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一大早,王大婶就乘坐着牛车,晃晃悠悠的从银丰县城赶到了桃花村,那时节,林寿正在王家府邸里挥斥方遒地破解“圣旨失窃”一案呢。
林家现在只剩下林寿和林婉儿兄妹两人,林大娘虽是长辈,却总归是外姓人,当不得林家的主,而林婉儿只是一介女眷,更是做不得家兄的决定。
此次王大婶前来之意,虽然言语之间颇未含糊且并未言明,但是自小就聪明伶俐的林婉儿又岂能不懂,只是这事总归是两家之间的大事,心有愤怒和满腹委屈,只能倔强的藏在心中,推脱等林家长兄归来,将此事原委诉说清楚后再做决定。
林寿一上午皆在王家府邸破案,这王大婶也便在林家呆坐了一上午,中午饭林婉儿未招呼,也就未吃,两人一躺一坐,王大婶有心攀聊几句,林婉儿扭着头生着气置之不理,一个字也不说两人就这么胶着了一上午,直等到林寿下午时分回来,这才重新打开了话匣子。
王大婶坐着坐凳上,拍着自己的波膝盖儿,一脸义愤填膺,道:“哎呀呀,林秀才,你看看这事儿闹得,婶子平日间做得都是月老牵线搭桥的好事儿,可是这周员外,偏要婶子我做这种损阴德的勾当,俗话说宁拆十座庙,莫散一桩婚,可是周员外又是苦苦哀求,婶子又是个心软的人,今日只能舔着脸皮来了,林家兄妹可得多多担待啊。”
她说的倒是好听,林寿只是平静地听着,等她唠叨完,林寿才目无表情地问道:“周家想要怎么办?”
“周家嘛。”王大婶呵呵干笑两声,从锦囊中掏出一纸婚约,也不绕弯子了,直接开口道:“林秀才,你也知你们现在的处境,何必把事做的那般绝,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直说。”林寿打断她的话,道,“周家究竟想要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王大婶将那纸婚约展开,轻轻地放在林婉儿的床脚上,上面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两个鲜红的手掌印分外的惹眼,这是当年两家协定婚事的婚约,一式三份,一张在周家,一张在林家,还有一张在县衙礼房备案。
原本这种婚约无需收与县衙内,只因当年周、林两家皆是银丰县城内的大户,请的保人还是当年礼房内的司吏,也便因此也存入了县衙备案中。
婚纸上一方写着周宗和周彤——那是周家家主和嫡女,另一方写着林盛和林寿——这是林书生的父亲,第三方则是写着媒人和保人的名字,好巧不巧,十年前的媒人正是今日前来说和的王大婶。
真是讽刺!
“周家的意思是……还请你们林家高抬贵手,让这婚约……解了……”
王大婶干巴巴地小声道,她也知在银丰县城里,女方悔婚,对于男方是一件多么羞辱的事儿,说到最后她那张涂了一层厚粉底的老脸也有些知羞。
虽然心中早已猜到王大婶的来意,但是她一说出口,那份来自心底的羞辱,依然让两兄妹难以承受,林婉儿的脸,登时就通红,然后铁青铁青,张嘴道:“想要悔婚,就让周家人自己来提,你一媒婆掺和算怎么一回事儿!”
“哎哎,你这丫头怎么不识好人心呢。”王大婶脸色变了变,又转向林寿,苦口婆心道:“林秀才是读过书的,知书达理,懂得分寸,这退亲之事,毕竟不是甚多光彩的事儿,传扬出去对于周、林两家的名声都不怎么好听,周家托我前来,也是想摆在暗处悄悄地解决,这样两家面子都好看嘛,你说是林秀才?”
林寿此时脸色出奇的平静,平静的吓人,也未说同意,也未言拒绝,默不作声地坐在床头,一言不发
王大婶看有门道,脸上皱纹舒展了三分,张嘴笑道:“林秀才总归是识得大体的,周员外也知你林家家道中落后家徒四壁,日子过得艰难,林秀才又大病初愈,身体匮乏得紧,这不还托我送来了纹银十两,用来给林秀才补身体,你看看,人家周员外多有诚意,婶子空口白牙的乱说你们不信,这雪花花的纹银可是实打实的!”
她说着话从腰间的褡裢里掏出了一卷包裹的红绸,将那红绸解开,里面静静躺着两锭五两重的纹银,锭锭都是足量重的雪花银,在油灯的闪耀下闪着一团刺眼的银光。
林寿嘴角微微一翘,平静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笑意,只是那丝笑意看在王大婶眼中,竟然感觉遍体生寒,像大冷天又被人浇了一桶凉水一般。
林寿看着红绸上的两锭元宝,双目里满是忧伤,他的双手悄悄地塞在被子里,捏的青筋暴起,他现在只想问问九泉之下的林书生:你在天有灵可曾知道,你苏醒后的第三日,当年与你订下婚约的女方就前来悔婚,而所带来的赔礼,居然只有区区十两纹银,十两啊,“好大”的手笔!
“哥!”林婉儿脸色铁青,看林寿默不作声,生怕他接过那钱,大声道:“你怎糊涂了不成,那是什么钱,那是周家丢咱林家的脸面钱,咱兄妹俩就是穷死饿死,也断不能要这钱!”
“哎,林妹子,这话可不能这么说。”王大婶脸色特别的尴尬,“婶子可不是见火打劫的人,只是真心为你兄妹俩好而已。”
林寿转头欣慰地看着林婉儿,他岂能不知那钱不能拿,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是自家的好妹子,有骨气!
王大婶脸色微微一变,佯装叹了口气,道:“林秀才,婶子也知你书生骨气,但是骨气那东西可填不饱肚子,治不了病,纵然你不要,但是你家妹子那腿上的寒伤,总得治疗。我可听村里的牛兽医说了,林妹子这恶疾不能耽搁,所以临来时周员外还让婶子从药房中拿来两根上好的辽东人参,一并拿来给林妹子补身子。”
她从腰间又摸出了一卷红绸,将红绸里的两根辽东参轻轻的放在了银钱上,两根人参皆都拇指粗细,每一根也价值十几两银子,这才穷乡僻壤的山坳里可是从没见过的好东西,他周家在银丰县城里是是开药铺的,这等昂贵药材,确实能随便拿得出手。
“人参?”林寿身体猛的一震。
今日他可是刚去过药铺,手中一两银子也只买到了几根参须,而现在周家居然出手就是两根人参,由此可见他周家果然事先已将林家打探清楚,有备而来,直接拿捏住了林寿的命门。
这两条人参,对于周家或许只是摆在药铺中贩卖的贵药材,但是对于林寿来说,那可是可以救林婉儿双腿的救命之物,如何能不让他动心?!
虽然女方悔婚,对于男方来说确实是一件极为丢脸甚至是给祖上蒙羞的耻辱之事,但是对于林寿来说,这种耻辱完全无法跟自家妹子的病相比一提!
自家的林妹子能为了他那不争气的兄长,甘愿在冰冷的雨夜中舍命叩头相求,他这个做兄长的,岂能为了区区一点面子而耽误她双腿的冻伤,况且她那冻坏的双膝,还是因为林寿所伤。
周家想要悔婚……
那就悔,哪怕我因此让林家祖上在银丰县城中永远沦为笑柄,哪怕我林寿成为整座银丰县城中所有男人耻笑的窝囊废,但是为了我那挚爱的林妹子,我林寿……心甘情愿!
在看到那两条人参的一瞬间,林寿的心中就已经有了决定,虽然这个决定违逆了他的初心,但是身为哥哥,他不得不做!
“王大婶……”
林寿缓慢地闭上双眼,此刻他不想看到林婉儿失望的眼神,更不想看到王大婶那丑陋的嘴脸,他只能默默地攥着拳头,咬着银牙,接下来一句话,纵然他的灵魂深处有一个思想在歇斯底里的怒吼,在咆哮,在挣扎……那是林书生残余的灵魂,这个身受祖宗祠堂荼毒一生的腐儒,在央求着林寿不能同意,但是他依然要说出口,因为那两根人参,对于林婉儿来说,太重要了。
“那纸婚约,我林家……”
“哥!”
林寿还未说出口,林婉儿猛然一生大吼,像一个暴怒的小母狮子,她双眼噙满了泪水,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目光灼灼地瞪着林寿!
“丫头,你这是……”在她凌冽的眼神下,林寿竟然有些不敢面对。
林婉儿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双眼神内透着一种决然,一种赴死的决然,还有一种隐隐对林寿的期盼,斩钉截铁地道:“哥,假如你因为那两条人参而同意悔婚,妹子从今以后哪怕双腿废掉,我也断不食周家的东西!”
林寿扭过头来,两行眼泪就从眼角流了下来,嘴角那句“同意”,是再也怎么也说不出口,这倔强妹子,果然倔强的让人打心底里都感到心疼。
“王大婶。”林寿语气一转,声音有些沙哑,房屋中昏暗的光线也照射不到他此时那张低沉的脸,轻声问道:“你知道在银丰县城里,什么东西最昂贵吗?”
“额……”王大婶微微一愣,有些搞不懂林寿突然跳跃性的问题,只是反射性的回复道:“可能是田产。”
“不,是脸面!”
林寿猛然将声音提高了八度,震慑的窗纸都簌簌直响,大声道:“我林家哪怕现在穷得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但是我们还要脸!”
他一把掀开棉被,指着林婉儿腿上漆黑的膝盖,眼珠血红地吼道:“连我十五岁的小妹都知这钱不能用,这人参不能吃,他们堂堂周家是故意唆使你来羞辱我们的吗!”
“我们现在虽然穷,但是我们有骨气!我家妹子在我重病瘫痪时没跟周家借过一粒粮食,那现在我林寿也绝对不会用周家一文钱!”
“周家想悔婚,就让周家和当年的保人一起来谈,你一媒婆算哪根葱!”
林寿最后一指床尾红绸上的银锭子和人参,又一指门口,大声骂道:“拿着周家的东西,滚!”
“哎哎哎,你这秀才,怎能这般说话!”王大婶脸色通红,干巴巴地道。
“滚出去!”
林寿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她的怀中,用力将她推出去,“哐当”一声关上了厢门。
“哎呀呀,林秀才,你可不能这般做啊……”
透过厢房上的厢窗,还能听到王大婶喋喋不休的絮叨,无非是在谆谆告诫林寿,在银丰县城里得罪了周家这种大户,可是很不明智的行为,况且依照林寿现在的家室,根本配不上人家周家嫡女……
厢房里,林婉儿抱着棉被轻声啜泣,闪着两个水盈盈的眼睛,轻声道:“哥,咱们林家是不是真的败落了,以前这门亲事,还是周家硬攀亲的,我还记得当年的媒婆足有十几个,礼品更是有十几担子,整座银丰县城谁不羡慕他们攀扯上了咱们林家,可是现在,他们竟然如此这般下贱。”
唐林轻轻的将林婉儿拥抱在怀中,他的双手紧紧攥成了个拳头,掐的指尖斑白,但是依然温声劝解林婉儿:“丫头,放心,有哥在,林家不会垮的!”
林婉儿挣扎坐起来,闪着两眼泪痕,突然神情严肃地说:“哥,你要当官,当大官,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周家好好看看,哥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林寿眼泪滚滚而落,重新将林婉儿拥在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肯定道:“对,哥要当官,还要当大明朝最大的官!哥要让所有曾经轻视我们林家的人都看看,我林家因我林寿而败落,也会因为我林寿而崛起!等到那一日,哥第一把就把周家嫡女给休了!”
“哥……”林婉儿扑在他的怀中,哭得歇斯底里,这一瞬间,她只觉两年来所受的委屈,值得,只要哥哥能重振雄风,她这几年遭受的多少白眼和耻笑又何妨。
此时站在门口的林大娘,也早已哭成了泪人,心中那些跟着王大婶学说来想要规劝他解婚的话,是再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也许,林家儿这块曾经扶不上墙的烂泥,竟此一劫后,真就能知耻而后勇,奋发图强,重振林家门庭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