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在为银子烦恼,窗外的燕子衔着泥,为新家烦恼着。看着那对不辞辛苦来回奔波的燕子,萧然觉得自己与它们的境况何其相似:同样地寄人篱下,同样地白手起家。
“你们借了苏府的泥土在苏府的屋檐下成家,我借点银子做本钱也说得过去吧?”萧然凝着眉头,对梁上的燕子说道。
燕子们正忙着筑新巢,萧然自然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兀自拍了下手掌,也不怕惊扰了梁上的夫妇,眉头一展,道:“借点银子不丢人,rì后我还上便是。”
在心中说服了自己,萧然便再无其他顾虑,他推开门,哼着小曲儿,寻苏管家去了。
没有任何曲折,萧然便从苏管家手中支了纹银五十两,在他固执地要求下,苏管家不得不让他写了张欠条,还注明了利息。
手中提着jīng致的钱褡裢,萧然觉得有些沉甸甸的,实际上,五十两纹银确实颇有些分量。这是萧然苏醒过来后见过最多的银子,他将之如同宝贝一般揣在怀中,似乎是唯恐这银子长了翅膀,一个疏忽就会飞走。
对于苏府来讲五十两或许不值一提,可是对萧然来说却是很大一笔数目了。要知道,以天朝如今的物价,一两银子足以买下一石上等好米,五十两便是六千斤粮食!
萧然不禁想起了那名死不瞑目的可怜老乞丐,当初他乞讨一整天兴许还讨不到一个馒头。可怜的他以为遇见了菩萨想上前去求些食物,不料被旁边一人屈指一弹就此横尸街头。
每每想到救他收留他的老乞丐,萧然的心就不得平静,他紧紧地揣着怀中的褡裢,紧紧地攥着拳头,低头走出了苏府,沿着流苏河往燕京城西而去。
流苏河在天元街口便拐了个急弯往北而去了,再往西去,繁华渐败,酒楼茶肆渐少,街头也不似城中那般热闹。
从一条条民房小巷中穿过,萧然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踏上了一座经年无人修缮的破败小石桥。石桥下面是流苏河的一条小支流,两丈来宽,河水远不及柳叶街畔流苏河水那般清澈,而是泛着一种有些渗人的绿sè,如同农家田地里沤了好几个月的绿肥,风吹不起半点涟漪,隐约中还散发着一股恶臭。
石桥对岸是杂乱无章的破败土房,清一sè的茅草屋顶,历经了一个寒冬的雪压与雨的冲洗,那些茅草早已腐朽,腐黑sè中掺杂着些许青苔的绿意。
这里便是堕民窟,萧然度过了半年时光的地方。
照理说,以天朝的昌荣,尤其在国都燕京城,不该存在似堕民窟这般破败的地方。论起缘由,这里还颇有一番历史。时光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天下初定时,这里是天朝安置征战所擒俘虏的地方。如今那些俘虏早已化为枯骨,他们的后人却依然生活在这里,而这些人自然不受天朝人的待见。
这些俘虏的后裔便是宣示天朝当年惶惶战绩的活史书,天朝一直没有整饬这里,却是刻意为之。后来又有逃难的灾民和一些无处安身的乞丐聚集在此,久而久之,这里就衍变成了堕民窟。
堕民都只能入奴籍,身份连乞丐都不如,他们是整个天朝最没地位的一群人。大多数堕民都是北方幽云国人,还有一些来自早已在当年征战中灭亡的小国家。
“萧哥儿,你回来啦……”
“萧哥儿!”
“萧哥儿回来啦……”
一路行去,萧然看到了一张张朴实的笑脸,听到了一声声殷切的叫唤,与往rì不同的是,这些笑意中有七分是欣喜,似乎还有三分畏惧之意。
一名五六岁的黑瘦小孩大声叫唤着萧哥哥,撒开丫子就想朝萧然奔来,不来被他母亲一把扯住,拉入了怀中,捂住了嘴巴。
“七婶,你这是作甚,让小云过来吧。”萧然眼见这一幕,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名唤七婶的中年妇人一脸惶恐,连声称是,放开了兀自在怀中挣扎的孩子。那名为小云的孩童得了zì yóu,如同一只欢快的鸟雀,扑闪扑闪地扑到了萧然的面前。
萧然一脸笑意地抱起小云,却听得小家伙兴奋地说道:“萧哥哥,大家都说你做了大官,可威风了。你最疼小云了,你会给小云买很多糖葫芦对不对?”
萧然却是暗自惭愧,他来得匆忙,都忘了给这些小家伙们买些糖果吃食。
七婶却是急得将双手在衣襟上狠狠地擦拭了两把,有些焦急地看着小云,急斥道:“你这畜生,还不快下来,切莫弄脏了你萧哥哥的衣衫!”
紧紧地抱着小云,萧然暗自摇头不已,他知道这些堕民卑贱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哪怕是面对平民百姓他们都是自称奴婢,更不消说对待如今身份显赫的自己了。
小云哪里肯听他娘亲的话,如同一只树懒挂在萧然的脖子上,他那双水汪汪的眼珠转了转,忽然道:“萧哥哥,你走之后又有坏人来欺负咱们了。你快去梦蝶姐姐家看看吧,我那时看到好几个坏人去了他家。”
萧然的眉头皱了皱,已然迈开了步子,他对小云所说的坏人却是心知肚明。在燕京城但凡有些身份的人是不会来堕民窟这等有**价的地方的,偶尔会有一些刁劣的燕京百姓前来欺辱身份卑贱的堕民,或揩些微薄钱财,或调戏堕民女子,以此为乐。
堕民归为奴籍,面对欺辱也只能逆来顺受,他们一旦反抗便是有违“以奴犯主”这一天朝刑律,若是被拖到了官府,遑论何种缘由都得先杖责三十。
萧然不是堕民,所以他不惧刁民来自身份上的威胁,并且他素来机智,难得的是他看似一副病弱书生模样却能令得三无好汉近不得身来。自打他苏醒好转后,此间便很少发生堕民受刁民欺辱的恶事了,这也是他颇受堕民窟民众爱戴的缘由。
只是如今堕民窟的人们都知晓了萧然成为苏府女婿的事儿,对他便有些疏远了,这是一种来自骨子里的疏远。
萧然抱着小云疾行在坑洼不平的石子小道上,面对周遭民众的殷勤呼唤也只得匆匆报之以笑意。
堕民窟西侧一条只能容二人并肩通过的狭长巷子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土房,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隐约有呵斥声和嘤嘤的啜泣声传出来。
“梦蝶姑娘,我家少爷看上你是你天大的福气,你怎生如此不开窍呢!一旦入了我徐府,你和你父亲都可脱去奴籍,从此衣食无忧啊。”说话的是一名身着青蓝sè家丁衣裳的健仆,头戴四角方巾,前胸后背上都印着一个大大的徐字。
这是在一间昏暗cháo湿的狭窄土房里,借着从茅草缝隙间钻进来的rì光依稀可以看清里面简陋的摆设:破败的锅盆钵罐,腐旧泛黑的桌子,一张摇摇yù裂的老木小床,一席芦草搭成的地铺,周遭还零落着一些竹篾和未完工的竹制品。
芦草席上蜷缩着一名咳嗽不止的半百老者,一名少女依偎在一旁低声啜泣,还有一名满身油垢的瘦弱少年捂着肚子箕坐在墙角,嘴角淌着一丝未干的血渍。
少女自然就是梦蝶,不过十五六岁,虽是身着不知穿了多少年洗得泛白打了密密麻麻补丁明显不合身的宽大裙袄,那娇好的身段却是丝毫不能被掩盖。两行泪痕爬在少女瘦削略显麦sè的娇美小脸上,下巴尖尖,神sè楚楚,我见犹怜。
梦蝶双手拽着从脖子上绕过来的粗大马尾辫,眼睛盯着那双同样打了许多补丁的绣花鞋尖,声如蚊蚋,甚至比蚊蚋声更低了几分:“各位官爷,贱婢身份卑微,实在高攀不起贵公子,求求你们饶了我们父女俩吧,贱婢给你们磕头了。”
少女娇嫩的额头与早已夯实的坑洼泥地狠狠地碰触了几下,沉闷的咚咚之声一如木椎在击打着破鼓。芦草席上半昏半睡的老汉似是被磕地声惊醒,那咳嗽声愈加强烈了几分。
“梦蝶姐,你快停下,不要求这帮畜生!”
“小畜生找死!”
削弱的少年看着梦蝶浑不知痛地磕着头,急得爬了过来,不料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被另一名徐家键仆踹翻在地。
“阿弃!”梦蝶嘶嚎一声,泪如雨下,脸sè苍白地挪到滚到墙边的少年身前,双手颤抖着将这名唤作阿弃的少年扶了起来。
“梦蝶姐,我没事。”阿弃脸sè白得厉害,一只手捂住肚子,另一只手拭去嘴角的血迹,先是安慰梦蝶一番,复又抬起头来,目光如同想要择人而噬的毒蛇,盯着几名徐府家奴,狠狠道:“等我萧哥儿知道了,你们就死定了!”
“萧哥儿,萧然?”那名为首的徐府家丁大笑起来,笑得有几分狰狞,“那个凭运气蒙了一道题,不知从哪抄来一首诗入了苏家吃软饭的窝囊玩意儿?我家公子还不将他放在眼里。再说那乞丐如今攀上了高枝,与你们这些贱民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哪里会管你们的死活?”
“大头,你还跟他废什么话,少爷催得急,咱们先将这畜生打折腿,赶紧抢了这娘们回去吧?”最后一名家丁摩挲着拳头。
便在此刻,土房那早已腐朽的木门突兀地被一脚踹开,在咔嚓声响中碎成好几块跌落在地,惊起了一蓬烟尘。一名衣着锦衫的偏偏少年单手抱着孩童,满脸戾气地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