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在十月中旬便飘起了鹅毛大雪,大朵大朵,不消一夜便将江山覆成了雪国。
原驰蜡象,山舞银蛇。
醉翁带着萧然,一路往南而去。
走过了天南郡绵绵起伏的丘陵,走过了由浩浩洪河冲刷而成的洪河平原,越过了昔rì水势漫漫、如今结成了坚冰的天江,再往南便是江南。
江南不再是水乡,而是如北国一般银装素裹,看不到一丝雅气,反而充斥着一股肃杀。既然无景致可看,醉翁便带着萧然继续南行,途经了水面冰结、恰如一面硕大无垠的大镜子的蔚蓝湖,可惜见不到湖水,自然也见不到蔚蓝。
两人的身影出现在蔚蓝湖南岸的一座百来丈高孤峰之巅,醉翁指着远处那白sè中透着蒙蒙青sè的轮廓,对萧然道:“那便是天堑山脉了,山脉的那边便是唐宋的国境。”
一路往南行了万里有余,两个月来,萧然对周遭的景致已然有些反感了,除了白sè,还是白sè。他原以为南国会温暖些,不料今年的气候大异于往年,甚至是史无前例,愈往南,反而愈发显得寒冷了。
萧然觉得有些疲倦,有些乏味,有些兴致索然,他看着那俨然成了雪山的天堑山脉,对醉翁道:“咱们便不往南去了吧,都是一般景致,也无甚看头。”
“自然不去了,你要守的人间,只是离江以南、天堑以北的这片人间。”醉翁看着南方,忽而似是忆起了什么,又道,“不过那天堑山脉深处倒是有一个隐世的村落,村人擅长铸造兵刃,村长家更是一个神兵世家。若是你rì后想要一把趁手兵刃,倒不妨不试试,不过那人似乎封炉多年了……”
萧然如今对劳什子兵刃无甚兴趣,便没有吱声,而是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上,他拍拍身后的雪地,见没什么硌人的物事,便趟了下去。
天上掠过一只孤零零的大雁,听着它的哀鸣,似在哭诉为何南国为何也这般冷。它好容易飞越万里,欣然南回,却是寻不到曾经的家了。
“唉。”萧然轻叹一声。
山巅的凛风掠过他的脸庞,刮得他生疼生疼。
看着那灰蒙蒙的苍穹,有细碎的雪花在飘零,萧然看着看着,便入了神。他的目光扶摇而上,想要透过这层层雾霭,看看那苍穹之外又是什么景致。
只是他这凡胎肉眼,自然看不出什么,他盯着一片雪花,忽而喃喃道:“这雪花为何会落到地上呢?”
醉翁说道:“那是因为万有引力。”
萧然问道:“为何会有引力呢?”
醉翁道:“因为大地有重量,很重很重。”
“为什么有重量就会有引力呢?”
“……”
醉翁不再说话,挥了挥袖,将萧然与周遭世界隔绝了开来,让他受不到一丝打扰。
萧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的心神全部都集聚在从天空缓缓洒落的雪花上面,他看得很清,看得很细,细到可以辨清那jīng致的六边形。
一片片细碎的雪花洋洋洒洒飘零下来,落到萧然眼睛上方三尺之处、撞在醉翁结的蔽障上,奇迹般地消融了,连一丝水汽也看不到。
醉翁静坐在一旁,一脸期许地看着萧然,他时不时地灌两口酒,每过一段时辰便显得苍老了许多。他脸上的皱纹堆堆叠叠,似是在笑。
萧然已失去了所有知觉,唯存视觉,他的心里一片空明,眼里只有那一片片往他脸上落下来的雪花,那些消融不见的雪花似是飘进了他的心里,不寒冷,反而显得有些暖意,暖得他想要飘飞起来。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
原本就落得很轻微的雪又小了几分,似乎要停雪了。
醉翁皱眉看着天,道:“我徒儿正在悟道,你怎能停?”
于是,雪花又听话了落了下来,雪势渐盛,醉翁愈发显得苍老了。
似这般强自改变大自然的运转规律,耗费了他巨大的心神,带着萧然行了万里路,他本已疲惫之极,面容一刻苍老过一刻,如今他脸上死气愈来愈浓了。
醉翁又饮了几口酒,他那葫芦里似乎装着喝不完的酒。两个月来,他不时地轻啜几口,如今竟还能汨汨地倒出酒来。
只是,再多的酒亦有喝完的时候。
醉翁仰着头,使劲地摇晃着葫芦,张着嘴,接住从葫芦口滴落的几滴酒水。
“唉,臭小子也不多酿些二锅头……”
醉翁盘坐在雪地上,片雪未沾身,只是他那头白发和下颚的胡须此时看去比雪更白了几分。觉察到周遭的雪势又小了几分,他再次抬头看天,骂道:“给老子下畅快些!”
霎时,雪下如瀑。
大雪笼罩在这座无名山头,顷刻间掩去仅存了几抹清翠。
醉翁在不断苍老着,身上的血肉渐次干瘪,脸上渐次没了血sè。
一夜静悄悄地过去了。
萧然的身周堆满了雪,唯有上方空空荡荡,他好似躺在一个雪坑里。
醉翁脸上的死气更盛,他守了萧然整整一夜,苍老的眼皮颤动着,似是在强忍着不让它们阖上。
“徒儿你可要争气啊,为师撑不住了……”醉翁连声音都小了许多,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许多心神。
醉翁身上的血肉已然彻底干瘪,看上去宛如一具骨架蒙着一张皮。
似是在回应他的话一般,萧然的身子忽而动了。
醉翁原本暗淡的老眼忽而亮了起来,脸上亦恢复了神光,像是回光返照。
萧然的身子缓缓飘了起来,一如那雪花,不过他是逃离了大地的吸引,往天上飘去。
雪停了。
萧然的心头一片空明,他直觉自己幻化成了一片雪花,轻若飞羽。他看着灰蒙蒙的苍穹,想要朝它飞奔而去,他想去揽九天的星辰。
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十多个呼吸之后,萧然已然飘飞了一丈多高。他飘起时触到了两旁的雪堆,两垛积雪倾塌下来,填平了那个人xìng雪坑。
便在这时——
“啊!”
萧然惊呼一声,他正自飘飞,飘飘然,却是忽而感觉自己的身子变得沉重无数倍,重若青山。
轰!
他落了下来,砸到了那堆积雪上,竟是穿过足足三尺来厚的积雪,直直地砸到了山巅的石面上,砸出一道沉闷的声响。
一个人从一丈高处落下来,断然不能砸出这般声势,方才那一瞬间,萧然似乎变重了许多。
萧然从雪堆里爬了出来,他正想出声,却蓦然见到醉翁如同被人吸干了血肉一般,再也寻不到昨rì的影子,他干涸的嘴唇颤了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一夜之间,醉翁便老得如一具干尸。
“你悟出的这玄奥……rì后要是能……悟得更深些……还是不……错……”
醉翁想要笑,只是,他的脸上没了血肉,已挤不出任何表情了。
萧然泪如泉涌,跪在老者身前,悲呼道:“师父!”
“听……我说……rì后要是斗不过……这苍天……就别管了……天方……天……”醉翁忽而双目一争,伸出枯槁如干柴的双手,猛地抓住了萧然的肩膀。
这一次,萧然已然忘了惊呼。
眼前的景致蓦然变幻,萧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燕然山醉翁的卧室里,如今,醉翁正躺在他的怀抱里,已成了一具骷髅。
萧然看着怀中的师父,脸sè苍白如纸。
醉翁身上仅仅剩的一层裹着骨头的皮肉也不见了,仿佛在瞬间流逝了所有水分,他变成了一具漆黑如炭的骨架。他的双眸不见了,徒留两个幽幽的框洞,看着自己,似要说话。
嘎吱声中,醉翁的手骨颤了颤,微微指着那石床的放下,他费了无穷力气,那手骨却终究没能抬起来,在半空中轰然落了下来,摔到了地上。
“呜啊……啊……啊……”
萧然抱着醉翁的骨架,哭得像个孩子,鼻涕眼泪满脸都是。他俯身捡起那根黑漆漆的手骨,想要接回醉翁的身上,却怎么也接不上了。
萧然涕泪齐流,落到了怀中的枯骨上,他压抑着自己身子的颤抖,怕颤散了醉翁的身子。
往昔历历,浮现在眼前。
双苑门前的榕树下,自己第一次遇见他,那时他还是鹤发童颜,脸上没几丝皱纹。
他带着自己游览人间,走了千万里,一rì比一rì苍老。
为了让自己悟道,他燃烧了自己的生命,为了见他心爱的女子最后一面,他连最后一层皮肉都燃烧了,奈何,终究还是没有见着。
便是化作了枯骨,他还是思念着那个女子啊。
萧然抽咽着,抱着醉翁朝石床走去,怀中的骨架已没了几分重量,轻若飞羽,可萧然觉得他很沉重,重若青山。
推开石床,萧然又看到了那个安安静静仿若睡着的女子,她美得像天上的星辰,萧然小心翼翼地将醉翁的骨架放了进去,放在那女子身旁,将女子的冰凉的手放到了醉翁的骨掌中……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师父……师娘……”
萧然痛嚎着,跪倒在石床前,他攀着床沿,看着那大红锦被上枯骨牵素手的画面,直觉这是人间最美的画面……再没有谁,能让他们分开……
“师父、师娘……愿你们在另一个世界里,长相厮守……白首……不相离……”
萧然将头朝着床榻磕了下去,磕得额上淌出汨汨鲜血。
人间之爱,刻骨如斯……
凛冬的寒风从燕然山巅呼呼而过,发出阵阵呜咽之声,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