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垂辫发结冠缨,临别叮咛缓缓行。
不久与君须会合,暂时判袂莫伤情。
夜深了,点一盏小灯,怔怔地读仓央嘉措留下的文字。那份禅心,穿越了三百年的光阴,依然铿锵有力地撞击着我的心扉。
面对上师,平凡如我,渺小如我,写不出任何东西。
莲花开了
满世界都是菩萨的微笑
天也无常
地也无常
回头一望
佛便是我
我便是你
上师的禅心,让每一个卑微的生命沉醉。
仓央嘉措是一个传奇。传奇的一生,在生动的背后,又处处充满了神秘色彩,其中总有些让人琢磨不透或浮想联翩的地方。
透过仓央嘉措的文字,我可以望见雪域高原湛蓝的天空和连绵的雪山,可以听见布达拉宫里遥遥传出的梵唱,可以看见漫天飞舞的格桑花,可以触摸那份苍凉与寂寞。
你说,布达拉宫,四大皆空。
布达拉宫,四大皆空。
我想此刻,沉浸在你的世界中的我,除了这无边的宁静,还有什么是值得拥有的呢?
心上的草,渐渐地枯了。心上的杂事、杂物,次第消失。
地空,水空,火空,风空。
佛门中说一个人悟道有三个阶段:勘破、放下、自在。
的确,只有学会放下,才会得到自在。太多的欲念只是束缚灵魂的枷锁,使心不再自由。
天空很蓝,蓝如宝石,蓝如璞玉,蓝如仓央嘉措的眼睛,纯净中透着清灵的美,清灵中透着高原的浑厚。仿佛与生俱来的王者霸气,又似儒雅之小生,于轻盈斗转间便荡出一股淡然凛傲的雄风。这股雄风,轻轻地划向拉萨城南的拉萨河,吹得拉萨河畔的柳条摇摇招摆,吹得太阳的光晕在湖面泛起层层微波,层层碧浪。天空的影子,一下映衬入湖,被湖水照得通明,照得见底。蓝天白云于波光粼粼的湖面轻轻铺展开,恬静温柔的安宁与美好尽收眼帘。草原茫茫,成群的牛羊马匹,绵延千里。
仓央嘉措,三百年前的那个黄昏,你躺在草地上,任草的柔软触摸每一寸肌肤,任阳光从指尖的缝隙潜入心田,然后闭上双眼,暖暖的香草便溢出幸福的味道。你在梦着骑一匹白马,一手勒紧缰绳一手扬鞭,高兴地驰骋于莽莽苍苍的天地间,玛吉阿米正头顶格桑花,踏着雪莲而来。你还没来得及牵她的手,一个瘦骨嶙峋的红衣喇嘛便与她擦肩而过,双手合十,目光慈祥地朝你走了过来。
红衣喇嘛冷冷注视着她的背影,翕动嘴唇,不无无奈地告诉你,那是你的心魔,是要将你拉入万劫不复的魔障。他要你弃她而去,而你却坚持不肯。
“不!”你唯唯诺诺,只好颤抖着双手翻开佛经,在那袅袅的梵音之中,一点一点,铺展开的却全是她的倩影。
“唉!”红衣喇嘛深深叹口气,望着你摇了摇头。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你和她,谁也逃不出谁的再生天。命运将你们的身心紧紧捆系在一起,如果自己不肯逃脱这牢笼,又有谁能够帮得了你们?你们已经陷得太深,无法自拔,生生世世,只由着那一段段笼着轻烟的尘缘彼此纠缠,互相吞噬,转瞬便是红颜枯骨。
红衣喇嘛静静看着你,讲你和她的前世,跟她当年在林中给你讲的故事一模一样。那一世,你是头人家的班觉少爷,而她是一个跟随母亲行蛊害人的小巫女。你坐在马车上苦苦挣扎着不肯离去,而她却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忧伤着她的忧伤。后来,她在熊熊烈焰中化作一缕轻烟,爱你的精魂却始终不散,为了再世与你相逢,她幻化成一只白蛛。那一世,在佛前,她苦苦乞求了一段尘缘,希望能与你再次相遇。
她来到一座寺庙。那里每天都有许多人上香拜佛,香火很旺。她每天都跪拜在佛像前虔诚祈祷,祈祷来世能和你终身相偎。她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千年,白天在深山修炼,日落后便在佛前打坐。
有一天,佛祖光临了那座寺庙,看到那里香火甚旺,十分高兴。在佛祖准备离开寺庙的时候,不经意间地回头,却看见跪在角落里念经的她。佛祖停下脚步,目光定定落在她的身上。
仓央嘉措默默听着僧人的讲述,心轻轻战栗着。
佛祖踱到她身前,怔怔盯着她说:“你我相见即是缘分,现在我来问你一个问题,看你修炼这一千多年来究竟都参透了什么真知灼见,好不好?”
白蛛遇见佛祖很是高兴,想都没想就连忙答应了。
佛祖和蔼地看着问她:“你说,世间什么东西才是最珍贵的?”
她想了想,回答说:“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佛祖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只留下白蛛怅然若失地呆呆跪伏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回答错了,要不佛祖怎么一句话没说就转身离去了呢?
就这样又过了一千年,雪衣依旧在寺庙里修炼,她的佛性也日渐大增。一日,佛祖又来到寺前,望着她说:“一千年前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你可有什么更深的认识吗?”
白蛛想着情人的面容,痴痴地念着:“我还是觉得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佛祖无奈地摇摇头,说:“你再好好想想,我还会来找你的。”
这样,又过了一千年,有一天,天上刮起了大风,风将一滴甘露吹到白蛛的脸上。白蛛望着甘露,见它晶莹透亮,很漂亮,顿生喜爱之意。白蛛每天看着甘露很开心,她觉得这是三千年来她在寺庙里修炼中过得最开心的几天。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外面又刮起了一阵大风,将甘露从她身上吹走了。白蛛一下子觉得失去了什么,感到很寂寞和难过。这时佛祖又来了,问她说:“白蛛,你心里最爱的是头人家的少爷,还是甘露?”
“这?”佛祖的问题问倒了白蛛。这些日子,她如水的心思的确被晶莹剔透的甘露搅动,她觉得很不好意思,整个脸庞顿时绯红起来。
佛祖望着她哈哈大笑说:“你还被蒙在了鼓里啊!头人家的少爷就是甘露,甘露就是头人家的少爷,难道你一点都没感觉出来?”
“什么?”甘露就是她钟情的少爷?她顿时觉得有如万箭穿心,疼痛莫名。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佛祖就不肯成全她,让她和心爱的人相伴到永远呢?
佛祖对她的悲痛不无怜悯,他依旧慈祥地盯着她问:“这一千年,你可曾好好想过那个问题: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白蛛想到了甘露,想到了少爷,难过地对佛祖说:“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佛祖摇摇头,说:“好,既然你有这样的认识,我就让你到人间走上一遭吧。”
就这样,白蛛投胎到了一个普通的藏民家里,成了那家人珍爱的宝贝女儿,父母为她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玛吉阿米。
“玛吉阿米?”仓央嘉措痴痴地盯着僧人,心里若有所动。
“你知道佛祖为什么要让白蛛来人间走上一遭吗?佛祖是想让她明白一个道理,而这个道理是她参了三千年都没有参透的。”
“道理?”
“是的。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经见过玛吉阿米了。”
仓央嘉措抬起头,目视着玛吉阿米刚刚消逝的方向。
“我是说我已经和玛吉阿米聊过了。”
“什么?你们聊过了?”
“嗯。我代替佛祖告诉她什么才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仓央嘉措摇摇头。
“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红衣喇嘛语重心长地盯着他,“你和她注定是两条没有交叉的平行线,为什么就不肯放手,让她去把握能够把握住的幸福呢?”
“能够把握住的幸福?”什么才是能够把握住的幸福?仓央嘉措显然迷茫了。难道他对她的爱是无法被把握的幸福吗?
你们注定只是萍水相逢,无论今生,还是前世。知道吗?在亘古的时空里,你们的相逢已不是一世两世。红衣喇嘛面无表情地诉说着他们的过往,那一幕幕如同皮影戏般在仓央嘉措眼前流转。这是真的吗?红衣喇嘛说,曾经,你是一个准备离家求取功名的落魄文人,而她,则是摇着船橹送你离乡的未婚妻。你满腹心思,不敢看她的眼,她却含情脉脉地望着你,仿佛要望穿眼前的秋水,望破头顶的长空,一如古老的传奇。
月光下,她摇着橹,沉默无语。你在寂寞的船舱里为她吹响了一曲离别的恋歌。你满心裹挟着难以自抑的凄凉,你望着月夜下那一汪失去了色彩的河水,更明白一曲终了,此音便会悠然而绝。后来,你客死他乡,再也没能回去,而她却一直守在当初送你离去的渡口,执着地等待你的归来,直到坐化成石。
还有一世,你和她相遇在垂柳依依的湖畔,湖里是五彩斑斓的桨声灯影,岸上是谈笑风生的红男绿女。那一世的你,是一个风流的纨袴子弟,而她,却是倚窗卖笑的青楼女子。你为了去见心仪的女子,步履匆匆,迎面撞翻了她新买的胭脂盒,你弯腰拣起散落了一地的粉黛,抬头间,却发现她双目含情、顾盼生辉地望着你。这是你从来没有遇见过的红颜,你的心顿时化作了一泓清水。你望着湖里漂流的落花,却在感叹,身在百花丛中,却也曾有着常人难以寻摸的寂寞。
从此,你为她而寂寞,为她而孤独。多少个日日夜夜,她为你唱曲,为你轻歌曼舞,然而你还是无法忽视内心深处藏着的落寞。你知道,身份的悬殊注定了你们不可能有任何的未来,你只想尽力多腾出一些时间与她聚首,可你还是无法抗拒世俗的流言和家族的希冀,终于狠下心来放开了她紧紧攥着你的双手。
那一次,你伤了她的心。她为你整整痛了一生一世。她不再为任何男人唱歌,不再为任何男人弹曲,不再为任何男人赋诗。鸨妈举着竹杖打她,用烧红的木头烫她,都不能逼她再接一个客人。终于,她被赶出了烟花繁盛地,流连于灯红酒绿的街头,但为了你,她咬紧了牙关,悲痛而又坚强地活着。最后,她成为一家小酒馆的老板,她每天都会酿你最爱喝的花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白了头,佝偻着身子,她依然在等待,因为她坚信那个曾经爱过她的男人还会回来。她等,她要等,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她也要看着你喝下她为你酿的花雕。
那一夜,从京城荣归故里的你回到了留下你无数情债的湖畔。你嗅着酒香慕名敲开她虚掩的店门,却未能从枯坐灯下的她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找到她往日的一点点印迹。岁月的沧桑洗礼已经使她娇美的容颜一去不复返,你品着她亲自酿造的花雕连声叫好,却不知道她的心在饮着一份剧烈的伤和沉重的痛。
时光荏苒,却没在你脸上留下过多的印迹,透过昏黄的灯光,她还能认出你那张曾经俊美的面庞。你是她一生的牵挂,是她一生的希望,她多么渴望与你相认,但看到你身旁儿孙绕膝,她终是没有点破那层纸,直到看着你起身离去,才任那浑浊的泪倾泻而出。
后来,你突然生了一场大病,花去了你大半生的积蓄,你的儿女嫌弃你,你从京城带回来的几房小妾更是各自盘算着她们的将来,终于,小妾们偷偷打开了家中的钱柜,把你仅剩的积蓄一一瓜分,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遁而去,而那些被你视为掌中明珠的子女见你已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糟老头,不但不肯出钱替你治病,还以害怕传染的理由,在寒冷的夜里把你丢弃在了街头。
你匍匐在地上,拼尽全身的力气,爬向她的小酒馆,那条路并不遥远,但你却感觉爬了几个世纪还是看不见你想去的终点。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爬去她的酒馆,你只是听到了儿女们在把你关在门外后发出的阵阵嗤之以鼻的声音。小妾们背叛了你,儿女们丢弃了你,病重的你心痛莫名,那一夜,你瞬间白了头,一如她额上的眉。月光凄凉,她踏着月色打开院门,赤足走在凛冽的寒冰上,一面俯身抱起你,用她温暖的怀抱为你取暖,一面和泪悲歌,声声不舍,句句凄婉,字字催泪。
你和她相遇在酒馆的门前,彼此凝望,一个回眸,你终于忆起了她往日的红颜,但周身却激荡着凄厉的孤独与悲恸的寂寞。一瞬间,你的眼里失去了空间,也没有了时间,仿佛天地之初就只有你们两个,就这么望着,一望便是千年。
她抱着你,迎着凄厉的风声,飞也似的跑进房内,让浑身脏污的你睡在了她那张干净整洁的床上。她为你抱来了几床厚厚的棉被,她为你点燃了暖炉,她为你请来了大夫,她坐在门前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为你熬药,而你唯一看见的便是你眼中那滴不舍的泪水。她不相信大夫说你已经病入膏肓的话,无论如何,她也要倾尽全力治好你的病,可是,她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你的病情还是没有任何好转,于是,她只好卖了她赖以生存的酒馆,雇了一辆马车,执意要带你去京城寻访天下最好的名医。
你们蹚过了无数的大河,走过了无数的路,就在她快要看到希望时,你的病情却又加重了。她雇来的马夫告诉她,前面不远处的深山老林里长着一种神草,或许能够治好你的病,她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只身一人走进了杳无人迹的山林。她历尽艰辛,却无功而返,而那个马夫早已驾着他的马车跑得无影无踪。她知道,她被马夫骗了,马夫不仅丢下了她,还带走了她全部的积蓄。
那可是救命的钱啊!可她没有时间理会这些,因为她发现,奄奄一息的你被马夫推下了悬崖,但你大难不死,正好挂在了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上。她只觉得那无数伸展向天空的树枝仿佛一条条赤练蛇,要瞬间将你吞噬,那时那刻,她只想着如何才能把你拉上来,完全没有考虑到她的年纪,于是,你看到她沿着陡峭的悬崖缓缓爬了下来。
不!不要!你挣扎着求她不要下来,根本没有意识到轻微的晃动也会波及你的安危,因你的眼中此时此刻只有她一人,整个世界也只是她一人。你看见她来了,那曾经美艳无双而今白发苍苍的她来了。她翩然一笑,只轻轻一句“天地崩江水竭,才敢与君绝”,便把这世间所有的温暖传递至你的周身,尽管你也想还她一份珍重,但却不愿看到她继续为你付出她的所有。
你大声唤着她的乳名,你松开紧握住树枝的双手拼命朝她挥舞,求她不要再管你这个将死之人。你的眼泪潸然而下,大滴大滴落在你的额上、脸上,而她却始终微笑着,微笑着,最后深深凝望了你一眼,翩然一舞,跃到那无边的悬崖之下。
你知道,她是在为你跳最后一支舞,这支凄清冷艳的舞,用尽了她一生的心血,耗尽了她的整个生命,于空中尽情绽放——那一朵盛开的花,骤然陨落,透着一种绝望的悲伤的凄美。
你就这么望着她,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你的眼中无限放大,并终于落下,而那株承载着你所有重量的古树也在挺立了千年之后訇然折断,那一刻,数百年的过往恩怨转瞬间便在时空里荡然无存。你们在空中遥遥地相望,你只希望自己下坠的速度再快一点,只要快到任你伸手便可以拥住她的身体就可以了。这短短的一段路,最终幻化成了你前世今生不会褪色的记忆,而你也终于如愿以偿地接近了她的温度。你紧紧抱着她拥着她,这么瘦弱的身子,却容纳着这世间一颗最真最痴的心,而这一份情深不悔的爱意又叫你如何偿还得起。
你长长的拥抱,让她感到隔世的温暖。那么久那么久的寻觅,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年老体弱的她忍受着那么多的苦难,就是为了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拥有这一瞬的相遇。她在你怀里笑了,天真而可爱,融化了你曾经冷漠绝情的心。
望着她纯真的笑容,你终于明白,所谓的权势和名望其实都是虚幻,在这个世间,你除了她之外,其实一无所有。可是,她最终还是滑出你的怀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飘向深不见底的山谷,任凭你费尽气力也追不上她下滑的速度,你只能你撕心裂肺地一声声深切呼唤着她,久久凝视着她下滑的身影,绝望地朝天悲伤地呜咽,如一只受伤的白蛛。
轻垂辫发结冠缨,临别叮咛缓缓行。
不久与君须会合,暂时判袂莫伤情。
不知又经历了几生几世的轮回和纠葛,终于,你带着前世隐藏的记忆,重回到班觉少爷住过的院子。朦胧的月下,你在苍老的相思树上目睹了两只缠绵的鸟儿,听它们鸣唱,似有感悟,却始终无法参透。
你信步走出去,看见一个轻锁眉头的白衣女子,正惆怅地倚在相思树下,伴着光阴,随着流水,想你,岁岁年年;挂着思念,带着心魂,盼你,年年岁岁。蒹葭今又苍苍,白露依然为霜,你站在秋之水湄,望不穿那烟水空蒙,挥不去那笑语嫣然,忽地忆起,忆起那段被时空湮没的曾经。
她就是那个在月下的山坡上为你日日牵挂、夜夜揪心的女子吗?
你忆起那年,你把帽子戴在头上,你把假发辫甩在背后,在小酒馆见到她的情形,眼里陡地盈了一池秋水。你每次喝完酒离去,她都会一再叮嘱,生怕你被磕了绊了,这女子纯净的心思怎就不曾有过点点滴滴的自私?
“不久与君须会合,暂时判袂莫伤情。”可你却让她等了那么久,久得让她的心都为你操碎了。你不知道,当她想你的时候,心都在颤抖,一任剪不断的离愁别绪,在多情的土壤里蔓延痴长,绿叶上的寄托,已在岁月的熬煎中冉冉成荫。
风把你的衣角吹起,把你的痴情捎到天空,漫天的蝴蝶在你身旁飞来飞去,满心满心溢起的都是对她的依恋。
雪衣?!你痴痴望着她,真的是你吗?
盈盈月光下,一棵树,一棵因爱而寂寞惆怅的树,和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对着你悄然敞开心扉:枝叶婆娑,人影脉脉。她真的就是你的雪衣。
仓央嘉措的痛,第巴桑结嘉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还是个孩子,他不应过早地经历这些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可为了西藏,他又不得不那么做。那个女子虽已被他悄悄送出拉萨城,但现在还不是让仓央嘉措知道真相的时候,只有玛吉阿米在他心里死去了,他才能真正担当起六世*喇嘛的职责,而这痛苦也是他作为活佛所必须承受的。
眼看着仓央嘉措一天天消沉下去,为了缓和自己与活佛日益紧张的关系,桑结嘉措决定暂时把他送到五世班禅罗桑益西那儿去。这样想着,桑结嘉措立马提笔给五世班禅罗桑益西写了一封措辞严谨的信,信中提到,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五世班禅是时候给仓央嘉措授比丘戒了。他近期会安排仓央嘉措去日喀则的札什伦布寺面见五世班禅。又说仓央嘉措对佛经的学习不甚用功,他亦曾对*喇嘛一再规劝,但未蒙采纳,希望五世班禅以师傅的身份多多引导指教。
这一年,仓央嘉措去札什伦布寺面见了五世班禅罗桑益西。
来到札什伦布寺时,已近黄昏,夕阳下的寺院显得一派安详宁和。寺外的转经道纵横了一道道的车痕,成群的放生狗静静蹲在那里。“札什伦布”为藏语,意为“吉祥的须弥山”,由格鲁派祖师宗喀巴的徒弟一世*喇嘛于公元1447年修建,是后藏最著名的黄教寺院,也是历代班禅的驻锡之地。这是一座伟大的寺院,也是一座令人尊重的寺院。
夕阳深处,五世班禅罗桑益西正站在那里静静等候着仓央嘉措的到来。几年前,就是他在浪卡子给仓央嘉措授的沙弥戒,当时仓央嘉措还是个聪慧明智的孩子,现在又该变成什么模样了呢?
仓央嘉措一脸落寞地来到寺院前,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满腹的极不情愿。面对眼前这个慈祥的老人,他始终默然无语,只是毕恭毕敬地行礼作揖。他瘦削的脸上,乌云密布,神情决绝。五年前,便是这位大师为自己授了出家戒和沙弥戒。那时的他,锋芒毕露,修为精进,为众人所赞不绝口,一致誉其为不世出的天才灵童。他至今还记得五世班禅对他的殷殷教诲,以及对他寄予的厚望,那时的他,能将很多人一辈子也无法参透的机锋于瞬间化解,可是之于玛吉阿米,他却一辈子也参悟不透了。
班禅大师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许久,他终于开口,提议仓央嘉措为全体僧人讲经。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活佛仓央嘉措居然当众拒绝了班禅喇嘛的请求。
五世班禅大惊失色地盯着他摇了摇头,轻轻叹口气,只好劝他接受比丘戒。
仓央嘉措还是拒绝,头摇得像拨浪鼓。所有在场的喇嘛都震惊了。
班禅大师祈求劝导良久,仓央嘉措只是沉默以对,然后毅然起身,奔跑。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唯有他的喘息声,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发出沉重的回响。
面对如此情形,众僧人中已经炸开了锅。他们开始小声议论,即使在远离拉萨的后藏日喀则,他们也早已经听说这个活佛不守清规,甚至偷偷溜出宫外与一群俗人饮酒作乐,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会当着班禅大师的面如此坚决地拒绝接受受戒。
五世班禅没有办法,只好先让他退下。
仓央嘉措孤独地游荡在札什伦布寺,众僧人将他当作异类,纷纷躲避着他。
他知道,世事从来难以尽如人意,人在历史中从来卑微如蚁,无法自持。白丁布衣如斯,高贵如仓央嘉措亦如斯!玛吉阿米的弃世让他哀婉欲绝,现在的他多么渴望能够重新回到滚滚红尘之中,去尝那爱情的酸甜苦辣,品那人世的悲欢离合,而不只是作为一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什么也不能做。
听着那热闹的人世之声,仓央嘉措静静站立于空旷的蓝天之下。阳光灿烂,那瘦削颀长的身躯投下长长的影子,孤独、迷茫、凄清、冷寂……
很多时候,生活不给我们选项。虽然我们苦苦徘徊,精细衡量着每一个取舍的得与失,事实却是,命运之神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不管我们的脚步如何踟蹰,不理我们的频频回首……
逃避吧,既然没有选项,那么就丢开题不做罢了。逃避这戒律森严的宗教仪轨,逃避这终日监护如堵的佛陀、菩萨、法王……他年轻、蓬勃的心灵就像寻找着阳光的向日葵,要那灿烂阳光的抚慰。
他在寺中徘徊良久,抬起头,望着夕阳下高昂的雪山。他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终于,他提起笔,运足气力,力透纸背,在墙上提了一首令人断肠的情诗:
一自魂销那壁厢,至今寤寐不断忘。
当时交臂还相失,此后思君空断肠。
题毕,从容入殿面见五世班禅大师。他步履从容地走到日光殿外,一撩僧袍,给罗桑益西磕了三个响头,嗫嚅着嘴唇反反复复只说着一句话:“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感愧。”之后黯然离去。在后来的许多天里,仓央嘉措不仅拒受比丘戒,而且要求班禅大师收回此前在浪卡子所授予他的出家戒和沙弥戒。无法忘情于玛吉阿米的他,痛彻肺腑地匍匐在罗桑益西脚边泣曰:“上师,若是今次不能交回以前所授的出家戒及沙弥戒,我将面向札什伦布寺而自杀,二者当中,请择其一,清楚示知。”
夕阳斜照过来,如血的残阳铺在札什伦布寺中,仓央嘉措眼中一片血色,他坚毅地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众僧人大惊,大家一个个全都傻了眼,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一句也用不上了。大家本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仓央嘉措迷途知返,重回大无量佛界。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仓央嘉措会突然耍出这么一招!他这可真是造反了!即使对他以往做下的种种荒唐事情既往不咎,也便宜了他三分!
这下可好了,他不仅不承认不改悔从前所做的错事,不接受比丘戒,现在还变本加厉,要班禅大师索回以前所授予他的出家戒及沙弥戒,甚至还以自杀相胁迫,实在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这事又怎会在令人景仰的*活佛身上发生?要知道,他可不是普通人,他可是西藏的转世活佛,是西藏的神,是西藏的精魂,是西藏的宗教领袖,要是连他都自杀了,那可怎么向全天下的人交代啊?
他的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落在五世班禅脚前,罗桑益西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大男孩。他所有压抑在内心的真实声音,早已把五世班禅惊吓得浑身发抖。他无法相信,经他剃发受戒的六世*喇嘛,竟然有朝一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实在是太放肆了!
良久,五世班禅才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他整了整衣领,双手合十,对着仓央嘉措顶礼膜拜,恳请他珍惜自己的万尊佛体,不为自己,也得为天下苍生祈福。
仓央嘉措微微一笑:“苍生万物?什么是苍生万物?苍生万物又与我何干?万般溪水,我只取一瓢饮。世间女子多矣,我心里只容得下一人,那就是被第巴残害至死的玛吉阿米!”
“第巴那都是为了佛爷您好!”
“为我好?为我好他就可以任意杀人?玛吉阿米只是一个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姑娘,她所有的罪孽加起来也不及第巴万分之一,他凭什么杀她?凭什么?”
“就凭她玷污了佛爷的修为,已是万死不辞了。”罗桑益西叹口气说,“女子都是世间的魔障,你莫看她现今如花似玉,百年过后也只不过是一具骷髅罢了。佛爷您年纪尚轻,只是一时被女色迷丧了心志,第巴那么做都是在帮您回归本性啊!只有真心皈依佛教,我们才可以得到永恒的福气,难道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您连活佛都不要当了吗?”
“我早就跟第巴说过,自始至终,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当什么活佛!”仓央嘉措紧紧盯着罗桑益西的面庞不忿地说,“打我被从乌坚林接往错那的巴桑寺跟随梅惹大喇嘛研习佛经之日起,我所扮演的只不过是他桑结嘉措的傀儡罢了!所有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人敢正大光明地说出来,第巴之所以指认我是前世*喇嘛的转世,也只不过是为了巩固他的地位,好让他的野心更加顺利地得逞罢了!”
“佛爷!”
“怎么,您怕了吗?是我说错了话,还是我说得太对了?”仓央嘉措撇撇嘴说,“我在布达拉宫就像一只被关在笼里的小鸟,做什么事都没有自由,就连自己喜欢钟爱的女子都不能保护,我还算是哪门子的*活佛?第巴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可以断送一个年轻姑娘的性命,就可以毁掉我今生所有的幸福和快乐,你们又何苦非把我关在布达拉宫逼我做那我根本就不想做的活佛呢?我不想做!我真的不想做!现在,我只想回到达旺的乌坚林,和我的阿妈生活在一起,我想每天都给阿妈唱欢快的歌儿,看她脸上绽放出的笑容。大师,难道连这点小小的心愿你们也不能成全我吗?”
“可您是西藏至高无上的*活佛,您是住在神圣布达拉宫的主,从您被认定是五世*转世灵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您不是一个凡人,所以您必须肩负起一个伟人所有的使命,而这使命就必须让您有所牺牲,包括亲情,包括儿女情长,您要做的只是让您的子民从您身上获取爱,看到希望,而不是和酒肆里的女子谈情说爱,更不是为了某个女子就要放弃活佛之位。”
“希望?那谁又是我的希望?您?还是第巴?”仓央嘉措痛苦地摇着头,“您知道我那身在远方的阿妈她心里的希望又是什么吗?她一辈子无欲无求,她心里最大的希望莫过于她的儿子能早早回到她身边和她长相守,可是连一个母亲最普通的希望我都无法满足,又让我拿什么来成全别人的希望?”
“佛爷……”
“是的,或许我只是桑结嘉措的希望。有了我,他便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肆无忌惮地发号施令,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我这个活佛岂不是当得够窝囊的?难道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第巴无穷无尽的权力欲望吗?”
“不,孩子,”罗桑益西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脑袋,“不,孩子,您太偏激了。第巴不是像您想象的那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好,为了西藏所有的子民好。或许他处理事情的方式有不对的地方,可我仍然坚信他那么做完全不是出于任何的私心,要知道当初五世*多次请他出任第巴都被他果断拒绝了,这样一个毫无名利之心的人又怎么会利用您去满足他那无休止的权力欲望?不,桑结嘉措没有您所说的那种掌控权力的欲望,他只是在完成前世*未竟的事业,只是在为您亲政扫除所有的障碍,难道您一点也没看清他的良苦用心吗?”
“良苦用心?”他冷冷盯着罗桑益西说,“如果他真是替我着想,就不会背着我下令处置玛吉阿米了!他把玛吉阿米的皮剥下来做成了一面阿姐鼓,这是何等残忍而又无情的行为!玛吉阿米,哦,我的玛吉阿米!上师,您知不知道,只要能和玛吉阿米长相厮守,莫说百年,便是三年五载,我也要感谢上苍无尽的恩德,可是如今她却与我阴阳相隔,第巴他毁了我一生的幸福,您明白吗?如果今生不能与她携手共欢,便是高踞佛堂,又何得半分欢喜?便是堕入万世轮回之中,又何得半分遗憾?!”
罗桑益西无奈地望着他摇头叹息说:“您自小便聪慧过人,参习佛经的悟性几乎无人能及,这等大佛缘在别人身上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可您却轻松地就接近了,这又是何等的稀有宝贵?!您想想,您饱读经书那么多年,参悟了那么多别人无法解透的机锋,您离成佛作祖只咫尺之遥,难不成就为了一个女人,要将您在风中祈求的佛缘,还有在佛前许下的大愿心轻而易举地放弃吗?”
“我的心已经死了,已经随着玛吉阿米的灵魂去了遥远的远方,再也不可能做你们的*活佛了。”
仓央嘉措目光呆滞地望着罗桑益西,随即双手合十,吟唱起一首凄艳绝美、催人泪下的情歌,这首情歌将他此时此刻的心迹表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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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情私询意中人,莫要空门证法身。
卿果出家吾亦逝,入山和汝断红尘。
五世班禅罗桑益西静静呆立在原地,默默听完这首令人伤心欲绝的情歌,恍然若梦。他知道,眼前这位活佛心意已决,只好退而求其次,代表众僧人请求仓央嘉措不要换穿俗人的装束,以近事男戒而受比丘戒,再转*。但是,仓央嘉措仍然坚决不肯答应。
在札什伦布寺居住了十七天以后,仓央嘉措再也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了。他毅然推开紧闭的寺门,踏着满地的残雪大步走了出去。他目光坚定,脚步轻快而坚决。他抬头望了望远方,前方的前方,就是他的拉萨。在那里,他心爱的玛吉阿米正等他回去。虽然他知道他的玛吉阿米已经被第巴用最惨烈的方式处死,但他仍然坚信,她的灵魂将一直在拉萨守候着他。背后,五世班禅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双手合十,默默替这位迷失菩提的活佛做着真诚的祈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