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年起,卢龙折冲府便渐渐恢复了大唐帝国最繁盛时的规模,南接营州,北控几十个镇戍,俯视周围十几个城傍羁糜州,作为商旅往来或者兵马调动的一道重要关卡,是营州北部的最重要的一道藩篱。
初冬时分,南边或者尚未结冰,但这里早已经落下了厚厚的大雪,从城墙下向下看,到处一片洁白,无一丝走兽鸟雀行迹,整整一天,并无人马往来。若是平日,天色就已经全黑了,但因有这场大雪,倒还明亮,枇杷向大家笑道:“恐是该关城门的时候了。”
早有看着沙漏的人回报道:“只有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大家便等着关闭城门后巡城再回家,一行人立在城墙上闲话,不知是谁提起了“正是猎熊的时候,将军什么时候带我们进山里?”
枇杷听了也颇为心动,便笑道:“既然落了雪,正是打猎的好时候,那就明日。”
大家哄然叫好,“猎到熊当然好,就是猎到狼虎狐兔毛皮也最为丰厚,不管是自家用还是拿去卖了,都是上品。”
正要回去收拾弓箭行囊,却见山路上转过几匹马来,一看袍服便知是营州来人,赶紧下了城墙接了,就见那几个冻得脸颊通红的军士急道:“小玉将军,德州老大人病重,恐怕要不行了,节度使命你赶紧回营州!”
枇杷脑子里轰地一声,人就呆住了。她自然知道老大人年纪大了,日渐衰老,但是就是没有想到他会离开大家,因为老大人在她心目中就是一株大树,现在大家都靠着这株大树遮阳避雨。
那传话的军士又道:“节度使夫人也传话道,让小玉将军什么也不必准备,立即回营州。”
枇杷这时醒了过来,她经过磨砺的迅速反应立即从身体里复苏,马上让人先将传信的军士们送去休息,又将卢龙的各级军官招到将军府,将折冲府内的事务一一安排下去,又指定阿鲁那代理自己,然后只带几个亲随,雪夜里出了卢龙。
一路上雪急风高,又兼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但好在星光映着雪地,尚可勉强视物,大家对营州与卢龙往来的道路又是极熟的,在途经的几个镇戍上换了几次马,彻底赶路,但也用了平日三五倍的时间才赶回营州。
玉节度使和杨夫人早已经安排妥当,只待接了枇杷回家,吃了些热汤热饭,便让她到车上再歇着,车队就离了营州向南而下,只留下玉守义守在营州节度使府。
杨夫人搂着女儿,等她睡醒后便与她絮絮地说:“秋天过去时看老大人的精神还好,我们又商定了明年春天给你们办亲事,早知如此,还不如今年秋天就办了,老大人嘴里不说,心里最盼着有嫡亲的重孙子呢。”
枇杷靠着娘,又重复了她问过很多次的话,“会不会老大人只是病了,其实没事的呢?”
“我和你爹也这样盼着,但是淳哥儿派来捎信的人就是这样说的。若是能如你说的一样,那时最好的了。”杨夫人说着,拿出数珠给枇杷,“我正给老大人念佛呢,你也一起念吧。”
枇杷并不大信佛,但是现在果然认真地跟着娘一起念了起来,如果佛祖听了她们的祈祷果真能让老大人多留下一些时间,她一定会从此皈依了。
这一两年时间,营州到德州的官道重新修建了,是以虽然是冬季,但一直很好走,他们这一行快马加鞭很快就到了德州。在城门前就遇到了王家派来的下人,接了他们直接进刺史府。
王淳得了消息迎了出来,也顾不上叙叙别情,便道:“祖父不大好,上午硬撑着见了冀州各处的官员们,接着就昏了过去。刚刚又醒来,正在念叨着岳父岳母和枇杷呢。”
玉进忠急忙道:“我们快进去见老大人!”
王淳便在前面带路,陪着大家进了正房。
王老大人到了德州后,就一直住在刺史府里,后来朝廷灭亡东北几州重新结成同盟,以他为冀州牧后也没有搬离,更没有扩建。枇杷已经来过数次,倒也熟悉,见穿过的厅堂摆设依旧,只是有不少人立在一旁,正是王淳所提各处的官员,其间颇有些她认得的:这些人有德州的,更有来自江州、武川、河东诸州郡的,见他们面色阴暗,心里更觉得不妙,两行泪就滚了下来。
杨夫人赶紧拉住她,低声道:“这时候不许掉泪!”
枇杷立即抬起袖子擦了,深深吸了几口气,平静了心绪,再几步就进正屋。见王叔父跪于一侧,正端着一碗汤药,老大人平卧于榻上,面色灰白,轻轻摇摇头示意不喝,转眼见了他们便打起精神将手伸出来握住玉进忠,“进忠,我正在等你来。”又客气地向杨夫人和枇杷道:“一路上辛苦了!”
枇杷见爹半晌没说话,抬眼一看就见他眼圈全红了,正紧闭着嘴咬牙撑着,自己便想替爹答上一句,可胸肺间却被一股热流完全哽住了,似乎一开口就要哭出来,唯有杨夫人勉强笑答:“现在营州到德州的路好走多了,并不辛苦。只老大人现在身子不好,还是要少费些精神保养才是。”
“我原也想再撑上三年两载的,把冀州的局势再稳定一些,给孩子们留下好一些的局面,但已经不能了。”老大人摆手道:“政事上我已经与儿孙及江州、河东、武川的刺史们交待了。进忠是我一向最放心的,也不再多嘱咐,只是大家一定要齐心防御曲梁的进犯,保住冀州。”
玉进忠握住老大人的手道:“世弟一向谨慎,淳儿又极有才干,我既然起誓遵从老大人,也会一直遵从下一任冀州牧主,保住冀州同盟。如果梁朝的曲家来犯,我一定亲率营州铁骑前来,就算我老了,还有枇杷呢。”
老大人将头转过来,向着枇杷一笑,“小枇杷能来,我真是心怀大慰呀!”
正说着,王夫人与十六娘扶着老夫人走了进来,就听得老夫人颤声道:“为什么要瞒着我,难道你忘记了当年‘不离不弃’的许诺了吗?”
杨夫人赶紧起身迎了老夫人过来,玉进忠也让开了榻前的位置,大家将老夫人安置在老大人的榻边,就听老大人缓缓向老妻道:“我也不是特别瞒着你的,以前也一直以为你一定走在我前面,想总要把你送走安排好后事再追过去,没想到现在竟然要把你一个人留下了,怕你伤心太过,于身子不好。”
老夫人却含笑道:“你送我和我送你又有什么不同?不管是谁送谁,剩下的那个也总要跟过去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只管都交给我。”
“冀州的事我都交给了儿孙、玉进忠和诸公,家里淳儿也订了一门好亲,我哪里还有不放心的事,你也不必多操心。”老大人说着便向王淳和枇杷看了一眼,笑道:“你们过来,我再嘱咐你们俩几句。”
王淳与枇杷赶紧上前跪在榻前,“请祖父吩咐,我们一定都遵从。”
老大人便举起手来在他们头顶上抚摸一下,看着他们道:“王玉两家的将来都靠你们了,你们俩儿一定和和睦睦的……”说着竟有些吃力起来。
王淳赶紧接着道:“祖父,我和枇杷一定像你和祖母一样,一生相互扶持,守护住冀州和王玉两家人。”
枇杷也急忙道:“老大人,我们一定会好好的,”又突然想到路上娘说的话,又急道:“等我们成亲了,我一定会生好多儿子的!”
老大人笑了,可放在他们头的上手却也松了开来,人已经离去了。
枇杷终于哭了出来,满屋举哀,唯老夫人没有哭,过了半晌道:“他从小为出身家世所累,再大些又为盛名所累,中年仕途坎坷,到了老年又遇上乱世,几乎是忙碌奔波一辈子,现在走了再不必操心,也不是坏事了。”说着便吩咐起后事,停灵报丧,准备吊唁,一丝不乱,竟然看不出陈疴已重,病体难支。
一时间,刺史府内四处举哀,枇杷身着孝衣守在老夫人身边,因为娘悄悄告诫她,“老夫人的情形不对,这时候又没法子劝。娘要帮着照应丧仪,你一定守住老夫人,不要离了片刻。”
不过老夫人却没有什么异常,甚至枇杷每次端了汤药过来也一点不推脱的喝掉,茶饭也按时,吃得又不少。
只是到了晚上,她却不睡,只坐在灵前。枇杷见她将过去很多信件一张张打开看过烧了,猜测一定是老大人写给她的信,因为听说他们年青时一向聚少离多的。
看着满满一匣子信烧光了,枇杷赶紧过去扶着老夫人道:“老夫人,你总要歇一会儿才行。现在你一点也不休息,大家都很担心的。”
老夫人却道:“你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先去睡一会儿吧。”
枇杷摇头,“我年轻身子好,一点也不困。”
老夫人笑道:“你骗我呢,年轻人哪里有不困的,像我这把年纪,觉早就没了,才不困。”
“那老夫人也要闭目养养神,好好保重。”
正说着,王夫人和杨夫人带着十六娘也都过来劝,“老夫人还是先去歇一会儿,明天一早再过来守灵。”
接着王叔父和王淳也来了,也是一样的说辞。
老夫人便道:“既然你们不放心,我就回屋里躺躺。”又拉着枇杷,“还是你陪着我。”
枇杷便陪着老夫人回了后院,又与她躺在一张床上,听着老夫人给她讲着过去的事,“这些事啊,很多我都没告诉梅氏和十六娘,倒是小枇杷与我有缘,听我说了这么多。”
枇杷听着,才知道老大人和老夫人这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便笑道:“我原来总以为自己去过京城,又到过大漠,见到的事情够多的了,原来比起老大人和老夫人差得多了。”
“可你才十七岁呀!”老夫人笑道:“等你像我这么大的年纪,可能会有更多的事讲给儿孙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