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永技术很好,驾着车在车流中穿梭不息,没到十分钟他的车就停在了市局办公室大楼门厅外面,人也风风火火的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去。
施永先去了副队长的办公室,办公室虚掩着里面没人,他想了想,转身就往审讯室走去。果然,黄强带着另一个老侦查员一坐一站都呆在审讯室里,他一边推门进去一边随口问道:“咦,嫌疑人呢?什么案子啊?看你们搞得这么紧张,我本来说去找个护工的都还没找着就赶回来了?”
“回来了,坐吧,有点事要跟你说说。”环抱双臂懒洋洋靠在墙上的黄强没有笑,脸上表情凝重。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施永坐下再来说话。坐就坐嘛,施永很自然的走到和那老侦查员并行的位置上拉开凳子弯腰躬身准备坐下来,黄强却又说话了:“那是我的位置,你坐对面吧?”
无论中外还是地域不同的审讯室的格局其实大多千篇一律的简单粗暴,装修风格也偏重暗色调,空荡荡的房间里一张铁皮桌子,一张长凳可供两名侦查员使用,对面则是一张四条腿被巨大的螺栓锁死在地面的犯罪嫌疑人专用的能够防止自杀的铁椅子。
看到黄强的示意,施永脸色一下变了,他黑着脸双眼冒出愤怒的火光指着那把犯罪嫌疑人专用铁椅子恶狠狠的问道:“黄队长,你什么意思,你让我坐在那里跟你们谈话吗?”
刑警们都是无神论的唯物主义者,他们不害怕鬼神妖魔,但他们同样有忌讳:例如那把铁椅子,那是犯罪嫌疑人被铐在上面接受讯问的,没有哪一个刑警会因为好奇而乐意坐上去尝试尝试它的滋味。
“让你坐下就坐下,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黄强不买账,施永在队里脾气向来不怎么好,所以这些年虽然很是出了些成绩,但就因为他那一点就着的暴躁性子,所以一直没能得到提拔。黄强和他相识多年,从战友到队友到上下级关系,还是能压住他:“赶紧的,我有话要问你,这是很严肃的一件事,收起你那些吊儿郎当的行为。”
被黄强一通呵斥,施永眼角跳了跳,老老实实的坐了过去,侦查员的敏感让他认识到今天的事情好似有些不一般,还是先听听再说……很多人以为脾气暴躁的人脑子就不聪明,这要搁在施永身上一定是一个错误的认识。至少施永能分清哪些场合能够发脾气,哪些场合要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否则这个刑警他早就干不下去了!
“今天你给我打了电话之后去了哪里?有证人吗?”黄强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距离施永之前给他打电话已经一个半小时了,他记得很清楚,因为接到施永的报警电话后是他亲自带队去抓的张鑫,地址也是施永在电话里告诉他的。
真出事了?施永心里微微往下一沉,信息量太少,他没法做出有效的判断。但应该是某件事涉及到了自己,而且就是在他安顿好老妈外出寻找护工的这段时间,很警觉的扫了黄强和那个沉默的老侦查员,施永陈述了一遍自己自从打电话报警到现在为止的所有行踪,事无巨细到所有他能回忆提供的证据。
这个老侦查员施永太熟悉不过,那是湟源市局预审科的镇科之宝,一般的案子是不会动用到他的,毕竟人年龄大了精力有限,局里人都知道凡是他经手的案子一定是大案要案。想到这里,施永的心重重的跳了好几下,这究竟是出什么事了?
老侦查员虽然没有说话,但他摸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地图抄起铅笔随着施永的述说在地图上很精准的描绘出一条粗红的线条来。完了,他举起地图让施永自己来看,看过之后,施永点点头,说道:“没错,我走的就是这条路线。怎么,黄强,是不是张鑫说什么了,我是打了他,还打得比较狠,谁让他偷我老妈的结婚戒指还对我老妈动手来着,他就是活该,再来一次我还得打他,打得更狠、更重。”
“张鑫死了。”黄强眼睛都不眨的盯着施永,口里却是猛地抛出这么一条猛料,那老侦查员也是半眯着眼,鹰一样的眼神反射着摄人的光芒。
“死了,死得好啊,死了活该,这种人就是该死。”想都不想,施永接口怒骂起来,忽然,施永一下呆在那里,然后目瞪口呆的用一种不敢相信的目光看了看黄强,又看了看那虎视眈眈的老侦查员,再才忙不迭的结结巴巴的辩解道:“谁死了,黄强,你说张鑫死了?奶奶个熊的,我那是一时的愤怒,我可没有打死他,那么多的工人都看到张鑫是自己走掉的,和我无关呐,你可别往我头上栽!”
可施永的辩解不仅软弱无力,还为时已晚……
三年前,街头的交通监控摄像头还不多,除开一些要道抑或省市机关的门外,平常的路口并没有安装多少的交通监控的摄像头,这是其一。
其二,张鑫的家距离施永陈述的路线图上的一条小岔道过去不到两公里,而且黄强对沿路进行了反复的调查发现,从这条小岔道到张鑫家没有交通监控,还只需要短短几分钟时间,施永完全具备作案时间。
其三,黄强带领的专案组对张鑫进行了周密的背景调查。张鑫没有任何犯罪前科,前几年在卫校护理专业毕业之后就一直到处打工,几个雇主给出的评价都非常好,这一次也是因为施永要找人照顾自己老妈,他堂弟和张鑫是初中同学,一时间想起了这个同学,这样才介绍了过来。除了这几个雇主,无论是卫校还是张鑫的邻居们都证实张鑫为人淳朴老实,绝不可能去做小偷……而施永陈述的张鑫偷了他老妈的结婚戒指一事,施永提供不出任何的证人,这让施永的辩解越发的显得苍白无力。
事实上,就连施永所说的这两天给张鑫放假这个陈词最后都被检察院和法院认定为狡辩。因为在前一天的下午,施永的邻居都还看到张鑫面带微笑的把老太婆扶出屋子到院子里来晒太阳。对这个说法,警方能提供超过三个邻居的证词,这让施永无言以对,唯有沉默。
最后,湟源市局的法医对张鑫做了详尽的尸检,然后又邀请了省厅的法医学专家对张鑫的尸体做了第二次的尸检,两次的尸检结论一模一样:张鑫的死因是因为头部被重击导致的内出血死亡。
而在施永身上多处提取到的血样被化验认定为属于张鑫,加上他当时殴打张鑫那是被好些个邻居亲眼看见,施永对此更没法辩驳。
至于说施永老妈后脑勺的伤口,为了维护自己的战友、队友和好朋友,黄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施永有利的线索,他出面请到了自己父亲的老战友,部里的法医学大拿亲自来了湟源市局对施永老妈的伤口和张鑫手背的痕迹做了比对。
事实证明张鑫的手背上虽然有几道刮痕和擦伤的痕迹,但那与施永老妈后脑勺的伤口完全不符合,张鑫衣服上的所有血痕却都是被施永殴打流淌出来沾染上的。甚至,那名部里的法医学大拿在经过反复的化验和比对之后,很谨慎的提出来一个观点。那即是施永老妈后脑勺的伤口是摔跤碰撞出来的,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同样,这名法医学的大拿,部里最德高望重的法医学界的老教授也对张鑫的致死原因进行了复查,他在报告上签字确认并明确提出:按照警方从施永的邻居们嘴里取得的口供和对施永的自述,他对张鑫的殴打完全能够造成张鑫回去之后颅内出血死亡,并不是说张鑫就一定要当场死亡才能认定施永的责任。
这个结论纯粹就是此案的盖棺定论,考虑到涉及到的是在职的刑警,检察院和法院还是相当郑重的。他们在经过多方调查取证之后,又走访了多位法学界的专家教授,最后判决了施永过失杀人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的决定!
应该说这是一个铁案,方方面面的取样化验、走访调查等程序步骤警方的专案组都做到了精益求精,用当时的专案组组长黄强的话来说就是:“我们的调查结果要经得起时间的检验,这是我们自己的同事,所以我们更要在调查过程中不能有丁点的偏颇,要做到公开、公正、公平,要对得起自己身上的这身警服,要做一个无愧的刑警。”
在某些人看来黄强的这番话是在唱高调,是在照本宣科,但沈攀却知道这是一个老警察的心里话。既不能一心只顾维护自家人又不能矫枉过正,无论是刑侦大队还是检察院和法院都很难的。
只是,如果不是施永自始至终的不承认自己过失打死了张鑫,如果不是施永哪怕进了监狱仍然持之以恒的到处写信申诉,这件案子就真的可以作为标准的例案被部里大肆宣讲甚至登上警校的教科书了。
问题在于,沈攀心中存疑,施永真的是在为自己喊冤还仅仅是把不承认犯罪进行到底而做出的申诉呢?
反复的阅读着卷宗,特别是对专案组讯问的每一份笔录,特别是施永的邻居们的口供,沈攀更是前后对照,力争验证里面所提到的每一处重点。良久,沈攀又拿起黄强复印的施永这些年的申诉信细细的读了起来。
施永的申诉是起到了作用的,不管是部里还是最高院都曾经把申诉信转发到省厅要求省厅派出专门的人员进行重新调查,而省厅也这么做了。包括卷宗里提到的一应证人,省厅的几个侦查员也都单独的走访过,结论与当时黄强为首的专案组的结论一模一样。
但就算是这样,施永也没有放弃申诉。他从监狱一封接着一封的申诉信往外寄,湟源市局被他的这种行为搞得非常被动,特别是最近一年多更是经常被省厅点名批评,去年更是连连取缔了两个湟源市局本该拿到的先进集体的表彰和奖牌。
沈攀点点头,他算是理清了自己的某些想法。恐怕也正是因为施永的孜孜不倦的申诉,左青青的老爹运作这件事的时候,湟源市局才会以此作为条件和施永谈好这是最后一次的调查,而且是彻底的外来的警察的调查。
那么,施永究竟有没有罪,究竟是不是过失杀人呢,沈攀不知道。他现在接触到的信息都是当年专案组采集到的信息,他还需要一个自己的调查过程,沈攀沉思着。
“小沈啊,下班了。怎么,来的第一次就打算加班,没必要这样吧,你让咱们刑侦大队的队员们很惭愧呐。”沈攀正在思索,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黄强笑眯眯的伸了个脑袋进来打趣着:“走啰,走啰,大伙儿还等着给你接风洗尘呢,你可不能躲在办公室里啊!”
下班了?沈攀下意识的看了看时间,已经快晚上九点,早就过了下班时间,对黄强的逗趣他羞涩的一笑,合上卷宗的同时站了起来:“看卷宗着迷了,马上下班,马上下班。”他要在湟源市呆上半年,这个时间很明显是湟源市局考虑到了这个案子重启的复杂程度,不管是确证前面专案组的结论还是推翻专案组的调查结果,这的确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搞定的。没必要加班,至少现在没那个必要。
落后黄强半步,沈攀时不时的发出些许笑声。黄强很会说话,妙语连珠,让沈攀初来湟源的陌生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可就是这么一个性格开朗的人却和卷宗里描述的性格暴躁动不动就要动手的施永成了多年的好朋友?
抬头看了看黄强宽厚的背影,沈攀脑子转得飞快,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自己如果想要深入的调查这个案子,或许应该先去监狱一趟见一见施永本人,而不是坐在办公室埋头在故纸堆里。
带着这个想法,两人走出了市局的办公大楼,黄强指着围墙边的一排车,说道:“嗯,队里还是给你专门安排了一辆车,条件差了一点,是一台普桑,大概有十二三年了,大故障没有,小毛病多,所以你平时开车尽量慢一点。诺,这是钥匙,对,就是最边上那一台,我已经叫人洗过车了,你要不要试试?或者干脆坐我的车,反正你对路也不熟悉?”
“沈攀,我给你送车来了。”沈攀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黄强,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跳出来蹦到台阶下他眼前,左青青手里拎着一串钥匙甩来甩去,笑嘻嘻的看着他。在左青青身后,刘煜刚那张稍稍有点肥胖的圆脸笑容可掬的在给沈攀和黄强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