓没有轮回啊!”老者忽而抱着头,嚎啕恸哭起来。
“在人间我还能陪着她,看着她,守着她,哪怕她不说话,哪怕她没有一丝温度……”
“但这里有我们的家,我能对她说话,我去了远方,她还是我的牵挂……”
“可这一去,我还能去哪寻她这张脸颊……”
……
心头一酸,萧然红了眼眶,他看着这个失声恸哭的老人,只觉他是世间最可悲的人……
寝舍内忽而静默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萧然的眉毛上凝结了霜冰。
老人止住了恸哭,用已然湿透的衣袖拭去了泪水,他用那双依然泛红的苍老的双目看着萧然:“遑论这人间有多不平,有多肮脏,有多昏暗,但你我都知晓,只有人间才有爱。所以,我爱这人间。”
“你取名萧然,取的萧然世外之意,但你有一深系红尘之心,你敢说你不爱这人间么?”
听着老人再次发问,萧然沉吟良久。
良久、良久。
他忽而抬头看着老人的双眸,颤声道:“我也爱人间。”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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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遑论这人间有多不平,有多肮脏,有多昏暗,但你我都知晓,只有人间才有爱。所以,我们要爱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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