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云被一堆乍看起来莫名其妙的鸡零狗碎勾起了往事, 满腹的心虚几乎要溢出来。但还没等他想好对策, 性子火爆的傅红梅已经忍不住了,风风火火地召集了青木堡内部的会议。
虽然副堡主陆潜和儿子许明飞都不在, 但有了新线索, 怎么着也是得讨论一番的。当然, 众人都看得一头雾水也是真的。
有人仔细翻了翻这一大堆,推测:“这罗裙、发簪、梳妆盒显是年轻女子之物, 拐杖是老人所用,又有年轻男子的青衫, 还有孩童的玩具……倒像是一家子用的物什都拣了些送来。”
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线索, 很快有人接了下去:“可这罗裙带血, 发簪扭曲, 梳妆盒烧焦了半边, 拐杖折为了两截,孩童的玩具全都破破烂烂,青衫以利刃划开了口子……看起来着实不祥得紧。难不成是有人家遭受了大难, 想求我们帮忙出头?”
一旁有人嗤笑道:“你见过找人帮忙的会这般装神弄鬼?我看呐,八成是这些日子给我们找麻烦的人送来的, 要么是恶心人, 要么是……”
这人顿了一下, 神色有些犹豫起来。
傅红梅眉头紧皱,拼命压抑着怒气,当即道:“想到什么便说,不必避讳。”
属下开口有些支支吾吾:“这从老到小的一应俱全, 还可以代表满门的意思,是不是对方想要……唔,示威?”
这是委婉的说法,傅红梅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对方是不是在说,要灭青木堡的门?
这位从出生到现在几乎没遇到过什么糟心事的女侠气得笑了起来,砰地一拍桌子:“好大的口气,那我便在这儿等着,看哪路鬼神有这样的本事!”
“不错,不过是些只敢在背后放冷箭的小人,若真有胆子找上门来,非要他有来无回不可!”其他人也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一时间群情激愤的同时又有些好笑:敢在青木堡面前口出狂言的,已经多少年没见到了?
“堡,堡主——”这时,外头有人飞快地跑了进来,声音打颤。
一直坐在上首没有开口的许青云心里一个咯噔,身子几不可查地颤了颤,额角沁出一点冷汗,近乎仓皇地冲发声处看去。傅红梅英气的眉毛一竖,在许青云之前喝道:“又有什么事?慌什么?!”
“小姐,出,出事啦!大事不好了——”这回开口的却换成了几乎照顾了堡主一家三代人的王妈,老太太跟着通报的人一道健步如飞地来到大堂,将手中抓着的一人往地上一扔,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人这会儿急得几乎哭出来,“你看这人手里拿的剑!”
满堂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了地上那人身上。这人看起来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乞丐,浑身脏乱不堪,大约也没想到现在的情形,吓得趴在地上抖如筛糠,不知多久没洗的手上却攥着一把与他整个人格格不入的宝剑。
那一看便是一柄好剑。剑身的线条优美而流畅,剑鞘上的花纹古朴又简洁,剑柄上弯弯曲曲地盘绕着两个变形的字,宛如两条游龙。但怪异的是,这把剑仿佛在血水里泡过一般,半个剑身都是通红的,刺鼻的血腥味一阵阵地传入诸人鼻端。
更重要的是,青木堡不少人对这把剑相当眼熟。
众所周知,堡主夫妇对唯一的独子宠有加,吃穿用度无一不精。他所使的兵刃,自是精挑细选的结果,当初不知暗中羡煞了多少子弟。
傅红梅只扫了一眼,顿时如遭雷击,眼前黑了一下,反应却绝对不慢,一把甩开了丈夫来搀扶的手,身形一晃之下便到了乞丐面前,伸手一探一抓,将人整个拎了起来,姣好的面目近乎扭曲:“这剑哪来的?对方说了什么?!”
乞丐被她的杀气激得根本开不了口,只胡乱叫着饶命。王妈知道儿子是自家小姐的命根子,连忙抖着手拿出一封信:“那贼人还附了话!”
最先通报那人也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这剑并信是事先扔在堡内弟子巡逻的路上的,这乞儿应当是恰好路过起了贪心,保险起见一并带了回来,但估计干系不大。”
傅红梅定了定神,将人一扔,伸手便要去取那写了“许青云”三个大字的信。谁知人影一闪,一人抢先她一步将那信封拿在了手中。
傅红梅一愣之下大怒,想也不想地便劈手去夺,被对方轻轻一闪,又在腕子上点了两下,这才看清是自己的丈夫,又是不解又是着急:“青云,你做什么?”
向来对她百依百顺的丈夫此时面色苍白,神色却严肃得出奇,他死死盯着那封写了自己名字的信,却又似乎不太敢去看它,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傅红梅的肩:“阿梅,别乱了方寸,被贼人牵着鼻子走对飞儿更糟糕。”
傅红梅心中一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我没事,放心,先看看贼人说了什么。”
许青云却摇了摇头:“万一里头藏了毒粉一类,这般贸贸然打开岂不是中了对方的计?今天先到这儿,你回去休息一下,我找人仔细检查一番这信再打开。”
傅红梅一听之下又急了:“飞儿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哪有时间这般折腾?你给我,我不怕死!”
说着伸手便要再去夺那信封。哪知许青云却毫无道理地固执了起来,愣是变了几个身法躲开了:“阿梅,你冷静些!”
顿了一下,他似乎也知道这样只会适得其反,于是足尖轻点,一个人独自落到了人群之外,解下了腰间的长剑:“事出紧急,那么便让我来拆这信,诸位都离远些,免得着了阴险小人的道。”
许青云手心冒出了冷汗,众目睽睽之下却强装镇定。他装模作样地捂住了口鼻,又侧了侧身子,仿佛这样便能挡住众人好奇的视线一般,心中打定了主意:一挑开信封拨开信纸,若见着什么不利于自己的内容,哪怕无法自圆其说也要立即毁去!
谁知剑尖微动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许青云正自心虚,这一下差点没握住手中的剑。余光只见方才那半死不活模样的乞丐猛地拧过一个诡异的弧度,竟一下从架住他的弟子手中挣脱了,整个人轻飘飘地纵身而起,傅红梅大声呵斥着出手时,对方已飞快地翻出了议事厅。
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许青云,呵,做贼心虚还能更明显一点吗?近二十年了,你可曾有半点歉疚过?”
声音并不高,却用上了内力,大厅内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不说外头整个炸开了锅,青木堡弟子纷纷出动去抓这胆大包天的贼人,议事厅内却是一片尴尬,落针可闻。
这回,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许青云的身上:“堡主,这……”
要说起来,许青云这个堡主,大约是近几任来存在感最低的一个。他本事固然有几分,但在青木堡这种人才济济的地方,绝对不算独一无二。更何况这种传承已久的门派,更重视的其实是门第和人脉,这是根基浅薄的许青云娶了青木堡大小姐都无法轻易改变的一项——除了傅红梅手中原有的门路,他无法打开更多渠道。
再者,许青云性子里又有些自视甚高的成分在,这种自傲在屡屡受到打击时,便成了一种深深的自卑。在他还没能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没底气时,这番露怯为他之后的路又添了些波折,因此坐上堡主的位置许多年,外头的大部分事还要靠陆潜奔走,里头的大部分事也还要傅红梅支持。
这大概是难得的一次,他又成为众人的焦点。
许青云心中恨得呕血,勉强挤出了一个莫名其妙、我不知道这小贼在说什么的表情,手中的剑却再一次微微颤抖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他若假装看到内容后大怒,不由分说地把信毁了,那也太过明显了一些……
这会儿,平日当做眼珠子疼的儿子的安危已经被许青云置之脑后了,他多年经营的名声和地位,虽然依旧不理想,却也是大半生努力的结果,绝对不能毁于一旦……后背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可他想不出应对的法子。
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怨恨起傅红梅来。若不是她那么急急忙忙地开会,若不是正开着会送来了这封信,那么一切明明还有挽回的余地……这女人爽利的性子他向来是挺欣赏的,然而这一刻,许青云忽然愤怒了,这女人从来要做什么便做什么,从来都不问一问自己这个堡主的意见,她眼中真的有自己这个丈夫吗?
傅红梅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丈夫,到底相处多年,她一眼看出,看似镇定的丈夫很有些不对劲。她狐疑地上前两步:“青云,你怎么了?”
许青云一惊,猛地将信牢牢攥在了手中:“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众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许青云定了定神,皱着眉头做出一副艰难回忆的样子,信口扯到:“若说将近二十年,那便是我初在江湖上走动没多久时,那会儿我一腔热血,日日想的便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事。一来二去,得罪些小人也在所难免。不过这若是许某惹出的私事,自有我自己摆平。阿梅,我们这便回去计较一番,出发去救飞儿。”
这话一出口,显然是将在座都当成了外人,相当得罪人。然而许青云骑虎难下,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把眼前糊弄过去,事后再**思编一个漂亮的谎言糊弄一番也比当众扯了面皮往地下踩好。
傅红梅这会儿已经相当确定丈夫有事瞒着自己了,她眉头一拧,有些疑虑起来,一时间有些不确定是赶紧抢了信的内容看,还是等丈夫私下跟自己坦白。一边是儿子,一边是丈夫,向来果决的女侠也有些摇摆不定。
然而背后之人显然并不打算给他们犹豫的机会,底下人再次犹犹豫豫地跑了上来:“堡主,夫,夫人……”
“少林寺的无癫、无念大师,韦陀门的木大侠,霹雳门的花娘子,虞家两名兄弟,雁行门的卫长老……总之,前一阵门内宝物有失窃的十几家全都聚过来了。”
许青云心头猛跳:“又发生了何事?不是已经确定了并非青木堡所为么?”
“阿弥陀佛,叨扰了。此事虽非青木堡所为,恐怕还与贵堡有些干系,是以再次上门,还请许堡主勿怪。”无念大师的声音遥遥传来。
其他人没有无念这般客气了,韦陀门的木少峰的大嗓门直接嚷嚷得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许堡主,不是木老儿说,你到底干啥亏心事啦?我们所有人都收到了一封信,‘二十年前,许青云负心薄幸在前,害人满门在后,血债血偿,天经地义,还望诸位做个见证’。里头说,让我们与你一道去九溪,把当年的事分辩个清楚哩!”
“是,说是只要跟你把话说清楚,我们所失的宝物,自会原物奉还。”有人接着喊话。
许青云千方百计遮遮掩掩的内容便这样被公之于众,顿时眼前一黑,这可比看到亲儿子染血的宝剑还要诛心许多。
楚岫做事,早已学会了滴水不漏。之前一件一件物什地送,大堂上的一波三折,不过是为了让许青云更煎熬一点而已。
毕竟,比起当年他在暗河中的挣扎,这根本什么都算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昔年妆 姑娘的地雷~(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