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然山下此时一片静谧,只听得噼啪的落雨声,零星的灯火告知着世人,这里住着人家。
在山的南面有一座村,世人称之为燕村。
世人只是听说燕村,然则真正见过燕村的人少之又少。与双苑的茅草房舍格局不同,燕村里的屋舍大多由从山上采来的青石筑成,就连屋顶也是用石板搭建,这使得燕村看起来更像一座小小的城池。
在燕村zhōng yāng紧挨着燕然山南边石壁处有一所茅舍,一如双苑的茅舍,只是那茅舍是用上了年头的斑竹所筑,竹墙不知被rì晒夜露了多少年岁,早已泛成了斑驳的黄褐sè,墙根处甚至还染上了些许浅浅的青苔。
夜雨凄凄,淅淅沥沥,绵绵不绝地落在竹屋腐朽的茅草屋顶上,嗤嗤作响。
茅舍前方是一条蜿蜒而上的石阶,石阶尽头是一扇简易竹门,竹门虚掩,舍内前厅里陈设简陋,不过一桌两椅,分坐着两名沧桑老者。
古老的梨木桌子上纵横三十八条墨线,上面是一局已然收官的棋局,那些用不知名的玉石雕琢而成的黑棋死了一大片,胜负了然。
“我都不消说你了,老二,你如何总是改不了这直来直往的吃屎习惯?跟你下棋真是没意思,以后不下了!”
说话的正是萧然白rì里在双苑门口遭遇的那名榕树下的灰衣老者,他手里捏着一枚黑棋,口中骂骂咧咧不止,扬手间,那枚棋子在他的指间化为一蓬齑粉。
与他对弈的同样是一名鹤发老者,老者方头阔脸,面容肃然,身形颀大,寸长的鹤发如同根根银针耸立,一袭暗黄的老旧棉衫宽大无比,如同架在一具硕大的枯骨之上。
以管窥豹,可见老者壮年时是何等威武无匹,如今他虽是为岁月所侵,体态枯槁,但眉宇间散发的那股魄力却是丝毫不减。
他自然就是天朝的将军。
将军看着那团即将飘散的黑棋粉齑,花白的眉毛颤了颤,看似缓慢地伸出枯槁的食指对着那团粉末虚空一点。这一个动作简单之至,却给人一种极其合理的感觉,似乎这一指就该这么点,时辰和位置都不能再偏动分毫。
便在此时,竹屋里便发生了常人绝对无法理解的一幕:只见那团黑sè粉齑在将军一指之下再也扩散不得丝毫,似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约束,奇迹般地朝着中间凝聚,不消片刻便重新凝成了一枚哑然的黑棋,落到棋桌之上,发出一声脆响。
“天然之间有浩然正气,吾辈秉浩然之心行事则于心无愧,虽败不悔。”将军看着那枚落定的黑棋,似是在对它言语。
“嘿!”灰衣老者为老不尊地跳起来蹲到了椅子上,面露惊诧之sè,他打量了一番那枚黑棋后,对将军竖起了大拇指,啧啧赞道,“了不得,了不得,你这一式指点江山当年不知点破了多少人的脑壳,如今你竟是老而得道,居然能逆着用了。我说老二你不厚道啊,悟出这么好玩的东西居然不早告诉我。”
“老醉,你何至于此,这一式对于你这玄术大能而言又有何难?”
将军站起身来,背负着双手踱到竹窗前,凝望着外面宛若断线珠帘的雨滴,叹道:“悟了又能如何,我们老了……”
灰衣老者被将军称为老醉,无疑他就是传说中的醉翁了。
“诶—话不能这么说!”醉翁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说道,“你这一手对我而言确实不难,但你要知晓我用的是玄术,而你仅凭自身武道气机就做到了,实属厉害啊。你老了不打紧,不是还有李闯那小子么,我看他将来不比你差。”
说到此处,醉翁难得地面露黯然之sè,叹道:“你这老小子有一个那么合适的衣钵传人还作妇人之叹,可怜了我哟,怕是这身玄术只能带进土里了。”
将军转过身来,皱眉问道:“你那rì不是说觅到了一丝影子么,怎的?”
听了此言,醉翁的脸sè顿时变了,怒道:“我那望气术怕是不灵光了,害得我在那榕树下苦等了三rì,结果等来一个天杀的臭小子。那小子无耻得紧,一副jiān商嘴脸,怎么看都不像是学玄术的苗子。我这还没来得及好好探查他的底细就被他气得不行,哪有心思去想传人的事。对了,他就是你那rì遣李闯替他解了围的小乞丐,萧然。”
将军却是沉吟少许,正sè道:“我那rì本想看看天院来的两个后辈,不料倒是成全了他。说来他能在那般短暂的时辰内解了那一道九宫题,兴许有修习玄术的资质也未可知,rì后你不妨再探探他的底细。”
“咦,我还真是被他气糊涂了,竟是忘了这茬。”醉翁双目中闪过一道jīng光,随即他脸上又泛起了恚怒之sè,拍了拍棋桌,道,“且不说这小子气煞了老夫,我还不乐意教他。我这身衣钵哪里那般好传哟?如今整个天下也仅存我这一家,再无分号,他就算有些许天赋,怕也只能通个皮毛。”
“唉……我若死了,这世间rì后怕是再无玄术……”醉翁面露落寞之sè,看了看窗外的雨,叹息着。
将军知晓这老友的xìng子,如若萧然真有天赋修习玄术,恐怕让他跪着求对方来继承自己的衣钵也会乐意。只是玄术本是来自远古的传承,早已在历史长河中凋零不堪,到了如今,整个天下也只有醉翁这一名硕果仅存的玄师了,其稀缺可见一斑。
亿万人中也难得觅得一名有成为玄师的潜质的人,哪怕有些许天赋的,也难成气候。醉翁寻觅传人多年,早已心灰意冷了。将军心中暗叹,为自己的老友叹息,也为这玄术这一门面临灭绝的强大传承而叹息。
雨还在下,不知何时能消停下来,这简陋竹舍的茅草屋顶倒也严实无比,落了这么久的雨竟没有漏一滴雨水进来。
将军疑道:“你那望气术怎生也会不灵光?”
醉翁指着窗外的雨,道:“这雨耗费了我太多的心神,如今我已感到力不从心了,还不知晓能不能在有生之年看透它。”
将军问道:“莫非天院传出来的消息是真的?”
“怕是假不了咯。”醉翁语调轻松写意,神sè却是有些凝重,“天院这群混账东西虽然有些道貌岸然,但似乎真能谙得天意。我一直不肯相信苍天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奈何这重重云翳之上仿若真有一双眼睛,由不得我不信。只是我不明白似天这般高高在上的存在,又为何会来戏弄我等宛若蝼蚁的可怜众生?”
将军捏起一枚黑棋,凝视半晌,语气豪迈道:“天地为棋,众生为子。我等虽为蝼蚁,但志不可夺!”
说罢,他将那枚棋子往棋桌上落去,顷刻间,那枚看似轻巧的棋子仿若被注入了万斤的重量,狠狠地落到棋桌上。洞穿了棋桌后,黑sè棋子坠势不减,继续朝青石地砖落去。看似坚固无比的地砖被棋子砸得石屑横飞,那块龟地砖应声龟裂,其上出现了一个深不知几许的幽幽黑洞。
“棋子若不受棋局的约束,则棋局可破。人若有不惧天地的力量,则天地可破。”
“你这老小子都活了一百多岁了,还是当年那个牛脾气啊。”醉翁端起桌上一杯香茗一饮而尽,那姿态犹如在品酒,他咂巴下嘴,道,“有些局,不是想破便能破的。”
“一百年多年前的地之劫不也过来了,我倒要看看这天之劫是何模样!”将军的语气一如他睥睨天下的神sè。
雨声滴答,烛影摇晃,燕京城的百姓们怕是早已入了美美梦乡,而竹屋里的两名垂垂老者还在为这天地这众人而忧虑。
“地之劫,天之劫,落到这世间便是人之劫。”
醉翁喟叹着,脸上似是永远挂着醉意的他此时显得清醒无比,他指着窗外的幽幽天幕:“这雨打南边而来,我终究是要去看看的。天院这边就由你照看了,若他们的手不是伸得太长,就早些应允了吧。毕竟我们都老了,老得快死了。”
昏黄的烛火在透窗而入带着丝丝雨气的晚风中摇曳着,时明时暗,兴许在某一刻就会突然灭去。浑浊的烛泪滚滚滴落,凝结在烛台之上,似在言语着不甘的叹息。
“你去吧,我自有分寸。”将军盯着那局死棋,良久说道。
醉翁摇晃着酒葫芦懒洋洋地推门而去,门外淅淅沥沥的夜雨并未能阻挡他的脚步,那些雨滴在他头顶一尺之处便如同被一层透明的罩子挡住,神奇地分流开来,竟不能沾湿他的一片衣角。
沿着一条蜿蜒陡峭的石道,醉翁摇晃着步伐往燕然山上行去,嘴中还在喃喃念叨:“不知道萧然那小子说的二锅头到底是何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