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三爽快献刀,周生为止却不接。
五年前在子虚洞,他受念故水所托全力相助,当夜忙乱,未曾仔细看过她的面目,只记得她那时一副瘦小身子,长发未束,双手紧抱一柄大刀被子虚洞口的流光掩盖得楚楚可怜,跟其后连连斩杀一百余人的修罗附体的样子大相径庭。
她现下双手捧刀奉上,不知是真情或是假意地将头谦卑低下,他从他这里看去,看到她一截白皙光滑的颈子,高束的马尾垂下,柔顺落在颈旁肩上。
她此刻的姿态,柔弱得像一个不在江湖的小女子。
他起初只是察觉到林内有人,未免事败功亏,便绕了个远路自她身后来探。
他见那一身招摇红衣,便猜到应是五庄的第三位主子。
他本有机会直取她性命,以免引起更多麻烦,但方才刀剑相交间无意瞥见了她的全貌,以致失了神,险些被她一刀砍杀。
念故水曾与他道,花三的美貌,在苏地无二。
他今日一看,若除去面上那道刀疤,确能称为苏地无二。
前年在苏北与念故水饮酒夜谈,念故水曾说起五庄的花三。那时酒酣,念故水的醉言醉语未免多了些,先是赞叹了一阵花三的美貌,又痛心了一阵她脸上的刀伤,夸赞了一阵花三的聪慧,再惋惜了一阵花三选的这条江湖路。
“始元四年五月时我去湘地探李容治,那时看她,被李容治调养得极好,出落得越发水灵动人,不过一年,已是伶俐少女,身姿卓越,体态优美,再也不复子虚洞那时面黄肌瘦的病弱样子。我见多了女子,总觉得世间女子的美都是一致的,但花三那面貌,那面貌总归真是……真是本应天上物,奈何落凡尘。”那时念故水赞道,又叹道,“可惜了,可惜了,花锦郎酒后失智,竟是将自家妹子的脸给划伤了,可惜了,可惜了。若不是那道疤,天下女子无一能比得过她。”
那道疤,自她右眉直划至左眼下,有几年了的样子,现下看来是淡了些,但终归是将美人皮相给破了。
周生为止自认不是热衷美色的人,现下却体会了念故水那句本应天上物,奈何落凡尘。
苏北那晚,念故水因说起了五庄的花三,郁郁痛饮了一阵,当夜有多半时间说起的都是五庄的这位三主子,说“大概也是因为面貌已是如此,又因了李容治的事情,三姑娘意志便消沉了些,不大爱说话。但她这心思计谋,真是出自了花黍离的教导,我此前在束海受流空贼寇发难,倒是承蒙了她治贼患的良方”云云。
在周生为止眼里,花黍离是阴暗宵小之徒,花三在五庄内,得的是花黍离的教导,青若是出于蓝,没有胜于蓝也能旗鼓相当。
纵使她看来一副坦荡荡无私藏的样子,他对她仍是有戒心。
周生为止垂目,看花三举到他身前的断风。
普通刀子,不过三尺三寸长,她这一把,长五尺五寸,宽二掌有余,笨重无比,方才在她手中却轻盈如龙。刀
在鞘中,他现下也见不得刀身全貌,只看到黑色六角形的刀柄,阳刻了一尾未成龙的蛟,双目镶珠,通体无鳞,四足踏云,绕在刀柄上,首尾相衔,隐隐煞气。
刀柄悬一把流苏,深褐色,不像是原本的颜色,周生为止猜测是长久杀戮的鲜血染就的。
“始元三年二月初二,你自子虚洞中走出来,独自与百人对峙。那时,念故水郑重托我,若你陷入险境了,我与他及花黍离三人务必要拼死救下你。”
周生为止启口道,以一指自断风上方抚过,却并不真抚上,只是隔着约莫半指距离感受刀气,大概是运了真气试探,引得断风在刀鞘内连连震动嘶鸣,似野兽低沉的呜咽低啸。
“那夜里,为了不让人从你手上将刀抢去,你知你杀了多少人么?”
花三不答,周生为止也看不到她脸上情绪。
曲指弹刀,隔着刀鞘,刀身自鸣,一声清脆的铿锵声响。
仿若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开,周生为止脑中白光一闪,一些记忆清明起来。
他突然认出它了。
长河九天,玉轮高悬,那晚的夜雪细碎如雨,那人立在江畔目送他乘舟远去,要到目视尽头时,那人突然拔刀起舞,高声吟唱。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皖南一别,再无相见。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那时的苏地仍旧是好的,那时的天地四时仍旧是如常的,那时的人……俱在他左右庇护下,无人能伤。
物是,人已非,转首多年,白骨成灰,铁石依旧。
“你从何处得的刀?”
“故人所赠。”
“故人?哪位故人?我怕也是识得。”
“死去多时了,周生大人怕是不认识。”
“这刀随你,有几年了?”
花三握刀的手紧了一紧,含糊答道:“有些年头了。”
五庄的三主子已经二十了,这把断风现世是在五年前,然花三该是带在身侧不止五年。单看五年里,她是如何过的,又过得若何,旁人都看在眼中,他也略有听闻,但是因何,怕是无人知道。
“这把刀,不叫断风,叫续水。”
周生为止确是已经认出这把刀了,这世间已经没有几把刀剑能随他指引吟啸。他与它是旧识,与它的前一任主人是故交。他自觉早该认出断风,不该是换了名字及刀鞘便忘了。
“花三,你可知,我是认得这把刀的。”
花三捧刀的手微微一颤,两手握紧了断风鞘,仍是保持一个奉刀的姿势,低着头,不言语。
“花三,这刀里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周生大人!周生大人怕是认错了,断风不叫续水,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刀罢了,跟刀剑铺二两银子一把的那些刀也没有什么区别。”
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终是抬起头,笑着看他答道,仿佛他说了个笑话,好笑得紧。
笑意不及眼中,她眼内仍旧一派冷静清明,他在她眼里看得到孤注一掷,像是不愿在此事上再与他纠缠争论了。
花三的眼,清冷如月下映雪,无半丝尘世情爱,渐渐与印象中那人的眼重叠在一起,不可分辨,没有区别。
“没有区别么……”周生为止低喃,突然自花三手中将断风抽出,低喝:“你好好看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