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寂阴沉的地底洞穴,冰凉的液珠贴合着头顶的墨色山石静然流淌,悄然滴落,但只轻巧地打湿一隅的青色山岩,激荡着浅淡的水花,撩起一片轻声。
太静了!就连这水珠倾溅的声音都只宛若雷鸣。
这样的地方,自己的眼前……抬首凝望,呼吸惨淡。梦之极力地看着,却是久久不能言语,无法动弹。
而对面,那黑暗的宝座之间,一身俏丽华服的黑衣男子亦只沉寂面色。妖冶的邪魅之气愈演愈烈。而那魔性之子渊兮,虽然不可动静,却仍旧是纵着眼底那冷寂肃杀的眼神蔑然地看着身前,居高临下,冷笑声声。
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旁人或许不知,可他梦之却都一清二楚。他知道正是因为那枚戒指,才会有后来自己的存在,才会有如今这般被剥离出来的梦灵之体。说实话,他应该感恩魅族的帝王给予了自己生命自由。可是,那样的自由,却终究累积在鲜红的血液和悲戚的尸体之上。而这些,便是他一生都不敢去面对的悲欢离合。
妖魔,倾巢而出……
若是没有那些妖魔的年年征战,那么当年,所有的恩怨都不会碰上那样悲壮的开场。若不是那些妖魔,所有的灵魂,也都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苦苦流连,难以挣逃。
那么,师傅……
曾经的时代,若是没有师傅的牺牲,那么后来的渺方,是否也就不会变成那般的令人厌憎?可是说到底,她无非只是想要去承担一些事情罢了。可是她用错了方法,也选错了敌人的对象,才至于叫这天地之间的渊梦城化成如今这般的迷雾世界。
于是,他极力地维持镇定,苦笑,眼底泪花飞扬,却终究还是执着地握着手中的银针,傲然:“如今看来,你我之间,是必有一战了。”
“你有本事,那就尽管来。就算我不能动弹,可是我相信,天下间所有的魔都会站在你的敌对。所谓的天劫之罚,也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你我,从来都不相信这世上还会存在着那样东西。所以如今,我们就可以尽情厮杀——没有人会来出手阻止你我!”声声阴沉,颤动心扉。
可是,梦之依旧凛然。“你倒是极大胆地推断。就不怕,因为你的妄断,而使得这个世界变得支离破碎么?”若是退无可退,索性地,就一并将自己的眼底也涂满那嗜血的妖异黑色吧!我本来就是因为那一枚王戒才衍生出来的梦灵。所以我本身,也是魔!
只是,渊兮但只冷笑:“支离破碎,那又与我何干!我的肉身都已殒灭,我常年都要困守在这种地方苟延残喘,我只能够靠操纵别人的梦境来保障自己的安全——天下间,有谁会比我过得更苦!你们这些人,既然一直都怨恨我,那当初为何又不直接杀了我,一了百了!”
如此,梦之不免沉吟,敛眉。
他如何会不知道这其中的真正缘由。可是,那样的因由,却终究只能是自己心中深埋的谜团:渺方已经遗忘,梦回完全不知,而眼前的渊兮,就算他已猜到一些,却也终究知之不详。而到头来,就只剩下自己这样一具梦灵苦守着曾经的秘密和真相,却终究又不敢去背叛渺方!而那曾经的秘密,到底不是光明正大的东西。所以啊,这些苦难,自己又何必非要孤身坚守下去呢?
“杀了你——”梦之撇了撇嘴,轻然地侧过身子,调整了一下手里银针,微微然俯下头,凝出一丝漠然的冷笑,连带着眼底也只冰凉的眼神瞟向前方。“我多想替她杀了你,那就当真可以彻底的一了百了了。”可是,你是魅族的王子。你的血统,你的生命,都是你们魅族后主王戒所无法伤痛的。你是她的子嗣,而植入了那一枚王戒的渺方,她终究不可能对你下毒手。你会死,却终不可能死在我,或者渺方的手上。
所以,虽然不知道原因,却也终究知道了这样利害关系的渺方就只会想着要利用梦回来杀死你,也只有你们共同深爱的梦回才会被至于其间,两难全……
“可是啊,师傅终究不允。正因为师傅的命令,就算明知你是魔,也终究还是会想着要留你一条性命。可是渊兮,留你一条性命,那并不代表你就可以从此在人间放肆!”渺方。我知道你难。可是如今,你我都没得选。这样的魔,他迟早会积蓄足够的力量,与你相战!“你作恶太多,迷惑了太多的俗世凡人。就算不会引发天劫,可是你,也终究要因此而失去师傅对你的庇佑!你的性命,我一定得收下!”
“所以呀,你手上的银针,就非得要找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想着要动手,才想着要来杀死我么!”那是轻蔑的笑,不以为意。“梦之,你就是一个懦夫。如同渺方一样,都不成气候。而试问这天下,月妍大祭师,她怎么能够想着将这守护天下的重责交托给你们两个!”可是,师傅!你为何,非要拆穿我魔的身份!若你从不曾,如今的我,一定就是那灯影镇外那个依靠着镇上村民安然度日的清贫大夫,薛若澧。
可是,没有反悔,无法后退。过去的都已经发生。魔的身份,也终究无法掩埋。他只能悲屈地活在自己的梦中,靠着那仅存的希望残喘度日。可是啊——出镜,出镜!你才是这尘世间的魔,你这样的人才是世间的终极恶魔!若非有你,我的梦,何须破灭?但是啊,谁又会听自己的哭诉,谁,又会相信一个魔对剑神弟子的指控?
“渺方没有做错什么。师傅那就更加没错。真正的错,那就是因为你是恶魔!”所有的理由都不重要。只有渊兮,你才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只要消灭了你,所有的苦难都会终结,停止流转,所有的噩梦,也必都将结束,再不重来!
但,那宝座上的梦灵却是冷笑,颤栗着面容,挣扎般痛楚地狞笑,痴狂:“我是恶魔。可我也是师傅收养的孩子。是你们才想要杀我,我几时动过恶的念头!我知道,你们,不过只是想要一个动手的借口罢了——哈哈。师傅都已经死了,坠入了轮回之中。你们也知道,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人会来监视你们,再没有人,会因为你们对我的抉择而有所不满。你们,既然从一开始就想要了我的性命,又何必,还如此惺惺作态!你们,若说都不是懦夫,那么还有谁会是呢。”
善良,邪恶。所谓对立,却终究又相近至极。彼此的分割线,不过人心一念而已。
可是,这时节,银针摇曳,光华尽颤。南方的大地开始惊颤,无数的妖魔奋而厮杀。可是,那样的铁蹄锋芒之下,谁都不会注意遥远的西方,也暗藏着苦苦的一场争斗。他们,曾是至亲。而如今,却早已分道扬镳,不复从前。
◇
“姐姐,姐姐!”
少年在悲戚,在拼命,在哭唤。他奋力地向前奔跑,不敢置信,却终究又无法忽视龙神的眼神——是那样真切,是那样凄绝。那海蓝的衣裙就那样悲怆地倒在那个凉亭之中。她们是争斗的姐妹,却为何非要从中伤痛霖儿姐姐的性命?
可是,一转眼,迷雾飘荡,而他的眼,却也更加将所有的黑幕都收纳眼底,不予割舍:渺方大祭师托起了他的霖儿姐姐。她开始折返,带着满面的悲伤不动声色地幽幽赶路。可是,她并不向北或者向东。她是在南下,在无尽的迷雾毒瘴之间一路南行——她到底要去做什么?而在南方,在那深邃的林海之外,惊颤着大地的,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金色的眼瞳开始炫光,带着无尽的强劲朝着南方疾驰。他想要看清前方的阴霾中到底深藏着怎样的惊颤悲声。可是啊,就只一眼,跌碎了他的心:迷离的山林中,那南方靠近山林尽头的地方,那一片旷大的南山深谷,那里面,充斥着无尽的嘶声呐喊,血流成河……
不!那是怎样的炼狱世界!所有的人都在哭唤。可是为何,都不肯停下冲锋的脚步,和手中的利刃?你们所向披靡,斩断对方的魂与梦。可是啊,你们最后又能够得到什么?在你们拼搏的前方,等待你们的,不过就是一把染血的屠刀!
“哧——”干脆。利落。血花喷溅。而身躯,瞬间倒下。
可是即便如此,在他们的背后,那一个一个前仆后继的妖魔们,一刻都不愿放松,在那片原本应该安宁的深谷中嘶吼着奔向死亡的尽头。
——那么,身为大祭师的渺方,她怀抱着霖儿姐姐,一路南下,那么她的目的,到底又会是什么?!
匆匆,疾驰,拼命地追随。而心,颠簸着,一刻都不敢放松。
◇
总有些事情,人心会过分地执着。
总有些秘密,人心会过分地想念。
总有些不一样的人,人心会过分的怨恨,或者深刻铭记。
怀里的妹妹,她微微地抿着双唇,静谧的微笑间,雪白的面庞却是那样的柔美,惹人心颤。
可是,梦回……
一想到那个名字,有人就忍不住浑身发怵,凄声欲喊:为什么!为什么她就可以得到师傅的眷恋,为何她就可以得到上天的青睐!她从出生就能够用心眼看到自己一生都无法看见的生命,她可以在师傅的安排下静待一生。那么自己呢?自己为何就要拼死拼活,从早到晚,容不得半刻休息?同样是人,同样都是你的弟子,你的心,为何要偏袒着那一个又一个徒弟,却偏偏就不会有我!
为何恨?
只因为一切的不公平。
为何怨?
只因为一切都不如人意。
为何要铭记?
因为,你所葬送命运的地方,就是我此生最大幸福的来源之地!
你死了,一切才会被改变,才会被结束,才会有我成为渺方大祭师的那一天,才会有我荣登大殿高傲至顶的那个时刻!
可是啊,我又不愿意了。高高在上又怎样?我能够得到一刻的休息吗?我继承了你的大祭师之名。可是我有哪一天享
受过自己的时光,享受过我的生活,享受过我要的命运?
从不曾。因为,有你,有你这样一个前任的大祭师摆放在世人面前。所有的人都会拿你的模样来作为对我的标榜。
可是啊,我就是个普通人。我没有你那么大的决心和能力,我没有你那么大的志向和抱负。
我不过是个平凡人,却为何要走上这样的一条不归路?
我知道,师傅,你一定很想要复活自己的吧!
我也知道,我已经累了,倦了,不舍得再让自己沉沦在这无尽的压力之下——你看到了吗?所有的阴霾笼罩着森林,无数的人开始涌入山林。可我,却始终都无法拯救他们,只能够看着所有的人都要在这样的山林中失去自我,永远沉溺在那虚妄的梦魇之中!
只有你,一定只有你才能够解救他们!
所以,我要让你活过来。只有你活了,我才会得到解脱,再也不必让自己沉沦在那些我从来都不会甘愿的生涯之中。
——如果,我会如梦回一样,在合适的如花年纪,遇上一个知音的男儿,我是否,就会要站在他的身旁,安宁一生,幸福一生,陪在他身边一世,永远都不会陷入任何的绝望之中?
◇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是妖魔。”
“你胡说!我怎么可能会是妖魔。我是师傅的徒弟。师傅,她教我去施针行医,造福苍生——若我是魔,师傅为何要教我医术,叫我去遇见凡人,去救赎他们的性命?难道,师傅不怕他们会发觉我是个魔么!”
“你就是魔。你说吧,如果你是普通人,那么,为什么短短一年的时间,你就会从一个婴孩长成一个十六岁少年的模样?难道,是师傅用了缩时术让你迅速地成长,还是师傅又想方设法,让你的身体过分的成长,才一年,就长出一个正常凡人需要十六年才成长的生命?哼哼,相信我吧。你是魔,与众不同的魔——否则,师傅为何一直都只教你医术,而不是如我和梦回所学到的仙术?你有哪一刻,靠近过仙术?”
“我不信。”
“不信?若是不信,你大可以去试试看——你去南方的森林。在那里,存留着你同伴的尸骸和灵魂。我相信,如果你去,就一定能够呼唤他们,让他们知道,在这个世上,还有你的存在。”
“我不会去的,我不会相信你!”
“是不会去,还是不敢去。”
“你休要糊弄我。师傅,从我有记忆时起,师傅就将我视如己出,从没有一天歧视过我。”
“是么。没有歧视你,那因为你就是魔啊——师傅是在担心,有没有一天,你会不受控制,变成一个巨大的魔,想着要将这整个世界都彻底毁灭——要不然,师傅干嘛就只教你医术呢?同样是一株药草,同样是黄麻,你就只知道它是药,可以用来治病行医,可以用来清热解暑,拔毒消肿。可是你又知道么,黄麻,用量稍大一些,人会恶心,呕吐,抽搐,甚至于死亡——这些,师傅有告诉过你吗?她只和你说,要你记住用法和用量,别出差就行。可是你知道吗。她不过就是为了保证你不会想着要用药物来杀人罢了。”
“我不相信。我不是魔。师傅,她对我寄予厚望——”
“厚望?什么样的寄托,才叫做厚望呢?看看你自己,看看梦回,再对比一下我,瞧瞧你们自己那容易被满足的心。不过,就是两个被师傅糊弄的小家伙而已。你们,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知道什么才叫做厚望吗?只有我,才是这里的大祭师。只有我,才肩负着这天下苍生的性命安危!”
有多冤屈,有多不忿。到最后,却终究都只是一场尘埃落定的注定结局。
师傅,师傅……
若你不曾逝去,是否天下间所有的事情,都只会如你所说的那般唯美而动人,欢快而美好?
可是,可是……
你已经死去,也带走了我们的梦,杀掉了我们的心!你说,你是尘埃,飘散远去。而我们活下来的人,为何就要在这里相互争斗,一直厮杀?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救那个魔族的婴儿,是否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如后来那般,尘埃落定,不可转圜?
“你知道吗。就在刚才,你的父亲杀死了我们的师傅。可是同时,我们的师傅也永远都不会告诉他你的下落——别走啊。也别想着要去找寻你的父亲。你的母亲逝去,肉身都早已被猎魔所吞食。你的父亲,陷入了巨大的悲伤和仇恨之中。从今以后,你们魅族,可当真就群龙无首了。嘿嘿,真是讽刺呢。”
可是,她终究不知,如今的年代里,当大地惊颤时,当群魔出巢时,属于他的子民,那无尽的暗月蛛,都早已千里跋涉,回到他的身旁,尘埃落定。
只是,这样的疆域,如此残败的现在,将来,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