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当第一缕月色洒向大地，端午盛宴终于开始了。
时辰一到，皇后首先起身，吩咐开宴。皇后如同往日一样，依旧是压着点到，几乎是凤辇刚到，吉时也就到了！
今日的她，身着一件正红色柔纱长裙，上用五彩丝线细细绣出一幅涅火凤凰飞天图，腰间紧系着一条金黄色绸带，外头罩着大氅，亦是满眼繁杂的绣花。处处彰显出身为皇后的尊荣与华贵。
三千青丝绾成一个飞天髻，其间星星点点全是金丝闪耀，更像是黑幕之中耀眼的繁星，平添了几分神秘之美。她头发梳得很紧，额前的长发也全都绾到后头，也正因如此，她索性在额间用粉彩金绣描了一朵艳丽的牡丹。此刻在灯火之中，更加闪亮起来。
配着这额前妆容的，是她艳红的唇，以及极平静的眼。即便是此刻吩咐人办事，她仍然像诗云第一次见到的一样，死气沉沉，一本正经，过分的端庄雍容，看上去更像是个人型木偶。
刚刚还在各处站定的粉衣宫女得令，瞬间从四处往亭上集中，原本稀稀拉拉的嫔妃，也互相说笑着往席上涌去。而慕容旭则要按照先例，在外头先陪着他的两个兄弟，以及几个相熟的外臣用过一席之后，才能摆驾往御花园里来。
其实天武朝的端午宴在民间也不算特别重要，但于宫中而言，却是一年一度的大事，所以今日，几乎是所有的后宫女人都到齐了。御花园浮碧亭不算太大，也仅能容纳贵人以上的妃子，但剩下的桌位竟然一直延伸到了外头几丈远。
皇上此刻还未到，所以在场众人虽然谈笑声不止，但却都显得没什么太大的兴致。柳贵妃坐在皇后下首，两人偶尔也闲聊几句。亦瑶身边依旧围着一大圈的人，说说笑笑，气氛异常和谐。
诗云坐在五嫔最前面的位置，后边几个人其实她也不太熟，不过此刻难得遇到，面上功夫自然要做足。更何况皇上还未来，不管平日里大家心中究竟是什么想法，此刻没了争斗的目标，便也没必要闹的大家不开心。
特别是珠儿抱着宝宝站在下首，那些个嫔妃在宫里，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回小孩子。别说皇子们被护得严严实实，即便是那个病恹恹的公主，也不是她们随意说碰就能碰的。因此此刻碰到宝宝，顿时更加热闹起来。
“婉嫔姐姐，听说您真的亲自喂弘兮，是真的么？我听她们说，自个儿喂孩子会疼的，难道你不疼吗？不过。。。生孩子也很疼吧。。。”
说这话的，是五嫔当中年纪最小，等阶也最低的静嫔。她的父亲是广州府府尹，地位于她这个身份而言，并不算太高。但广东盛产端砚，皇上对此颇有些爱好，他父亲时不时托人送些名砚进宫，倒也算是一门讨好的方法。
静嫔早诗云三年入宫，听说是能唱得一嗓子好曲儿，因此得了皇上的意。
在宫中三年，她虽然没有太大的建树，但皇上还是封了五嫔当中掉尾稍的名号给她。诗云初见她时，觉得她看上去有些天真，不过这天真是否是假装，她可就不知道了。所以此刻听她问出这么奇怪的话来，她也不以为意，只笑道：“疼总会有些的，但习惯便好了。”
原本她曾经有些不太明白，这后宫里头分封嫔妃，怎么看怎么怪。除了她自己，譬如说兰妃和惠妃两家，在京中的地位也不过如此。家中虽也有入朝为官之人，但大多数成绩平平，势力并不算太大。
而五嫔则更加明显。她自己的阿玛连个京官都不是，偏偏却封了婉嫔，而往下去，越往后，反而家中势力越大，但却没有一家是京城的势力。现在想想，怕是慕容旭根本就是有意为之。后宫，有时候便也是一个小朝堂。处处要平衡，处处要挟制。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旁人见诗云似乎不像别人那般护宝宝护得厉害，一时也大了胆子，都往这边凑着说话，时不时还拿些桌上吃的点心去逗宝宝。偏偏宝宝也不知究竟是能懂还是如何，这时候竟也睁开了眼，墨金色的眼睛滴溜溜跟着乱转。
“咿呀。。。咿。。。嘻嘻。。。”看着周围围了一群人，宝宝立刻笑眯眯，张着嘴就开始乱叫。诗云本来还极担心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阿玛，幸好这小子也不知是根本不懂阿玛的意思，也不知是真的已经聪明到极致，竟然只管依依呀呀的乱叫，一点儿不该发出的音都没有，惹得众人越发围着他瞧。
甚至在有人逗他逗久了之后，他还会伸手来抢点心，虽然他此刻根本连牙都没有，却愣是逗得众人一阵阵的笑。
相比较而言，柳妃身边坐着的两个小皇子，就没这么热闹了。两个小孩子看去不过五六岁，却偏偏摆出了一副五六十岁老夫子的表情，头发也是疏得蹭光瓦亮，衣服更是穿的一丝不苟，让人看去都不得不怀疑，这两小子竟更像是那个一本正经的皇后生的！
今日那小公主没出来，想是身子不好吧。一群人又聊了一阵，皇上还是没来。一时都觉得有些恹恹的，不过是看上皇后面上不好做的太过，时不时还陪着说笑个一两句罢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诗云自顾自吃了些点心，又用了些饭菜，味道自是不错，但相比较珠儿让几个奶娘开的小灶而言，可就差远了。她这里还在回味叹息呢，外头终于传来一声小太监放高了声音的唱喊：“皇上驾到——”
这一声简直就像是一阵春雷，让刚刚已经差不多没声儿的宴上，气氛直接高了三倍不止！众人更像是被打了鸡血一般兴奋，有几个早已经等得急了耐不住的，此刻甚至都已经直接站了起来。
诗云有些晕，抬头看看没人注意她，她索性又塞了一块点心到嘴里，这才跟着慢慢站起身来。抬眼，刚好看到了一身白色长衫的慕容旭。
虽然是正宴，但他却没有特意装扮，依旧如往日一般，甚至竟更加显得慵懒从容起来。长发扎起，没有束冠，满眼都是笑意。慕容旭远远的便朗声笑道：“众位爱妃都坐下吧，今日不过是家宴，不必拘礼。坐坐坐，怎么样？朕瞧着还是你们这边热闹！”
刚刚还想着行礼的众人，简直被他那笑晃花了眼，一个个脸上的表情竟都有些僵。柳贵妃笑着应了，极其自然便几步上前去接过他，皇后站在原处，板着一张脸轻扫了一眼，似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依旧稳稳垂首站着不说话。
“皇上，臣妾们可都在等着您呢，您快些坐下。。。刚刚亦瑶妹妹还说，她备了琴，就等着皇上来呢！”嘴里说着，柳贵妃温柔笑着朝亦瑶瞥了一眼，而后便扶着慕容旭坐好，自己跟着坐了回去。
这话说着就很有几分意思了。从刚刚一直到现在，柳贵妃压根儿就没和亦瑶说过话，更何况她们俩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怎么现在好好的，却突然帮忙推荐起来了？诗云低头有些想笑，没料到她几日不管事儿，竟然连她们之间，也斗起来了？
慕容旭听罢这话，低头轻笑，也不知究竟心中想起了什么，倒是饶有兴致地朝亦瑶看去：“如何？那朕倒真要开开眼界了！梅妃可还只有当初进宫的时候弹奏过一次，后来可就再没有了。朕心里头还想得很呢。。。不如，现在就开始吧？”
他这话一说，众人的目光立时全朝亦瑶看去。她几不可见地微皱了一下眉头，没料到柳贵妃竟然在这个时候发难。她看得很清楚，此刻正是众人全都憋着一股劲儿的时候，自己被这么推出来，若是表演太好，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可若要让她故意弹坏了，却又绝不可能！
一时间，她竟有些犹豫起来。这两天，她几乎是一门心思全都花在了自己的谋算上，这一次，她要有大动作，所以竟忘了黄雀捕蝉螳螂在后的道理！
不过。。。也没关系。。。亦瑶突然微笑起来，只要。。。
“臣妾遵旨。”深吸了一口气，亦瑶将身后金雀准备好的瑶琴拿了上来，而后放在案上。她还未开始弹，场上的气氛便再次热闹起来。众人说说笑笑地等她先调琴，又有几个大着胆子的已经忍不住上前送贺礼。
她那边调子未起，皇上面前的案桌上，竟然已经堆满了东西。有通嫔做的小诗，琳贵人献的花鸟图，静嫔的端砚，兰妃亲手绣的荷包，还有几个不太认识的小主送的各式小玩意儿。一时间场面空前热闹，就连柳贵妃都放下了身段，凑到皇上跟前说着话。
亦瑶独自在场上又微调了一阵，见众人越发热闹了，她也不着恼，反而看去更加开心起来。嘴角微带着笑，诗云注意看过，她的身上竟然还挂着飞雨当日送她的荷包。这个特殊的装扮让她不得不注意，脑子也越发紧绷起来。
她自是知道这两人的，从前飞雨就是玉瑾后头的，跟亦瑶的关系更是一点儿都不好。后来甚至还为了一朵花，把华晴给害没了，现如今这两人竟然已经好到这种地步？这事儿根本就是不可能！飞雨有了幻觉，便到皇上跟前来告状，这件事亦瑶不是不知道！
那么，她为什么还戴着？！
诗云脑子里一时间纷纷扰扰，竟全部都是这些怪异的事儿。她也没什么功夫去管因这花红柳绿，心中产生的一丝烦闷，因为此刻。。。她实在没功夫去想。她脑子里甚至还盘旋着飞雨刚刚在开宴之前跟她说的话，太怪异了！让她不得不想！
突然，一声高亢的琴声似从极其遥远的天边传来，很缓慢，却又带着一股子动人心魄的回转，让人的心蓦地忍不住就跟着那节奏跳动起来。亦瑶开始抚琴了！刚刚还乱七八糟，甚至有人此刻已经恨不得歪倒在慕容旭怀里，却在听到这一声之后，全都停了下来。
诗云静静呆着，那琴声竟将她早已不知飞到哪里的思绪全给拉了回来，而后随着这琴声，生生代入了它所创造的意境里。周围的花香伴着春风飞舞，琴声叮叮咚咚，此刻更像是流水缠绕。亦瑶深吸了一口气，她深蓝色的长裙也随着她抚琴的动作越发飘逸起来。
众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这几乎是一种本能，即便你心中再讨厌这个人，可听着这琴声，却还是让人忍不住地要赞叹！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也许是她的心中已经掺了杂念，所以刚刚创造出来的意境，在她抬眼看向慕容旭的时候，消散了一大半。
琴声渐渐轻盈，却越发带上了一抹旖旎的味道，更像是一个深闺少妇，在向自己的丈夫诉说衷情！诗云猛的从那意境中回过神来，这女人疯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竟然敢弹这种调子。。。她是不要命了不成？！
果然，周围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能得进宫的，没有几分特别的本事，岂能有真正得宠的可能？所以在场的众人，至少也有一大半是极通音律的，否则刚刚也不会为了她的琴音突然停下来不是？但她也太大胆了。。。
诗云正想着，亦瑶却似乎整个人都沉浸在了自己弹奏出来的琴声中，她痴痴地看着慕容旭，手下突然一滑！
“嘎吱——”一声极其尖锐难听又刺耳的声音突然传来，愣是将那如水般的音律打断。“啪”，又是一声轻响，亦瑶手中的琴弦，竟蓦地断了开来。而她自己则是倏地站起身，脸色苍白地扶住额头，而后轻轻低喃道：“啊。。。皇上。。。臣妾，臣妾的头好。。。好晕。。。”
这话几乎还未说完，人已经顺势直接倒在了地上。因为动作太猛，案上的瑶琴直接被整个儿打翻了出去，而她自己，则是夹在矮凳与桌案中间，顿时一连串地声响，噼里啪啦，竟好似放炮竹似的，将在场的众人，全都愣住了！
“梅妃娘娘。。。”亦瑶的婢女金雀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还未等皇上吩咐，她已经从后头冲了上来扶人，慕容旭下意识皱了皱眉，直觉这事儿透着古怪。刚刚亦瑶在弹琴的时候，眼神一直看着他，似乎在像他传递着什么信息。
他心里自然是知道的，这个女人，她对自己，确实是有真心，所以她刚刚弹出来的调子，应该不是假装，就连那眼神，他也可以肯定百分之百是真的！这后宫，不知有多少女人，而他，也不知曾经看到过多少虚伪做作，所以真实和假装，不会有人比他看得更清楚！
但亦瑶眼神中的深意，他不明白。因为他的心根本不在她身上，而她，他也并不懂。他唯一能看懂的，不过是她眼中的情愫罢了。只因那情愫，他一直希望在某人身上看到，却直到今日，都未能如愿！
“来啊，传御医！”心中苦笑，但该做的还是要做，不管亦瑶究竟想要干什么，他现在，只想看看后续，而后判断，自己究竟是要接呢，还是放任由她闹腾。
原本才刚刚热闹起来的宴席，此刻莫名就这么冷了下去。诗云依旧坐着，珠儿还是抱着宝宝站在她身后，所有人都不吭声。因为在后宫，绝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晕倒。有人晕了，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害，二是害人。
所以一时间，所有人竟像是有了默契一般，全都停了下来。她们只怕触了霉头，只怕自己会莫名成为目标。刚刚在亦瑶还未弹琴之前闹腾的最厉害的几个，身子都已经忍不住的发抖了。她们不怕别的，就怕被人怀疑有害人的动机。。。
倒是飞雨，勾着唇一直坐着，虽然亦瑶突然晕倒的事情让她也愣了一下，但下一秒她的眸子却依旧是朝诗云瞪去。她此刻的目标，只有诗云，亦瑶不肯合作，那她就证明给她看看，即便没有她，甚至是没有千儿，她飞雨，依旧可以轻而易举的斗垮诗云！
等到她落了马，下一个目标，就是这个害的她颜面丧尽，在皇上跟前丢脸，害她成为众人笑话的亦瑶！这个贱人，竟然还把她的荷包挂在身上！这简直就是在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不是她的对手，自己是她的手下败将！
不是要斗么？那她飞雨，就一个一个来！反正。。。时间也差不多了。。。
几个小太监明显被席上这突如其来的事儿给吓到了，一时都有些傻眼，要不是小郭子追着他们踹了好几下，他们估计一时半会儿都没法儿回过神来。眼看着人去太医院传人了，这边柳贵妃才亲自下去，将亦瑶扶着靠在了椅子上。
紧紧闭着眼，眉头有些微蹙，即便是脸上上了妆容，却依旧显得有几分虚弱。慕容旭突然看到她腰间的荷包，不由开口笑道：“这不是上次飞雨贵人送的么？她倒是喜欢的很，日日都带着。。。”
这里随意说着话，下面的人也都只管小声议论着，没过多久，胡太医青着一张老脸，终于到了。不能怪他青着脸，任谁这个时候被人弄来，都不会有好脸色！这次他老人家没有乱七八糟的请安，而是先去看亦瑶。
刚一搭上脉，胡太医就愣住了，他下意识朝亦瑶腰间看了一眼，却突然闻到一股淡到几乎闻不出来的味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