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
岚庭连嘴都来不及擦就一溜烟跑出了药庐,他认得裴家马车的轮子轱辘声,绝对错不了。
“管家大叔!”岚庭兴冲冲的跑出去,“今个儿有给我带……咦?”岚庭望着那个陌生的大哥哥,露出了不解的神色,“管家大叔人呢?还有这个哥哥是……”
一旁的车夫听到岚庭的疑问后,便憨憨的笑着回答,“杜管家今天和三夫人去邻城选货了,这不,就换了我和杜叶来。”
“杜叶?”岚庭歪着头,想着上次在裴宅好像没有看见过这个人。
杜叶一身青衣,身姿挺拔,就算岚庭年纪比自己小,他也还是礼数周全的作了一个揖。岚庭不习惯这么文邹邹,正当他考虑着到底是要回个作揖还是回个抱拳时,他就看见杜叶嘴边的笑容,凝固了一两秒——他的眼神,是看着自己身后的房尉哥哥的。
“房尉哥哥。”岚庭莫名觉得有些奇怪,小声道,“管家大叔今天不在,就让这个哥哥来接我们。”
“瞧我这记性。”车夫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以示懊恼,“只顾着检查着马车的轮子,竟然忘记给你们介绍一下。杜叶是杜管家的孩子,前些年一场意外之后,就不会说话了。所以二位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也可以跟我老车夫说。”
“不会说话了?”岚庭到底是孩子心性,立马夸张的问了出来,“那就是个哑……”
“岚庭。”房尉沉声,“不得无礼。”
岚庭自知理亏的瘪瘪嘴,立马走到一旁牵起了上次那匹马。
“岚庭还小,说的话请杜公子不要在意。”房尉提着药箱,在经过杜叶时,停住了步伐。
杜叶一笑,依旧是房尉记忆中的清雅和煦。接着他轻轻的摇了摇头以示无碍,伸手替房尉把车帘掀得更开,房尉知道,杜叶的意思是请他上车。可是——可是刚刚车夫的那番话还在房尉心中盘旋,什么叫做前些年一场意外之后,就不会说话了?那场意外究竟是什么?难道指的就是三年前裴家那起毒杀案?可不管是卷宗,还是房尉对那日的记忆,中毒的不就只有裴家兄妹三人么?那么眼前杜叶的失声,又是怎么回事?
房尉眼波微动,正欲问些什么的时候——不说一探究竟,但至少,房尉在此时,想和久违的故人说说话。但一直平静着的杜叶,在对上房尉眼神的时候,竟轻轻的蹙着眉,再次摇了摇头。那意思很明显——要房尉不要说话。
房尉下意识的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车夫,立即会意。
车内十分寂静,唯有小火盆上面的茶壶被煮得发出了细微的咕噜声。
杜叶垂眸,认认真真的斟了一杯普洱递于房尉手边。房尉愣了愣,因为在接过的那瞬间,他感觉杜叶指尖的温度,格外的低。
“近日大寒时节,杜公子应当多多注意身体。”
大概是车厢内只有两个人的原因,杜叶的表情不似方才那般完美——好像那些隐藏在他微笑下的情绪,此时正渐渐的从他的眉眼中透了出来。
杜叶看着房尉,迟疑的点了点头。
“有杕之杜,其叶萋萋。”房尉顺着杜叶的名字,念出了诗经中的两句,“你的名字,是出自这里吗?”
有杕之杜,其叶萋萋。你的名字,是出自这里吗?
杜叶一直垂在身侧的手,因为这句话,而暗暗的握紧了。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不嫌他出身低微,不嫌他资质愚钝,硬向老爷要了他做陪读书童。那日秋高气爽,金桂飘香,他手中的川贝糖水好像也散发着甜味,而那个人,一袭白衣,趁着教书先生不注意,偷偷的朝他招了招手,眉眼里都是温柔。而那份恰到好处的温柔,轻而易举的打败了周遭的好风景。那人指着一本诗经,一本正经的用还不够成熟的声音告诉杜叶,有杕之杜,其叶萋萋,你的名字,就是出自这里。
“杜公子。”房尉一句话就将杜叶从回忆里捞了出来,他看着杜叶苍白的嘴唇,有些艰难的开口道,“若我说,我有法子让你痊愈。你可以兴趣一试?”
房尉这句话着实让杜叶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还可以开口讲话。接着,他在房尉带着些许期盼的眼神中,坚决的摇了摇头。
房尉的失落转瞬即逝,随即,他便了然道,“也好。杜公子怕也是习惯了。其实有时候无法开口说话,也是一种福气。”而他了然于心的,却不仅仅局限于说出的那番话,刚刚四目相对时,他明显的感觉到杜叶的眼神不对劲,相处多年,他懂他——他知道,杜叶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由于杜管家和三夫人的出门,带路的任务自然而然的又落在了杜叶肩上。
白日的裴宅看起来更为大气一些,但同时,一些隐匿在黑夜中的小瑕疵,现在也暴露在了视野之下,比如墙面上的裂缝,再比如木质栏杆末端的腐朽。
三人朝着裴老爷房间前行,途中又遇到了忘忧。岚庭和忘忧虽只见过一次面,但上次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果不其然,两人一对上眼,立马又开始吵闹。不太明白情况的杜叶本想上前劝阻,没想到自己反而被房尉拦下,“他们还小。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你放心,岚庭有分寸,不会伤及裴小姐。”
贵客都已经开了口,主家没有不大方的道理。杜叶颔首,一路无言将房尉带至了老爷房门前。
“裴老爷。”房尉见房门虚掩,轻轻扣了两声。
得到裴老爷应允后,房尉才缓缓步入正房,屏风之后,是裴老爷靠着床杆半坐着的模糊身影。
“您这几日感觉好点了么?”
“好,好多了。”裴老爷忙不迭的点头,看着走过来的房尉,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欣赏,“梅林神医果然名不虚传。喝了一天药就感觉舒爽多了,如今既能吃点东西,也能下地走几步了。”
房尉点头,正在心中想着这次留下来的药方子可以做些什么变化时,最外面的那张木门就又被人打开了——其实说“打开”并不适合,单从声音上评断,更像被人蛮横的一把“撞开”。
“神医,神医……救命。”一个哭泣的女声愈来愈近,仓惶之间,那个瘦弱的身影好像撞上了屏风一角。但桃夭也顾不得肩上的剧痛了,她满脑子都是刚刚北园里的情形——血,还有烂掉的骨头和肉。
“神医……”桃夭扑通一声跪在了房尉和裴老爷面前,哭着朝房尉爬了过去,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攥着房尉的下摆,不住的祈求,“求您了,求您了,去北园一趟吧……快,快不是个人了,求您了……”
“桃夭你……”跟随而来的二夫人愣在了门口,终究还是没有办法阻止桃夭跑出来求医,二夫人看着眼前的场景,眸里满是痛苦,手里的帕子也早就被捏的变了形。
“你们好端端的,干些什么?”裴老爷被这接二连三的闹剧弄得十分不爽快,本来极好的心情,现在全给败个精光,“还有贵客在这,你们这样子,成何体统?”
二夫人低着头,规规矩矩的将裴老爷的训斥全盘接应了下来,她往里面走了一两步,想伸手拉桃夭,却还是作罢,“对不起老爷,是我一时疏忽没有看管好这丫头。您也知道的,她向来比较疯癫,吓到贵客是我的……”
“二夫人!”桃夭突然抬起头,狠狠的用手背抹了一把挂在下巴上的泪珠,“我没有疯,疯的是您!您可是二少爷的生母啊,怎么可以狠心成这样子?”
“扶苏?”裴老爷听桃夭讲到了二少爷,直觉其中有问题,“扶苏怎么了?”
“没……没怎么。扶苏很好,照顾得很好,老爷不用,不用操心。”二夫人抢在桃夭开口前将这番话说出,但飘忽的口气和躲闪的眼神,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她讲的是实话。
裴老爷虽病但不愚,一眼就看出二夫人是在撒谎,于是他更加生气的竖眉喝道,“扶苏到底怎么了?桃夭,你来说。别怕。”
“扶苏少爷他,他……”真轮到自己说的时候,桃夭反而害怕了起来——不是不敢说实话,而是一想到刚刚那个场景,桃夭就不自觉的开始战栗起来,实在是太可怕了。
“二夫人趁着您生病,便偷偷辞退了扶苏少爷的郎中,还跟我讲不许说出去,可是……可是。”桃夭的眼眶又红了,话虽是对着老爷说的,但她不由自主的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的房尉,“刚刚我去换被褥的时候,发现扶苏少爷的腿……都成一摊子烂肉了,全是血,我还看见了那些白森森的骨头,甚至还……”
房尉看着桃夭的嘴一张一合,做不出任何反应。
从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和处境之后,房尉就已经听不见桃夭接下来的话具体在说些什么了。不止桃夭的话,房尉甚至觉得自己身处的世界,都在刚刚的那一刻,归于寂静。
扶苏的腿——成了一摊子烂肉?
那么精致和清澈的少年,像是盛开在云端高岭的少年,在自己生命里占据了重要位置的少年,这几年几乎每天都在挂念着的少年,竟然,和那样的词语,划上了等号。
在山上的那三年寻不到关于扶苏的消息那便罢了,可为什么回到谷顺,甚至重新回到裴宅后都见不到扶苏呢?除了在众人言辞间知道他当年重伤如今生病外,竟不知他任何消息。原来最大的阻碍不在其他,而在扶苏身边最亲近的人。
房尉看着二夫人,内心一片悲凉。这三年,在自己离开裴宅的这三年中,于扶苏,于二夫人,甚至于整个裴宅,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年那场毒杀案,究竟带走了多少东西,又改变了多少东西?
那场毒杀案放置今日,到底还能不能被解开?而隐藏在奇案两字之下的,到底是单纯的意外,还是阴险的预谋已久?
“您是好人……”桃夭声泪俱下,“郎中,我知道郎中您是好人。求求您去北园救救扶苏少爷好吗?他不能死啊,不能……我求您了郎中。”
“姑娘。”房尉将跪在地上的桃夭轻轻扶起,“地上凉,你也不要再哭了。”
“可是……”桃夭吸了口气,有些干了的眼泪黏在脸上让她非常不舒服,她好像稍微冷静了一点,是不是自己太冲动了?老爷的脸色此时看起来阴沉的可怕,而身后二夫人的样子,也是极为少见的痛苦。
“在下是来替裴老爷复诊的,于情于理都不该半途去北园替二少爷看病。”房尉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好似事不关己。可谁人知,隐在宽大衣袖的手,早已紧握到关节发白。有一个声音很小,却不停的向房尉席卷而去——是扶苏幼时生病时的*声。一声又一声,穿越了好多年,正生生的折磨着此时的房尉。
房尉逼着自己不动声色的深吸一口气。
扶苏,你此刻是不是也像之前那么痛?或者是更痛?
“罢了罢了。”裴老爷的眉头皱的更深了,“扶苏是我儿子,他现在病成这样,我这个当爹的还有什么心思,唉,也怪我自己这破身体,竟这么久无法管理府中之事。”接着他看向房尉,有些不确定他会不会去诊治扶苏,毕竟当初请他来医治自己都花费了不少精力,“房郎中,你是否愿意去北园看看我那个……”
“不!”一直沉静的二夫人突然激动了起来,她美眸圆睁,痛苦的摇头,“老爷,别,求您了,别让房郎中去看扶苏,扶苏会好的,我真的会照顾好……”
“你放肆!”裴老爷怒火中烧,“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是这般心狠手辣的女人,自己的孩子都要置他于死地!要不是桃夭过来告状,你还想瞒着我多久?瞒到我身体好了之后去北园看扶苏那日?”
“不是的,不是的老爷。”二夫人的眼泪落了满脸,颤抖的身体像片在风中凋零的树叶,她的手掌撑在冰凉的地面上,“老爷,扶苏是我的孩子,您怎么不信,我这样……是为他好呢?”
“够了!桃夭你立即带着房郎中去北园看看扶苏。”裴老爷大手一挥,不愿再看眼前的女人,“至于你,以后扶苏的事情再不经你的手。早知道你是这样……当初哪怕你再像她,我也不会把你从青楼里赎回来。”
北园。顾名思义,就是整个裴宅的最北边。
桃夭一边抹眼泪一边给房尉带路,走过花园假山上那座小桥时,桃夭无意间瞥见了房尉的神色——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只觉得和第一次见到的房郎中不大一样。
“您怎么了?”桃夭小心翼翼的问道。“是不是我走得太快了些?”
“不是。”房尉摇摇头,眼神落在了前方已经隐约可见的北园大门上,“姑娘只管带路便是。”
“约莫是这边比老爷那边要冷上一些吧?”桃夭想了想,大概就是这个理了,特别是她还记得,房郎中指尖的温度,是低过自己的。“北边就是这样的,花园这还算好,等出了这里,还要走一会,才能到北园。”接着桃夭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总之她顿了顿才开口,“那里才是真的冷。”
有多冷呢?冷到昨晚结在屋檐下的冰条子,到现在都没有融化掉。
桃夭那次虽不在老爷房里,但下人们之间向来嘴碎,不管什么事情,不出个把时辰定能传个遍,所以她也是知道房尉医人的规矩的。
“房郎中。”桃夭福身准备退下,“扶苏少爷就在这屋子里,一切,就都麻烦您了。”
房尉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再侧头看上桃夭一眼,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那张木门上,他一动不动的,似是着了魔似的,盯着那扇薄薄的木门——甚至在桃夭走了很久之后,他都维持着相同的姿态。
就是这扇门。在这扇门之后的,就是扶苏。
房尉有些难以形容此时的心情,激动?雀跃?开心?得偿所愿?亦或是害怕?恐惧?心疼?难受?巴不得取而代之?这些微妙的情绪统统交杂在了一起,蛮横的充斥着他的头脑和四肢,所以他必须要停在原地给自己缓和一下。房尉深吸一口气,他看见那些流淌在他身体里的情绪最终聚合在了一起。它们沉淀下来,沉淀出一张房尉此生都不能忘的脸——是扶苏,是记忆中最为精致好看的扶苏。
房尉敛眸,骨节分明的手,终于将门,轻轻的推开。
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光线。
房尉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究竟是一间什么样的屋子?
阴暗潮湿不说,房子里的摆设也少得可怜,放眼望去,房尉只能看到一张孤零零的桌子,可桌子上甚至连一盏像样的茶壶都没有。他停在原地,几乎快要失去前行的勇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扶苏要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
房尉艰难的越过了那张桌子,看到了不远处的床榻,和被褥里那块小小的凸起。
“裴……裴二少爷?”
意料之中的,没人回应。
但越是靠近床榻,那股萦绕在房尉鼻尖的味道就越浓烈。他能分辨得出,有药材的味道,有发霉的味道,有血的味道,甚至还有腐烂的味道,它们全被锁在了这间常年见不到天日的小屋中,活生生的闷出了一种,类似死亡的气息。
房尉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扶苏,就置身其中。
扶苏在朦朦胧胧中,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变成了谷顺城外的那条小溪流,汨汨的流向更南的南方。他轻盈,欢畅,且自由。
然后他听到木门的吱呀声——有人进来了。
他梦中的那条小溪还在流着,但他的思绪已经渐渐回来了,他知道来者无非就是桃夭杜叶或者娘亲这三人,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无法变得轻盈,欢畅和自由。他不是那条小溪流,他只是一个不能下床,甚至连坐起都变得困难的,废物。
“裴二少爷。”房尉这次已经走到了床边,他隔着那层细密的床头纱,模模糊糊的看着里头扶苏沉睡的脸。
“嗯。”来者的声音和对自己的称呼都有些陌生,扶苏有些意外的睁开眼,果然看见了一个从未谋面过的年轻男子,“你是?”
“在下房尉。”房尉微微将眸子垂得更低。三年了,这三年中他一直在想,若有朝一日二人重逢,该说些什么才好,而真的到了这一刻,他却只能喊他一声裴二少爷,而他也已完全不认得他,“是来为你医治的郎中。”
原来是新请的郎中。扶苏倦意未散,便又将眼睛阖上了。
“若少爷不介意,在下就开始号脉了。”房尉伸手将床头纱卷了一小半起来,扶苏的脸便清晰的展现在了眼前,一如记忆中的精致好看,只是看着十分的憔悴和苍白,脸颊也瘦下去很大一块。
“随你罢。反正我无所谓。”
“少爷何出此言?”房尉已经无法将眼前这个散发着冰冷颓败之气的人,和以前的扶苏联系在一块了,他,明明不是这样的,“我听桃夭说,您还小,年方十五,正是……”
“什么时候个头呢?”扶苏蓦然将眼睛睁开,直直的盯着上方。
“什么?”房尉不解,他还不太清楚扶苏指的是哪个“头”。
“好累。”扶苏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条小溪流,“我不想继续这么活着了,我想死。”
房尉一愣,原来扶苏话里的那个“头”,指的是,人生的尽头。
突然间房尉就明白了为什么这屋子会布置成这样。原来不是故意苛待,只是尽可能的避免悲剧的发生。就连他现在坐着的椅子和扶苏躺着的床榻,边边角角处都缠上了厚厚的布条。
“不行。”房尉了然之后,眸色加深了几分,同时手指也轻轻的探上扶苏纤细的手腕,大概是许久未晒过太阳,他几乎能清楚的看见扶苏手腕下那些青紫色的经脉,“少爷若是累了,只管睡便是。待醒来,在下定会给你一副健康的身体。”
“为什么不行?”这回轮到扶苏不解了。
“因为我是郎中,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救你。”房尉感受着指尖下扶苏虚弱而漂浮的脉搏,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就算医术精细如他,也会对这种脉搏感到心惊,他生怕它下一秒就会变成停滞的寂静,“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扶苏好像笑了笑,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此时也泛出了一丁点生气,他侧头看着眉头紧锁的房尉,道,“你好像和别的郎中,不太一样。”
虽然在桃夭刚刚的哭诉中,房尉已经得知扶苏的伤口在腿部,但具体的位置却不清楚。房尉将扶苏的手重新塞回被褥中,正欲详问时,一抬眼才发现扶苏已经又闭上了双眼。是没有睡着的。房尉能看到扶苏的睫毛正在以一种非常微弱的幅度颤动着,他没有睡着。但尽管如此,房尉也不忍心出声打扰。
“少爷睡吧。”房尉细声道,“在下冒犯了。”
很多年后,哪怕在很多年后,房尉已经完成了他所有的计划,扶苏也恢复成最初的样子,但他还是无法忘记,在这一刻掀开扶苏被褥的场景。那个瞬间就像一颗锋利无比的钉子,狠狠钻进了房尉身体里最柔软的地方,所以哪怕日后这颗被钉子被拔了出来,伤口也看似痊愈,但那瞬间的冲击和疼痛却统统变成了房尉心上的一个茧,一碰,就突突的疼。
“扶……裴少爷。”房尉吸了口气,眼睛直直的盯着扶苏的两条腿,虽然一直盯着,他却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这样的腿,居然是扶苏的腿。如果非要形容,那就是像有人用无数巨大的石头压过甚至碾过扶苏的腿,再将他弃之不顾,使那些伤口变得脓肿,变得溃烂,变得像是一摊子腐肉——桃夭说的没错,这根本不像是一个人的腿。
一股热意无声无息的涌到了房尉的眼底。他庆幸扶苏此时是闭着眼的,不会看到他如此的窘态,但扶苏越是这样不以为然,房尉就越是觉得自己的左胸口被闷得生疼。
房尉稳住心绪,将剪刀放去了一边——刚刚拿来剪扶苏亵裤用的。
掀开被褥的那瞬间,房尉就已经意识事情的严重性了,如此呛鼻的味道,定是只能采取最后的办法了。房尉决定之后,又看了看那把剪刀,此时上面还沾染着扶苏新陈不一的血迹,若是看的仔细点,还能看到刀身上黏着扶苏已经烂掉的皮肉末。
刚刚剪的只是一条亵裤,但等会,剪的即是扶苏身上的血和肉了。
“少爷。”房尉将被褥又往上面卷了卷,扶苏自小身体就不好,下半身伤成这样,房尉唯恐会有伤风或者并发蔓延到上身,为确保安心,房尉必须将上身也得检查一遍。被褥卷到扶苏腰腹处上方半寸长的地方时,房尉的手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似是木质,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棕红到发黑的小角。房尉有些迟疑,手也停在半空中,他不知道有什么东西重要到扶苏得抱着同寝,“这……”
“郎中要是好奇的话,看看也没关系。”不知何时,扶苏已睁开了眼,此时正看着斜上方的房尉。
“是我的声音吵到少爷睡觉了?”
“不是。”扶苏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是我本身就睡不着。”接着扶苏的脸上呈现出了一派柔软的悲戚,他将目光放空,喃喃道,“我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那个人。”
“那,少爷想不想看到那个人?”房尉感觉得到,扶苏对这个话题不像对待身体那般随意。
“不想。”扶苏非常干脆,听在房尉耳里,就像是在和谁赌气。
“即是不想,那在下给少爷开一些安神促眠的方子便可,每晚……”
“不用。”扶苏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望着哪里,就如同他不知道现在身体里正涌上来的那股悲意是为何,“药石只能治身,无法愈心。”
“但我承诺过少爷的。”房尉微微沉吟了一会,想起方才那番不算承诺的承诺,“会给少爷一副健康的躯体。”
话音落地,扶苏便又笑了笑,这个笑容看在房尉眼里却是格外的心疼,因为从这个笑容里,房尉看出了与扶苏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宽容。
“可是承诺这东西……”扶苏的确有点累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谁在短时间内说过这么多话了,“不就是世人自己捏造出来,再将它挨个踏碎的么。”
“少爷你何出……”
“那个人曾经也说过的,芸芸众生,他只圆我一个人的愿望。”
“那他。”房尉顿了顿,回忆的浪潮将他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食言了么。”
扶苏点点头,轻声道,“嗯。而且他再也不可能替我圆什么愿了。”
“为什么?”
“他死了。”话说到这,扶苏的眼角眉梢已经看不见一丝笑意,他似是有些魔障的重复道,“他死了,因为我。”
似是为了证实扶苏这番话似的,房尉握着被褥的手,无意识的又往上走了一个手掌的长短,与此同时,房尉也终于看清了,日日夜夜扶苏同眠的,究竟是什么。
——是一块灵牌。
但不像是那种摆放在灵堂里供奉的正规灵牌,只一眼,房尉就看出它的粗糙和过分简单。灵牌上没有家族门第,没有几代传宗,甚至连立牌人是谁都没有写上去,那块牌子上从头至尾就只有三个字——裴琛聿。房尉认得,那是扶苏的笔迹。从而房尉推断,那一整块灵牌,都可能是由扶苏亲手制作的。
房尉的眉头,就这么紧紧的簇了起来。他不是心疼牌位上那个故人,他只是心疼他的扶苏正竭力的怀念着那个故人,怀念到了要自己动手做一份寄托,再妥帖收好,日夜同在的地步。
真傻啊。房尉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句。
其实在看到灵牌庐山真面目的时候,房尉有过一瞬间的冲动——他恨不得将什么都说出来,他恨不得用最直白的语言告诉眼前的扶苏,其实他不需要做这些事。
房尉一秒都等不及了,他感觉他的的五脏六腑都被人用力的拧在了一起,那种要命的疼痛贯穿了他。但疼痛使人清醒,所以房尉知道,他现在,什么都不能说。
“郎中是被吓到了么?”扶苏看着房尉,觉得他的脸色不比先前那么自然。
“没。”房尉摇头,他看着那块灵牌上的名字,道,“裴家大少爷,是么?”
扶苏点头,脸上的表情变得细碎且痛苦。因为脸色太过苍白,房尉甚至觉得哪怕就是一个蹙眉的动作,扶苏都是用了绝大的力气,“裴宅中,这件事已经不让人再提了。现在也过去了那么久,城中人估计也有了更新的谈资,郎中不知道……”
“三年前那场寿宴上的意外,是么?”
扶苏没有说话,只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少爷的腿伤,也是因为三年前,是么?”
房尉一连串的准确的疑问让扶苏有些吃不消,他除了点头称是,好像一时间也找不到别的事可做。于是他的手就摸向了自己的腿——尽管那里早就没有任何知觉。
“郎中,我的腿真的很严重?”
“嗯。”房尉掀眸,从那扇小的可怜的窗户向外望去,天色尚可,让岚庭赶在天黑之前回药庐取麻醉散应该不成问题,“我说的太专业少爷估计也听不大懂。总之,等会在我询问了裴家长辈的意愿后就会给你动刀子,切掉那些坏死的肉,甚至是有些骨头。”
“动刀子?”扶苏有些意外。他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可就算三年前那次被毒得那么重,也没动过刀子。而如今——扶苏莫名其妙的想到了不久前来给自己换褥子的桃夭,她向来是不爱哭的,却在掀开被褥的那瞬间厉声哭喊了起来,难怪。
扶苏的手再往下探了点,再拿出来时,指尖和手掌都沾染上了一股粘腻的血腥味,他猝不及防的,抬头对着房尉笑了一下,“感觉不到痛,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接着他又想起了娘亲和之前那名被辞退的郎中,他问房尉,“如果我家里的长辈,不同意动刀的话,你还会做吗?”
“会。”房尉毫不犹豫的点头,“我说过我要救你,给你健康的身体。我不会放弃我任何一个病人。”
他知道扶苏有此疑问,是因为想到了二夫人之前的行为。其实关于这点,房尉自己也私下思虑过,二夫人虽然出身青楼,但多年相处下来,她的确是个温婉善良的女子,对待下人从来都是客气有礼,更不必说扶苏是她唯一的孩子,难道说,二夫人有苦衷?而背后的那个苦衷让她不得已赌上扶苏的身体健康?
裴老爷身体的大有起色,使得房尉神医的名声再次在裴宅得到认证,况且桃夭先前的哭诉也让人深感惨痛,于是乎,种种原因叠加在一起,房尉要替扶苏动刀这件事,根本就没有让人反对的理由。虽然二夫人眉眼中还藏着一股隐隐约约的犹豫,但作为一家之主的裴老爷都二话不说的答应了,她自然就更没有立场再说些什么。
房尉站在北园门口,向众人承诺,手术时间为三个时辰,刚好能赶在天黑之前结束。可所有器具都已备好了,唯独回药庐拿麻醉散的岚庭迟迟未归,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房尉的心也不安起来。
一是怕再等下去会耽误手术时间,扶苏腿部的伤势已经是迫在眉睫,多拖一个时辰,就会增加一个时辰的风险,二是担心岚庭路上出意外,就算岚庭武功超群,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十六未满的小孩儿。
“郎中?”扶苏看着房尉坐在一旁的背影,问道,“还不开始么?”
“麻醉散还在路上,得再等等。”
“麻醉散……”扶苏其实并不知道麻醉散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顾名思义罢了,“没关系的,郎中。直接开始吧,再拖下去天都要黑了。”
“不要麻醉散?”房尉回头看着床榻上的扶苏,因坐得有些远,扶苏那张本就巴掌大的脸,显得愈发小了,“我做过那么多场手术,少爷是第一个提出这种要求的。”
扶苏无谓般的笑笑,“反正我的腿没有任何感觉。”其实退一万步来说,这两条腿究竟治不治得好,扶苏没那么在乎。
“不行。”房尉斩钉截铁的一口回绝,“虽然少爷现在的腿部没有知觉,但人能承受的疼痛毕竟有限,以前我跟着师傅行医的时候,就遇见过因为麻醉散失效而活活痛死的壮汉。”
扶苏点了点头,但房尉知道其实扶苏压根就没听进去。
“其实也不算坏呀。”扶苏笑了笑,声音愈来愈低,像是只愿意讲给自己听一样,“三年了,其实我也想知道自己能承受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话一出口,扶苏便不能自制的想起那些场景——那些他压在心底,时刻不敢忘,但也不敢拿出来念想的场景。他懂“物极必反”,他生怕想的次数多了,想的力度大了,这些场景就不复存在了。那已经是裴琛聿,留给他,最后的东西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