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十里外。官道上,有岭树重遮,官道外,是江流九曲。
金城何以为“金”不得而知,总之和金子想必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就算如此阳光明媚的天气也无法让远处这一个sè调灰暗的城市闪亮起来,至少马车上的这个妇人是这么认为的。
“母亲,我们到新家了没有?”孩的声音是那种脆生生的嫩。
“马上到了。”妇人依然保持着左手掀开车厢窗边布帘的那个姿势,却用右手挼了挼膝边男孩的脑袋。
“母亲,我们为什么要搬家?”孩子斜着脑袋,水汪汪的眼睛是那么黑亮而灵动。
妇人长得并不如何的漂亮,颧骨略显,眼眶微凹,这让她望着窗外的目光越发深邃:“因为这里有很多白兔、松鼠、猴子…可有意思了…”
良久,妇人放下了布帘。这时,车厢另外一边的男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夫人,苦了你和孩子……”
妇人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孩子,却发现孩子在颠簸中已趴在褥垫上睡着了。
“老爷,退一步海天宽阔,官亦有道,总不可逆势而为啊。”妇人望着丈夫的神情平静里带着坚定。
没有出镇迎接的的队伍。型车队缓缓进了镇子,直到官署门前停下,才有门口值守的差役进去通报。刚才马车里的那位男子下得车来,面上已显不虞之sè,倒是随后下来的妇人神sè如常,一边指挥着仆佣停放车马、看顾熟睡的孩子,一边打量着四周。
一会儿,一个身着官服的胖子一边抹汗,一边尽量使自己的步伐殷勤些,神态热情些地“赶”出来,后面还稀稀拉拉地跟着几个面部肌肉僵硬的官署差员。
妇人心里冷哼了一声,面上却依旧和颜悦sè,脑子里迅速地闪现出此人的相关信息:金城镇政务官杜松龄,四十有五,好美食;已故的前岭南道政法长官家中老仆长子,由吏提拔,在其位已五载。属岭南道政务长官维明一系。
杜松龄也在迈出来的间隙里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对面的这一行人车:
一老一少两个女仆,老的正在查看最后面那辆装着家什杂物的大车,少的正从马车里把一位睡着的孩往外抱,那个肤sè黑黝的壮年男仆正在和车夫着什么,他袒露在外的双臂以及身体的其他部位上毛发浓密,是西边兽人的混血么?该叫半兽人?
四辆马车都有柳南车行的标记,租的;车夫看样子也是车行的人。
正中这位男子约莫三十多岁,杜松龄明白,他就是新来的赫连镇守。
赫连治中,原桂城吏,嘉和纪年470年抗灾有功,迁桂城府书记,属岭南道军务长官容深一系。柳城官库木材贪污案发,受牵连,虽容深力保,留了品阶,但罚俸禄一年,贬到这偏远金城镇来做镇守,前途一片黯淡。
“政务官杜松龄,见过镇守大人,”杜胖子笑呵呵上前一揖,可能是由于腆着个大肚子的关系,所以无论是深度和时间都显得不够,让这一揖感觉越发的没有诚意。
“呵呵,昨rì哈书记映月楼高会,不胜酒力,故今rì不能来迎大人,”杜胖子右手一抬,引向身边一个白脸鼠须的官吏继续道:“这位是本县治安官柏沽儿。”
此时那赫连夫人站在丈夫的侧身后两步,脸上依然带着得体的微笑,脑子里却飞快的转动着:
金城镇书记哈德安,三十七岁,好酒sè。和柳城官库木材贪污一案的大赢家桂城司户官木然东走得很近,现岭南道政法长官拓跋宏一系的喽啰,我之政敌。
金城镇治安官柏沽儿,四十岁,金城元老。历任巡差、牢狱、捕头,提拔治安官。惧内,无明显嗜好,无派系。
而后,新官旧同僚们自然是和和气气,一例的互道久仰辛苦,期盼关照提携,造福八乡十里之类熟溜了的套路,也免不了的映月楼一桌酒水弹唱,接风洗尘。
总之,新镇守在金城安了家,意味着当今派系林立、尔虞我诈的官场中又一出普通的倾轧戏在这里开始上演,我们的少爷今后的生活环境里,可不仅仅只是那些“可有意思”的白兔、松鼠、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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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略为烦闷的夏夜,少爷抱着那只布偶白兔吖吖自语的坐在床上时候,耳边是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声音。
“夫人,这镇书记可一也不掩饰呢,只是我们初到不久,这层纸不便就捅吧?”
“老爷,人善总被欺。就算他有后台,可你一镇之长,岂能看他脸sè,犯上门来,尽管打将出去!如今之计,便是这六个字‘拉柏稳杜打哈’。”
……
北风刺骨,两个脸膯冻得通红的少爷闹着满院子看蚂蚁,赫连夫人牵着他那手,看着那些在这寒冬腊月依然辛勤不已的生命,心想这蚂蚁和人果真是有些相同的。
“夫人,草人村那件案子,柏沽儿那边怎么?”
“昨儿拉家常的时候,柏夫人露了一句,差役都换成了信得过的人。对了,南茜……你把交代过的那匹流光锦给柏夫人送过去……对,现在送……”
……
“老爷,这政务官一同在水里,镇书记还能掀得起什么大浪?”
“为夫明白,只是这巡检大人不好对付啊,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政务官想必也是明白的,明个你就把秋赋清单扔给他去处置,怎么的也让他专心下来同舟共济的。”
秋空澄净,凉阶月下,少爷望着偶尔掠过的流萤,想伸手去抓,却没抓住,向前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向父母笑了笑。
……
“呵呵,夫人妙计,哈德安今次就算躲得过这牢狱之灾,怕终是再无翻身之rì了。”
“对付这么一个愚蠢狂妄的好sè之徒,三年时间是长了些。只是恰逢王宰相身败名裂,朝中动荡,这个时局,各方都在趁洗牌的机会重新划分势力范围,老爷再不出手,上面的人就会你忘了。”
“夫人,莫非……”
“对,老爷,容深大人需要你冲锋陷阵,这次是扳倒拓跋宏的好机会。这个时节,大佬们需要的不是亲信,是干将!”
“夫人的是啊……只是,有时候实在是不想再卷进这些腌臜事了,我现在不是一个人。”镇守拧着眉头,眼光扫过夫人怀里刚满月的男婴,又看了看旁边在案上沙盘画画,已年满七岁的长子。
“没有退路,老爷,因为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夫人淡淡的,她看着儿子沙盘上的图画,画的是个人,是那种传中的巫师么?很高的帽子,那种带斗篷的披风,手里拿着正释放出闪电的杖。咦,胯下骑着个事物……是根扫帚。
“水儿,乖,该去洗漱睡了。”夫人习惯xìng地挼了挼儿子的后脑。
“哦……”孩子乖巧地应了一声,便朝门外走去。
夫人一边轻轻地把怀里的婴儿放到床上,一边压低着声音对丈夫道:“身居江湖之远,心怀庙堂之高。这天下安定了近五百年了,久安蕴乱。看看如今的朝廷,倾轧到了连“三朝柱石”、“行世圣人”的王宰相都倒台了,他倒了他的那些新法又如何?他的满朝门生又待如何去清算?
看看如今的边镇,军纪糜烂、贪墨军资、走私空饷。再想想海峡那边虎视眈眈的东夷国和鱼岛争端,掂量掂量西南一带兽人和暗黑jīng灵五百年来的第一次歃血为盟,还有西北碎叶的斯坦人孤悬于外,以及他们臣服与反抗交替的历史。”
镇守叹了口气:“珍儿,你若此为,当胜为夫十倍。”
夫人也许很久没听到丈夫的用这个称呼了,不由微微一愣,好一会才拢回了思绪,接着道:“我怎不知其中凶险,文官杀人,岂独让武夫?短短三十年,文人风骨今安在?哪朝哪代没有争斗,常见的不就是罢职去官,流放已是了不得的大罪了,现在呢,是要你死啊,要你的命不算,还有要全家xìng命的。都是你死我活的残酷,所以明年,我打算把水儿送走。”
镇守大惊:“送哪里去?”
夫人依旧沉稳,缓缓道:“岭南道太偏远,流光城离京师近些,我有个世交在流光学院里任座师,水儿聪慧过人,以后我家的兴旺,当在他那里。这事要做得秘密,只有你我知晓。”
镇守心里有些乱,喃喃道:“你看水儿,时候看蚂蚁,我不心踩到了,便惹得他伤心大哭;兴致勃勃地在园子里捉了几个萤虫,当晚却放了,天黑了都想找父亲母亲;过节杀了家里养的两只兔子,都只能骗他是兔子放回山里去了;丽chūn丫头犯了错,被你狠狠责骂了一番,罚跪在门外,他跑去一同跪着,那年他才五岁便知道如此护着亲近的人。这心肠几近和为夫一般,他狠不起来的,还是不要让他走这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