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唐也没有再说,只用眼睛细细打量太上,不放过他面上的一丝神情。
可太上在这个级别的人,面上早不显息怒,便是以白唐的目力,隔着这层面皮也看不清他内心的涟漪,于是只好自己忐忑,做好最决绝的准备。
不知又过了多久,白唐盯他盯的眼睛都有些发酸,太上终归长长叹了一声。
白唐握在手里的刀抖了一抖,瞬间化为挂饰坠回腰间,里面的人也松了口气。
白唐长身而立,对着太上行礼,道:“多谢太上。”
他素来有野兽样敏感的直觉,只那么一声叹息,他便品出了允准的意思。
打蛇随棍上的事他干的很是熟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太上鞠躬道谢,先在面上将这事敲定。
太上一拂袖,那方才惨淡一片的庭院复又空旷幽远起来,依稀还带着一丝禅意。
那方池水里的金莲又慢慢舒展花瓣,仿佛先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太上一身白衣如雪,眸光里含着细细的哀伤,春夏秋冬齐齐在心底翻过,无数载的授道降智、庇佑众生都有了时限,显出徒劳的疲惫来。
他道:“太极图尚未启智,是朦胧一团,还欠一样东西才能铸成。”
听他这么一说,白唐尚且悬在半空的心一下落了底,生出一种轻松来,又诚心诚意的道谢道:“多谢太上。”
再一琢磨,还是不对,什么叫“才能铸成”?
当即就很机灵的问道:“太上的意思是太极图还不是成品?还需要继续铸造?”
谁知道这一铸造还需要多长时间呢,忽的又想起之前那童子说的“几十万年心血”,登时就觉眼前一黑,心肝发颤。
他眼睫发颤,手脚发颤,声音发颤,艰难的开口,道:“敢问太上缺什么东西?这太极图又要多久才能铸成?”
太上是最通透不过的人,只看他一眼,便已知他所忧所怖,忽然莞尔,道:“太极图现下也不过鸿蒙遗物,混沌一片,已在那造化炉里浸了整整七十六万三千四百一十三年,总不得机缘成图,那名字也是我偶有所感所起……总是机缘不到,不能成图。”
“你择了这时段来讨太极图,也不知是它的机缘,还是三界众生注定的命数。”
白唐固执的看他,决然不肯认输,不肯认命,道:“那必须是它的机缘!以前不能成图,或许就是因为我还没来!”
他坚定的看着太上,眉目沾染风霜,瞳仁却清澈的不像话,道:“太上不如先告诉我,所需的是什么东西,我这就去找来给你,这种法宝么,从来都是脾气古怪的,没机缘就死活不开窍,有了该有的东西多半就瞬间开窍了,对吧?”
“不错。”太上说,“若得能化开那鸿蒙混沌之物,自然云开雨霁功德圆满。”
白唐面上露出喜色,却听那太上继续道:“太极图混沌一片,少了山河灵智,若要成图,便要以一灵以祭……这一灵,要感悟天地,心纳百川,走过三界,足踏八方,做过神,做过人,做过鬼,做过草木充兽,
有伤悲有喜怒,知晓男女情爱,也懂法理天道,太极生两仪,两仪铸太极,太极要成,便要有两仪造化、无上功德的大灵自投鼎炉,以灵补灵,太极图生灵之时,便是太极图成之日。”
他的话还未说完,白唐就开始在心中来回估算,琢磨着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样的大灵魂,条件如此苛刻,便是在世圣人,也难有人符合条件!
越想越觉得心头发凉,越想越觉的无人有此资格,越想越觉得太极图……不能成。
心内正惶惶间,却听一人轻声问道:“昊天神帝功参造化,震慑三界,他……可行?”
白唐心头一跳,虽知这话说出来便是滔天大祸,胸腔里拔凉的心火却一下被点燃,他眼中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凶光。
为了太极图,为了他想守住的那片土地和土地上他想奉养的人,他心甘情愿入魔,绝不后退,绝不后退!披荆斩棘也得为他们寻一条生路。
他得让给过他衣、给过他食、给过他微笑的人都安享晚年,在他们该有的轨迹上含笑而终,不必担惊受怕,不必惶惶度日!
他着了魔,与他同进同退的墨赦便也着了魔,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浑然不知这样的想法会为他们招出怎样的祸患!
太上眉峰轻微的动了下,淡然道:“不可。”
继而静静注目白唐,眼中似有滔天山海,又似含着日月轮转,只看一眼,白唐便头晕目眩,有种醺醺然的疲惫感。
“你既说是太极图的机缘,那便来做这一场助力!”
耳畔声音迷离,及至最后,竟什么都听不见。
……
而与此同时,苏毓秀脸色更加灰败,乌黑的头发从头顶开始泛起一圈的灰白。
她身上还挂着没来得及落下的些许锁链,稀稀拉拉的挂在脚踝上,昊天就被她按在手下,闭着眼,胸膛也无起伏,像是彻底死了一般。
眺目远望的远方,有漆黑的裂缝若隐若现,正正闪烁的闪电周围毛刺刺的有一圈光边儿,像是含羞带怯的小姑娘,不敢见人,偏又对外界生了好奇心,便躲在了阴沉沉又残缺的天幕后,半隐半露。
四周的一切都静止如画,风吹不皱,水泼不进,不周山周围的天河水也凝聚了,眼前正对着的那一处天河里,还浮着一朵将要绽开的浪花,浪花里卷着一截碎裂的断木。
原先萦绕鼻端的潮湿水味半点都闻不到了,那些终日不停的罡风也悄然停下了步伐,被席卷至半空的枝叶在半空静静浮着,一动不能动。
如同她自己一样,都被她以消耗神魂为代价,强行禁锢在这污糟的世间。
当然,她自己力量并不够,所以他又强行借了昊天的神力,任凭他挣扎不愿,在最后那一刻也不得不贡献出所有的力量来为白唐开那一扇过去的门。
那些事说来只是一瞬,但她细细回想,却觉得格外漫长,他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昊天的胸膛是怎么一下停止起伏,那双素来平淡的眼眸又涌出怎样滔天的愤怒和厌憎。
还有一丝丝的……惶
恐。
一想到那时他的表情,她就忍不住想微笑。
可嘴巴不能扯动,动一下,便会生变故,便会影响那个人在商朝的稳定。
所以她将自己也定成了一幅图,有思想有想法的一幅图,不眨眼,不闭眸,不动不听的一幅画。
可她的思想还在翻涌,她想了很多,想白唐在商朝过了几日,有没有见到最纯净时候的她?
又想,不知谢必安的记忆在他脑子里苏醒了多少,白唐那样跳脱的性子,记起谢必安那些事,又会生出怎样的事端。
看他如今对范无救亲亲热热信任敬重,若是知道了那些事,是会坦然一笑置之,还是会再燃起破天的愤怒,决然断情。
将与谢必安相遇的过往一一想遍,白唐还未回来,面前还是那一抹停在半空的浪花,还是那破碎的苍穹,还是那半隐半露的闪电。
一时又一时,她早无心力计算过了多久,只感受着自己的疼痛,捂着残缺的灵魂,希望烧的再慢一点,再慢一点……
许是那些记忆都一一想遍,便连思想都有些懈怠,于是她想起了那轻吻她指尖的鬼。
他曾说,他姓殷。
她想,该是殷寿,是那个一副天王第一老子第二脾气比天大的殷寿。
可她惯会自欺欺人,所以直至那一刻,看着他那样决绝又爱恋的眼神,才终于不能再视而不见。
那种眼神,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漂泊人世数千年,却只得一个人用江山社稷护她,不惜一切,从不后退。
翻过无数岁月,即便魂飞魄散,也要借着一点牵念,在最后的时光里来到她身边。
她想起了那叫美人的男鬼还懵懂时陪她笑闹的日子,想起他们初见他就凑过来想偷摸的亲她。
那时她正在演戏,手里提着一盏八宝琉璃美人灯,那小鬼仗着别人看不见他,偷摸摸的一路跟着她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场,才终于再那场林间戏时,偷偷的、做贼又似凑了过去。
当日他脸红了么?弯下身子靠近她的时候心跳加速了吗?苏毓秀统统不记得,她完全记不清他那些忐忑,只记得他被自己捉住后的惊慌,以及后来被她当球踢的滑稽。
如今再品,却又是一番滋味。
记忆不存,世事不复,可经年再见,他仍是对她动了孽情,一动,便是雷打不动天意难违的一生。
指尖那恍如蝴蝶停留的触觉蓦然就在心底出现,那样轻,那样凉。
那双眼睛那么亮,那么深邃,那张脸那么熟悉,那么轮廓分明,他的表情那么沉,那么安静……可他的嘴唇却微微张着,是想说话吗?他想对自己说什么?
她睁着眼,心沉到了那一日,耳畔似乎又有昊天冰冷的祭词,他半跪在她身侧,手里的刀子割着铁链,那样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在耳中格外清晰,她似乎又听见他说——别怕。
把他当时的表情揉碎了掰开了,一丝丝一毫毫的品,揣摩着他当时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那时候,他想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