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尉哥哥!房尉哥哥!我回来啦!”岚庭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缰绳都没来得及绑好,就一边嚷嚷着一边朝北园飞去。
忘忧闻声推开了自己阁楼的窗户,她盯着那抹飞在半空中的灰蓝色背影喊道,“小毛孩儿你吵什么吵呀!这儿离北园还十万八千里呢!”
岚庭飞得太快,耳朵里塞的全是烈烈风声,自然没有注意到还有人在跟他讲话。直到岚庭的背影真真切切的消失在了忘忧眼里的时候,忘忧才闷闷的将窗子关上,回头对上了三夫人有些不安的眼神,“娘,你也在担心裴扶苏?”
“你这孩子。这么多年,好好喊扶苏一句二哥又能如何?”三夫人和管家前脚从邻城看货回来,后脚就听得扶苏的腿要动刀子。虽不是自己的孩子,但到底也是裴家后代中唯一的男子,要说不担心,那是假的,“也不知这房尉到底能不能信得过,动刀子,可是大事。”
“怎么才回来?”房尉将木门拉开,就看到了在大冬天都出了一头汗的岚庭,“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没,没。”岚庭一边喘着气一边摆手,“就是我看天色不好,怕下雨,骑的又是这户人家的好马,就没走那条弯弯曲曲的近路,走的官道,没想到半路遇到了官府在办事,等了好一会,没有耽误你的事吧房尉哥哥?”
“没有。”房尉做事向来习惯给自己留一定的备用时间,所以就算是加上岚庭刚刚耽搁的那一会,接下来的手术也不太仓促,“辛苦了,去外面等着我。”
“嗯。不辛苦!”岚庭笑嘻嘻的点头,能为房尉哥哥跑腿是他最开心的事情之一。
可就在岚庭准备飞到裴家厨房去偷点吃食时,他听到了一个陌生的男声从幽暗的房内传来,那人似是在问他,“少侠骑的是哪匹马?”
岚庭有点疑惑,他眨巴着眼睛用手指着自己,直到看到房尉点头才放心回答,“那匹枣红的,带了些白色的杂毛,又好看又能跑!”
猜的没错。扶苏无声的笑了笑。
大概是多少年前呢?扶苏有些算不清了,那时候他还很小,裴琛聿,也还在。是开春的季节,有金灿灿的阳光,也有吹起来温暖醉人的风。裴琛聿拗不过大病初愈后,非要学骑马当将军的扶苏,于是二人就来到了马厩。
马夫见扶苏少爷个子小,便牵出了一大批小马驹以供二位少爷挑选,可扶苏怎么看都不喜欢,直到——他看到了躲在马厩阴暗处,那匹连站都站不稳的小马驹。
它通体枣红,夹杂了些白色的杂毛。
“它叫藏雪。”扶苏道,“少侠下次可以这么喊它。”
“藏雪。”岚庭有模有样的重复,“这名字好听,难怪我每次喊它大红枣,它都不理我!它是你的马吗?”
“以前是。”扶苏落寞的声音让房尉于心不忍。
“那……”岚庭好像看到房尉哥哥皱眉头了,所以他朝着里面那块好像躺了人的地方喊道,“那你要好好配合房尉哥哥哦,他医术很厉害的,你肯定会变好的,到时候我们一起骑大红,哦不,骑藏雪!”
“好。”扶苏轻声道,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想过,有生之年,还可以再站起来。
扶苏的眼珠子转了转,最终停驻在房尉忙于案台的背影上。不知是因为想起了有关藏雪的记忆,还是因为岚庭身上的朝气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柔软的向往,“有这么一个人陪在身边,郎中应该时刻都很开心吧。”
“岚庭是我恩师的孙儿,此番是随我下山历练。”房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解释这么一遭,明明扶苏问的不是这个。接着房尉将手中的瓷碗递去扶苏手边,声音低沉,眼眸专注如蛊惑,“少爷,喝了它,好好睡一觉。接下来的事情都交给我。请放心。”
“我什么时候会醒?”扶苏在失去意识的最后关头,这么问房尉。
“三至四个时辰。因人而异。”房尉用指腹细心的擦拭掉停留在扶苏嘴边的药渍,轻声道,“但在少爷醒来之前,我都会在这里守着。”
虽然跟着师傅动过更大的手术,可现在躺在房尉刀子之下的人,毕竟是扶苏。
即是扶苏,就代表着房尉要用尽全力,来保证这个手术不出一丝差错。一刀,又一刀,先切腐肉,再除烂骨,鲜红的血肉和银白的器具不断在房尉眼前交替出现,他摒住呼吸,连额头上浮出的那层细汗也无暇去管。他只想尽快的将这个手术成功做完,因为哪怕扶苏的腿部早就失去知觉,哪怕要岚庭拿了最好的麻醉散,房尉也仍旧觉得,刀割在扶苏身上,扶苏会疼——哪怕扶苏真的不疼,他自己,却会疼。
扶苏又做梦了,不过这次他梦到的不是那条小溪流,而是那些他方才不敢想的场景——毒醒之后听到裴琛聿去世的瞬间,哭求着杜叶带自己去灵堂的后半夜,震天响的出殡哀乐,以及最后洒进房间将自己灼得生疼的,那束亮光。
房尉的手,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手术时间不多不少,正好三个时辰,但麻醉散的效果还未褪去,扶苏仍在沉睡中。但他眉头紧皱,嘴里也好像念念有词,具体说了什么,房尉听不清。但他看的出来,扶苏就连做梦,都在受煎熬。
“对不起,扶苏。”房尉凝视着那张精致却写满痛苦的脸,埋在最深处的那份无力和颓然,徐徐的从心底升起,“可是我,别无选择。”
“结束了?”扶苏从梦境中抽离,困倦的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房尉。
房尉点头,此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手术很成功,少爷放心。”
“你一直在这儿?”
“我答应过少爷的。”房尉将眼神轻轻地落在扶苏脸上,他的鼻尖上还残存着从噩梦里带出的一两滴冷汗,“要一直守在这儿,直到你醒来。”
“那你等了多久?”扶苏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疼,大概是麻醉散的副作用上来了。
“不久。”房尉一笑,想起在深山里独自度过的那三年,意味深长道,“这次,一点都不久。”
“这次……”扶苏果然有些困惑。
“既然少爷醒了,我便去前厅告诉大家一声,好让他们宽心。”房尉将脚边的医药箱背起,并不打算解扶苏的惑——至少现在,不打算。
“房郎中。”扶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已走到门口的房尉喊住,“你对每个病人都这么好么?”
房尉一愣,半边脸隐没在夜色中。他没有回头,但声音坚定,“恕我直言,不是。”
裴宅前厅里灯火通明,老爷夫人们皆坐在一起等着房尉从北园归来——这很稀奇,因为自从三年前那场意外后,裴家的长辈们几乎没有在饭点外凑得那么齐整过。那场意外带走的不仅仅是性命和健康,它夺走更多的,是裴宅中一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
忘忧讨厌这种氛围。她坐在桌几旁,嘴撅得可以放上把吊壶。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讨厌裴扶苏,裴琛聿的死,更是让她的讨厌翻了好几倍。所以她讨厌现在前厅里这个氛围,她讨厌大家伙聚集起来,却只是为了担心一个任性的杀人凶手的安危——可她发现,她最讨厌的还是她自己。因为她好像也在这种氛围中,开始担忧着裴扶苏的身体。
“呀,小毛孩儿!你不要再吃了,桌上的东西全被你喝完了!”忘忧不知道该将自己的这股气撒在哪里,她找了一小会,最终还是将炮口对准了岚庭,“你总是吃吃吃!就知道吃!”
岚庭一脸无辜的将最后一口油酥鸡放入口中,接着还吮了吮沾着香油的指头,他看着忘忧,漫不经心道,“你吵什么吵,整个大厅就你最吵。”
忘忧双手叉腰,瞪着一双大眼睛,“你吃了我家那么多东西,我说说你又怎么了?”
“忘忧。”裴老爷头疼的看了过来,“安静点。”
忘忧瘪瘪嘴,委屈道,“知道了。”
“听见没?你爹爹叫你安静点。”岚庭洋洋得意,正准备再说些什么让忘忧更添堵时,就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于是他立刻丢开了手中的果盘,眼睛亮亮的望着大门口,欣喜道,“房尉哥哥回来了!”
岚庭话音一落地,房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众人的眼里。
“房郎中。”裴老爷率先迎了上去,可房尉一如平常的表情让他猜不准扶苏现在的情况到底是好是坏,所以他只得提着一口气,小心问道,“扶苏的情况,还好吗?”
房尉将所有望着他,等待他回答的眼睛,都一一掠过。他知道,其中必有假意。
“手术很成功。”房尉顿了顿,“但伤口面积大,所以接下来的愈合期也会很漫长,食宿方面,都需要非常注意。”
“怎么个注意法?郎中只管说便是。”一直握着佛珠的大夫人开口了,今晚为了扶苏,她都没有去佛堂抄经文。
“北园日照不足,阴暗潮湿,连木炭都烧不起来,对伤口恢复有极大的阻碍,同时也容易让二少爷感到抑郁。如果可以,最好给二少爷换个朝向好点的地方养病。”
“唉,郎中是有所不知。”裴老爷叹了口气,眼神也跟着浑浊了几分,“以前扶苏他不住在北园,因为发生了些事情,就是我大儿子他……总之自从那之后,扶苏就不愿意住在原先的屋子了,说是怕光,一照在身上就疼得厉害。郎中请了无数个,都说没法子,这才只能依他,让他搬去北园。”
房尉没有说话,看来他的猜测没有错。
扶苏如今的转变,统统归结于三年前的那场毒杀案,归结于裴琛聿的,死亡。
裴老爷的这番话,使得好不容易放松了的众人,又重新凝重的沉默起来。
杜管家一看形势不对,忙出来打圆场,“房郎中,岚庭小兄弟,天色已晚,傍晚那场雨没下下来,估计等会就有一场大的,不如今晚将就下就歇在这里?”
“今晚睡这里?”岚庭回头偷偷看了眼还没有吃完的油酥鸡,咽了咽口水,小声问道,“我们今晚还回去吗,房尉哥哥?”
“一定不能回去。”裴老爷也开始挽留房尉,“为了扶苏的手术,房郎中怕是到现在,一口水还没来得及喝。今晚就歇在这了,房间和下人都有,你们不用操心。”
“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房尉点头作揖,选择留下自然有留下的理由。
接着他将众人环顾一遍,似是在寻找什么,最后看向了站在角落里的桃夭,“我记得桃夭姑娘专门服侍扶苏少爷。明天一早我得赶回药庐医治其他病人,所以等会若是方便,麻烦姑娘过来一趟,我将扶苏少爷的药方和膳方写给你。”
桃夭提着红木食盒,小心翼翼的敲了敲房尉所在的房间。
“女鬼姐姐来了吧。”岚庭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从房梁上跃下,他刚刚一直倒挂在梁柱上面,一边看着在油灯下写字的房尉哥哥,一边自己晃悠着玩。
“好香!”还未将门打开,岚庭就闻到了一股令人振奋的食物香味,他忙不迭的把桃夭拉了进门,眼神灼灼的盯着她手中的食盒,“女鬼姐姐,你带了什么好吃的过来?”
“没有什么好吃的。”桃夭似是有些歉疚的笑了笑,这些东西都是她临时从厨房里做出来的,这个点厨房的伙夫和婆子都已经家去了,但她又实在惦记着裴老爷说的那句,房郎中怕是一口水都没喝上这句话。毕竟若不是自己,今天他也不会又在北园忙活一遭。
“房郎中?”桃夭将一碟碟精致的吃食摆放上了桌,望着那个仍旧提笔不停的身影道,“要不您先来吃两口,冷了就不好了。您慢点写也无碍,我等着就是了。”
岚庭倒是顾不得这么多,美食向来是他的死穴。屡试不爽。他咽了咽口水,猴急的拿起筷子就想夹最近的水饺来吃,可是水饺的面皮儿又湿又滑,加之岚庭本身也不太会使筷子这玩意儿,来来去去好多回都夹不上手,岚庭急得跳脚,正准备扔了筷子直接上手的时候,另一双筷子就被人从背后轻轻执起,接着自己的碗里就多了一个饺子。
房尉看着眼前那个毛茸茸的脑袋瓜,无奈道,“吃太多容易积食。”
“不管。”岚庭吃得香喷喷,他没想到女鬼姐姐的手艺,比之前在城内吃的那家茶馆还要好上几倍,“不行,我要全部吃完,大不了……”岚庭苦恼的眨眨眼,接着灵机一动,“大不了我等会出去打套拳!那样还可以再吃一顿呢。”
到底是孩子心性。房尉摇摇头,将为了岚庭常备在身边的健胃丸放在桌上,“吃吧。免得饿瘦了回去,师傅和小叔伯要找我麻烦。”
“不不不。”岚庭的脸颊被塞得鼓鼓的,就算是这样,也还要摇头跟房尉作保,“他们要是找你麻烦,我就找他们麻烦!”
“桃夭姑娘。”不知何时,房尉又回到了里屋的油灯旁,纸上的笔墨快干了。他看着被他唤了一声才将头抬起的桃夭,想,她这个爱低头的毛病,怕是这辈子都去不掉了。
他将两张薄薄的纸递给桃夭,嘱咐道,“上面的是药方,一日三次,皆在饭后半时辰内。不能给他喝茶,茶会解药性。下面的是膳方,姑娘可拿去厨房作参考,不要误做了裴二少爷吃不得的东西。”
“好。有劳郎中了。”桃夭慎重的接了过来,打算直接妥帖收好,毕竟她没念过书,也不认得几个字,但就是途中的粗略一瞥,桃夭的呼吸就滞住了——她认得!她认得这个字迹!虽然不知道具体写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那些字代表的又是什么意思,但不会错,桃夭笃定,她认得这样的字迹,这么多年下来,她认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字迹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还是出自一个完全陌生的郎中之手。难不成——这世间真有人的字迹,会相似到这个地步?
房尉默不作声,将桃夭不断变化的表情和颤抖的手,皆收入眼底。
在山上的那三年,房尉为了变成一个全新的人,自然而然的要摒弃以往的习惯,比如走路的姿势和速度,比如说话的口音和语气,甚至连无法改变的声音都一直做着调整,更不用说显而易见的笔迹了——换句话来说,房尉此番的笔迹,是故意的。
他顺水推舟留在裴宅过夜,为的就是让桃夭看到这份会让她万分吃惊的笔迹,如此一来,虽说不能使桃夭因为这种巧合就完全信服于自己,但至少,会有所帮助。
房尉很清楚,他现在仅仅只是一个在诊治时或者被东家邀请,才能出入裴宅的外地郎中。他所留的时间和所做的事情,都有限。所以他需要一个他信得过的裴宅中人。
其实房尉一开始想到的人,并非桃夭。
就算不会有什么致命危险,但她到底是个女孩子。房尉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杜叶。但他没有料到,今日一遇,竟然发现杜叶已失声,并且拒绝恢复,还有他藏在眼神中的痛苦和不得已——这一切都让房尉不得不保险起见,另择他人。而桃夭为了扶苏,不惜反抗二夫人之命也要苦求于自己,这一点,足以让房尉信任。
二人沉默半晌,最终还是房尉先开口,“桃夭姑娘?怎么了?”
“没,没怎么。”桃夭听到房尉唤她,心里一惊,赶忙抬起头,直直的与房尉对视着。本是不想越规矩去跟贵客说这么无稽的话,但桃夭看着房尉深褐色的眼睛,一下子没忍住,“只是郎中的字迹,很像,很像……我家主子。”
“你家主子?”房尉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扶苏少爷的字迹跟我的很像么?”
桃夭没有说话,只是又将头低了下去。她认真的看着手中的那两张纸,仿佛看着看着,就能横空生出她想要的东西来。房尉也不催,他看得出,桃夭正在深切地,怀念着某些什么东西。
“我的主子。”桃夭顿了顿,虽然这件事在裴宅中无人不知,但要说给一个刚认得不久的郎中听——哪怕二人字迹很像。桃夭也得做足了准备,才敢去揭这个自己平时都不敢看上一眼的伤疤,“其实是扶苏少爷的哥哥。也就是裴大少爷,裴琛聿。”
房尉眸子一敛,将涌到舌尖的节哀二字吞了下去,“我听说过大少爷的一些事情。”
“听说过……听说过。”桃夭喃喃的重复着这几个字,似是魔咒。接着她眸子里水光泛起,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似是低落又似是不甘,似是怨气又似是质问,“但郎中听说过的,定是关于大少爷不幸死去的事情罢。”
“桃夭姑娘?”房尉不得不承认,桃夭方才那番话,的确在他意料之外,也的确让他无从反驳——他这次回谷顺,听到关于裴琛聿的所有事情,不外乎一个死字。
桃夭的眼泪落了下来,但她很快的用手背将泪珠子抹去了,她自己也知道,今日哭得实在是太多了。她清了清嗓子,望着一脸无言的房尉,“郎中肯定觉得,怎么我一下子说话变得如此难听,倒也不是难听,只是不顺耳,不像个下人该讲出来的东西罢了。”
“桃夭姑娘。”房尉一动不动,准确的撞上了桃夭眉眼里,一种类似坚硬的东西,“我不是这个意……”
桃夭用力的吸了口气,打断了房尉的话。她朝着房尉大喊道,“因为这对大少爷不公平!对他来说,这真的不公平!大少爷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可最后大家却只记住了他死于寿辰,死于中毒,这不公平!”她颤抖着身子,将这句话完完整整的说完后,便再也不能自制的捂着嘴巴呜咽起来,她狼狈的蹲在地上,眼泪在她脸上畅通无阻,直至埋进她细密的指缝中。她当然觉得对房尉失礼,但比失礼感触更深的,是痛快。
那句话她忍了三年了,她终于说出来了,她终于能说出她觉得这个薄情的世界对她的大少爷太不公平了。这怎么能不让人,身心酣畅的痛快哭一场?
“他是这世上最温柔最好的人啊……”桃夭哭得双眼迷离,虽然裴琛聿对她的那些好已经过去了多年,她也明白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对她这般好,但她仍旧如数家珍的将那些好,在这个暴雨即将压城的黑夜里,通通倒了出来,“我六岁那年就跟了大少爷,是他主动从杜管家手里将我要了过去。是他收留我,告诉我我的新名字,是他告诉我其实我不丑,是他告诉我要看着人说话,低头不好……”
直到桃夭哭累了,说累了,声音已经听不大清了,房尉才将身子前倾,用手轻轻的将桃夭从地上带了起来。对于这样陌生,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桃夭,房尉有些不忍心。他看着那片被桃夭的眼泪砸湿的地面,道,“若大少爷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好,那么他应该还会想告诉你,他希望你好好活着。”
桃夭满脸泪痕的点头,其实她并不是故意要讨房尉的一番安慰,她明白生死之事,由不得人。她只是因为眼前这份相似的笔迹,而格外的想念大少爷,“我承了大少爷太多恩情。现在他不在了,我便代他去照顾他生前最疼爱的扶苏少爷。”
房尉一愣,原来桃夭仍留在裴宅的原因竟是这个。
若他没有记错,桃夭卖身契的终止时间和裴琛聿的十八寿辰,是同一年。
“所以房郎中。”桃夭的眼神殷切的望了过来,房尉眼疾手快的扶了她一把,这才没有让她硬生生的跪下去,“您是神医,肯定能把扶苏少爷治好,求您了,哪怕二夫人她……求您一定要治好扶苏少爷,不然大少爷的在天之灵,都不会安息的,求您了。”
“二夫人她?”房尉松开桃夭,“姑娘是指二夫人瞒着裴老爷辞退郎中的事情?”
“不是。”桃夭皱着眉,艰难的摇了摇头,“或者说不仅仅是。房郎中,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不是第一次了,我照顾扶苏少爷这三年里,目睹了二夫人做过太多这样的事……除非是被人发现或者是扶苏少爷真的病得不行了,她才肯让郎中前来医治。”
关于二夫人,房尉之前已做过推敲。出身卑微,性子怯懦善良,从不惹事生非,甚至有些瞻前顾后。母凭子贵,她不可能真的要置扶苏于死地。
所以现在看来,唯一说得通的,就是二夫人这么做,其实是被逼无奈。
“二夫人这么做,定有她的理由。”房尉顿了顿,“虎毒不食子。”
“可是……”桃夭仍旧惴惴不安,“可是我之前甚至还听见二夫人和房里的丫头姐姐说,宁愿扶苏少爷这辈子就这么瘫在床上。”
“其实不光是二夫人的问题。”房尉话锋一转,他又想起了挂在扶苏嘴角边无谓和惨淡的笑意,“扶苏少爷本身,就没有什么求生的欲望。”
桃夭低头,细细的葱指绞着自己棉花小袄的边角。扶苏的情况究竟槽到了什么地步,怕是整个裴宅的人都不如她清楚,“说到底也是因为大少爷的去世……”
“大少爷下葬那日,扶苏少爷说什么也不肯去,我还偷偷埋怨来着,可是后来杜叶告诉我,其实头天晚上扶苏少爷趴在棺材旁哭了大半宿,差点昏死过去。他还说,再把扶苏少爷从灵堂背回来的时候,那样子,根本就已经不像活人了。”
房尉心里一颤,他又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扶苏被褥里的那块灵牌。
这些零散的细节堆积在房尉心里,羽化成了一张巨大而细密的网,将他牢牢困住。而在他感到窒息的同时,他甚至有些不敢去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单薄少年,到底是怎么用他苍白的脸色和已经不能行走的躯体,去抗衡那份人世悲苦的?
难怪他要问自己,那个“头”在哪里。
“杜叶?”房尉深吸一口气,转换了话题,“就是今日来接我和岚庭的那位青衣公子?”
桃夭点点头,“他是杜管家的儿子,也是以前大少爷的随从和书童。”
“书童?”房尉佯装困惑,“虽无冒犯之意,但哑人做书童?”
“不,不是的。”桃夭有些着急的摆了摆手,毕竟在大少爷走了之后,裴宅中就剩杜叶对她最为照顾了,“杜叶以前是可以说话的。只是……”
“只是?”房尉牢牢盯着桃夭,她脸上的表情有些犹豫。
“只是我觉得非常奇怪。”桃夭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
“何处奇怪?”
“我记得那晚杜叶帮我搬完东西之后就回去了。”桃夭轻轻蹙着两弯娥眉,仔细回想着那日的情形,“没过多久,大概两三个时辰之后罢,就听人说杜叶发起了高烧。”
“等我赶过去时,他已经烧的四肢滚烫,眼白见青了。他在人群中认出了我,拉着我一个劲地说胡话,然后就昏了过去。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可是后面回忆起来,竟觉得杜叶就是在专门等我,等我到了之后,才……”
房尉眼波涌动,他直觉这就是关键所在,“杜叶跟你说了什么?”
桃夭回望着房尉,口气里有种尖细的恐惧,“他说宅子里有鬼,要害扶苏少爷。”
轰隆一声,空中闪过一道惊雷。瞬间照亮了裴宅的大半边院子。
房尉没有回话。他知道,这场在谷顺城头顶徘徊许久的暴雨,终于,要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