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多,张东明打车朝着北山乡去了。
房前屋后嬉笑打闹的孩子们,墙根树下唠嗑乘凉的大人们,门口闷头吃草牛马羊,院里到处乱跑的鸡鸭鹅,北山乡的夏天一直这样自然质朴。
推门进院,孙淑芬正在园子里摘豆角,高兴道:“不是说下午才回来么。”
张东明坐在园子墙头:“也没啥事,就过来了。”
孙淑芬看了眼他:“小婉出国了,自个没意思了吧。”
张东明笑道:“有点。”
孙淑芬摘着豆角:“你说说你们这俩孩子,还有文良和玉梅也是,好好的出啥国啊,这下好了吧,自个找罪受,小婉前阵子来电话,话里话外,这想家想的呀。”
张东明乐呵呵也没多说这事,问:“我叔呢?”
“去苇子沟喝酒了。”孙淑芬摘完豆角从园子出来:“早上吃饭了么,饿了婶先给你做点。”
张东明从墙头蹦下来,拍了拍屁股:“没吃。”
总有说不完的关心,吃完饭,孙淑芬拉着他唠了半天。
中午回来到李三家拿钥匙时,这两口子刚下地回来,正吃饭呢,秫米水饭,小葱蘸酱。
李三媳妇嗔怪说:“回来也没提前说一声,我给烧烧炕烧点水啥的。”
李三热情说:“没吃饭呢吧,来,吃点。”
张东明乐呵呵在炕上坐下来:“吃了吃了,从我巩叔家吃了。”
“丫头,给你东明哥沏茶水。”
“不用,一点不渴。”
“少放点茶叶,一两粒就够,你东明哥喝不了浓茶。”
“小婉咋没一起回来?”
“出国学习去了。”
李三媳妇没反应过来,愣愣道:“出国?”
张东明喝了口水:“啊,去加拿大了,上月初走的,过年三月底回来。”
李三两口子一时间都不知道说啥,他们就是农村土老百姓,半辈子了市里都没去过几趟,加拿大是哪个国家他们压根也不知道,可不管在地球那块,出国对他们来说都实在太遥远了。
李三媳妇小心翼翼问:“你跟小婉闹矛盾了?”
“没啊。”
李三接着问:“那小婉跑国外干啥去,学啥习,有啥学的?”
张东明苦笑,跟这两口子还真不太好解释:“我和小婉挺好的,一点事也没有。”
李三媳妇这才多少安心了,随即就放下筷子忍不住道:“你说你可真行啊,小婉那么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换成别人天天在家守着还来不及呢,你可倒好,没心没肺的还让人家去国外了,万一跟别人跑了咋整,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张东明呵呵乐着:“放心吧,跑不了。”
不管张东明咋说,李三两口子对唐婉出国的事还是不太放心,也是真的关心他,于是在接受了半天批评教育和经验传授之后,张东明才终于拿着钥匙翻墙回去了。
时光流转,四季变换,小院的家一直都是那样。
窗前的老杏树,园子里盛开的花,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地面映出点点斑斓……
安宁的小院,张东明的心却静不下来。
重生的一幕仿佛就在昨天,可时光已经悄然走过了两年多,当时他以为还很遥远的日子,如今已经近在眼前。
“李大爷凉快呢。”张东明从房后出来。
“回来了。”佝偻的身子,枯黄的手,干瘪的脸,三个月没见,这个老人看着越发苍老了。
“嗯,城里没意思,还是农村夏天带着舒坦。”张东明坐下来,看了眼他身旁的棋兜子:“杀两盘?”
烈日高悬,轻风徐徐。
跟上次一样,大柳树下,棋盘铺开,一个小伙和一个老头摆开了红蓝阵势。
老李头儿是真正的棋中高手,张东明跟他差些火候,但差的不多,是可以较量一下的,不过今天第一盘张东明漏洞百出,没出五十步就被老李头儿杀的七零八落。
第二盘之后好点了,有一定的抵抗力了,但也都是几乎没有任何悬念的输了,到了第七第八盘又回到了第一盘的状态,上来没几步棋局就一泻千里。
张东明接着摆棋,老李头儿直了下腰:“得了,今个就到这儿吧。”
张东明笑道:“李大爷今天这是认真了啊。”
老李头儿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不是认真了,心静了。”
张东明点了点头也没说啥,帮着收棋。
六点多,张东明在园子墙头儿躺着,孙淑芬来电话叫吃饭了。
巩立国在苇子沟喝多了,在炕头儿呼呼睡着,吃完饭孙淑芬在外屋地洗衣服,张东明在炕上趴着,看着鼾声连天的巩立国。
都说重生了要怎样怎样,可重生一不是超人,二不是机器人,面对生活的悲欢离合,面对人性的七情六欲,重生能改变的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多,相反,重生要承受的远比想象的多得多。
就像他眼前这位熟睡的叔叔,对他像亲儿子一样的叔叔,即将在六天后面对生死,他知道这一切,可是他不能说,他甚至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啊……这他妈喝的太多了。”
“啊?”
张东明回过神,巩立国慢慢坐起来,抹着脸揉着脑袋:“几点回来的?”
“十点多。”张东明起身去给倒了杯茶水。
巩立国一口一口慢慢喝着:“小婉出国了,这放假没意思了吧。”
“还行。”
巩立国乐呵呵看了看他:“这蔫头耷脑的,叫还行?我看是魂儿都跑国外去了吧。”
张东明笑道:“哪儿啊。”
巩立国抻过来枕头靠在后边:“小婉前阵子来电话,我看着想你也是想的够呛,没事多打打电话,小婉不说你俩还能上网视频么,多视视,看见人比啥都亲,这才放假几天就跑回来了,待两天就赶紧回去吧。”
“人家给规定了,说半个月才能视一次频,我是敢怒不敢言啊。”
“小婉说的?”
“啊,我这边干想也没用啊,人家在那边小生活可是过得滋润着呢,还一个劲损我没出息呢。”
巩立国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们这俩孩子啊……”
张东明嘿嘿乐着,起身去给续了杯茶水。
唠着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七点多天黑了,张东明从巩立国家出来了,想去找王强坐会儿,他家锁门呢,应该是放假回大风沟了。
小院,夜色如画。
张东明趟在园子墙头儿,看着星星渐渐填满了整个夜空,又看着星星慢慢消失了闪闪的光亮。
破晓时分的村庄散发着悠远的宁静,山路上,一道身影奋力奔跑着。
接下来的五天,漫长又短暂。
每一天的内容也都是一样,去陪巩立国和孙淑芬,去房后大柳树下跟老李头儿下棋,在园子的墙头儿躺着看天。
可无论哪样,他的心都是乱的,越来越乱,乱的透不过气。
这个世界上他真正在乎的人就那么几个,生死离别,他虽然做好了面对任何结果的准备,但在这个即将到来的过程中,他没办法不患得患失。
上辈子,00年8月9号上午8点40多,他巩叔在家突发严重脑出血,来不及抢救当场去世。
这辈子的今天,00年8月9号,他巩叔的命运到底如何?
一夜没睡,事实上他这些天都没怎么睡觉,根本睡不着。
天阴沉沉的,乌云滚滚,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6点,张东明出门了。
两口子刚起来没一会儿,孙淑芬在外屋地洗脸,巩立国在屋里看电视。
“今个咋这么早就过来了?”
“起来早了,饿了。”
孙淑芬拿毛巾擦着脸,笑道:“那这就做饭,洗脸了么,先洗把脸,老巩,抱柴火去。”
张东明赶忙道:“我去吧。”
抱完柴火进屋,巩立国看了看他:“昨晚又没睡好吧?”
张东明点头:“这几天都有点失眠。”
巩立国笑道:“小年轻的,失啥眠,我看你就是在这儿憋的,明天赶紧回县里吧。”
张东明乐呵呵的没说啥,跟着他一起看电视。
6点40,饭好了。
7点,吃完饭。
7点0,巩立国说出去溜达会,儿张东明说跟他下象棋。
巩立国象棋水平很一般,知道下不过,说不下,张东明硬拉着没让他走。
7点50,第一盘结束,巩立国赢了,说不下了,张东明说三局两胜。
8点15,第二盘结束,巩立国又赢了,张东明说五局三胜,巩立国不干,张东明说这次保证不耍赖了,说话算话。
第三盘开始,张东明没再敢再看挂钟。
渐渐的,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拳头也不自觉地攥了起来,脑门上也出现了汗珠。
第三盘不知道下了多久,张东明赢了。
第四盘,张东明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拳头攥的越来越紧,脑门上的汗越来越密。
巩立国的注意力都在棋局上,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情况。
第四盘同样不知道下了多久,张东明赢了。
第五盘,张东明的呼吸已经有些吃力,手心攥的已经能挤出水来,脑门上斗大的汗珠往下淌着,脸色也已经变得青白。
巩立国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看着他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吓了一大跳:“东明,咋了,哪儿不舒服?!”
张东明笑着摇头,他的意识最后停留在了挂钟上的时间,10点08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