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婉没有抬头,也没有应声,只是微微收拢了自己的手掌,握住了叶景生的手。有时候,独自一个人难过时,可能会忍下所有的眼泪;但是,却唯独经不住他人的安慰。
素婉紧咬着下唇,她怕一抬头,看到叶景生时会忍不住地哭了起来。她不能这么脆弱,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与怜悯。
“我儿,你现在就与为父回家。你娘想你想的眼睛都要哭瞎了。”苏鹤胡乱地擦着脸上的眼泪,双手紧紧握住叶仁甫的手,便要拉他走。
叶仁甫站在原地未动,许是还没有适应,看着眼前陌生又隐约熟悉的男人,有着说不清楚的情绪。
“苏老板,你带儿子回去也不急在这一时。等我们做完生意之后也可以啊!”一旁的胡健一听苏鹤要带叶仁甫回苏州,连忙走了过来说道。
“不!”苏鹤非常果断地否决了胡健的建议,望着面前的少年,如获至宝。“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我儿,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带我儿回去重要!胡老板,这桩生意,我苏某人不做了!”
“别啊!苏老板!”胡健一急,这都板上钉钉的事,怎么多出了一个儿子,就说不做就不做了呢!
“苏老板,胡老板说的对,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叶乾钟走上前看着苏鹤说道。
其实,他此次去武汉,一方面是看看这胡健在武汉的实力。另一方面,也是听说苏州第一布庄的老板苏鹤会去武汉。也有着和他一样的想法,将丝绸与棉织品相结合。他这才决定接受胡健的建议,一同来到清河镇,商量签订合同的事。
若苏鹤突然就这样离去,那么他就要独占了整个份额。虽然投资比较大,不过,最后的收益却会少一个人分红。叶乾钟念此,倒也不怎么想让苏鹤留下来了。毕竟,谁不喜欢独占鳌头呢。
苏鹤闻声看向叶乾钟,双手搭起,稳稳地鞠了九十度的躬。
“苏老板,你这是做什么?”叶乾钟一惊,连忙上前扶起面前的苏鹤。
苏鹤直起腰板,紧紧握住叶乾钟的双手,难掩双眸中的感激之情:“叶兄,这些年,多亏了你,让我儿没有受难。你对我苏家的大恩大德,我苏鹤永世不敢忘记!”
“苏老板此言差矣,你不怪我独占了仁甫这十九年,我已是知足。有何来的大恩大德之说。”叶乾钟握了握苏鹤的手掌继续说道:“当年,我遇到他时,只有三岁,每日只说‘仁甫’两字,我便就这么一直唤着他。如今,看到他能与苏老板团圆。我这个做养父的,也能安心了。”
苏鹤用衣袖擦擦泪,“我儿名唤苏言,仁甫是他爷爷给取的字。想来,幼时时常这么唤他,他便记住了。”苏鹤望着面前的少年,温和而又沉稳。
这些年,终是他这个做爹的亏欠了他。若不是当年,他没有看紧他,也不会让他被人抱走。以至于,骨肉分离十九年。
叶仁甫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眉目微垂,看不清情绪。却能隐隐看到他那在微微发颤的身体。想来,谁也不愿就这样被迫与双亲分离数十年。
“爹,我想留下三日,将布庄的事情交接好后,便与您一起回家。”许久未说话的叶仁甫突然抬头说道。神情又恢复以往的情景,眼眸深处只是还有些许未隐退完的深沉。
“好!好!我儿,你说什么为父都应你。”许是被叶仁甫的那一声‘爹’给喜的,苏鹤半晌才回过神应道。一双眼眸流露出难以表达的喜悦。苍天有眼,让他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儿子一眼,再听儿子叫他一声‘爹’。
叶乾钟望着叶仁甫沉稳的样子,倒生出了不舍的情绪。毕竟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虽不是亲生的,但也有了十几年的感情。就这么冷不丁的说要走,这心里还真是难受。
叶仁甫转身,站在叶乾钟的面前,一掀长褂跪倒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磕的人心一颤,在深深的厅堂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养育之情,怎敢忘记。
三月的天,是温和的,却又偏偏多雨。绵绵细雨打在青石路上,一点一滴落地而碎。
码头上,站满的是叶家的人,老老少少,看起来有那么二三十口,个个举着青油伞,站成几排,一起朝一个方向望去。
“仁甫,路途遥远,照顾好苏老板和你自己。”
叶乾钟走上前,望着面前的少年。一十九年,他从未想过这个少年有一天,会突然离他而去。可当这一天突然来临时,他的心隐隐在发痛。
他对他虽说有几分的提防,却也有着说不出的感情在里面。就像是处于敌与友边缘的父子,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是什么关系。
叶仁甫微微颔首,一身素锦的长袍显得他在青油伞下格外的素净。
“义父,您多保重身体。”少年抬起头,语气温和平稳,眼眸深处却是看不懂的深沉。
“叶大哥。”叶景生走上前,一旁是打伞的小厮。“叶大哥。哦不!现在应该改称一句‘苏大哥’了。”叶景生连忙摆手,赶紧改口道。
叶仁甫看向叶景生,语气轻淡,“少爷这是在打趣我吗?”
“嗯?”叶景生一愣,望着神情淡漠的叶仁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大哥知道景生不是那个意思,就莫要再逗景生了。”一旁的素婉微微上前,替叶景生解着围。
叶仁甫顺声望向一旁的素婉,青色的褂裙穿起来显得格外的清秀。“少奶奶说的是。”叶仁甫微微颔首,目光微垂,视线停留在青色褂裙上绣的极为精致的荷花上。
“好啊,大哥你逗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叶景生,手握成拳不轻不重地捣了一下叶仁甫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的笑意。不管姓‘叶’还是姓‘苏’,十几年的兄弟情分不曾减少。
叶仁甫笑而不语,倒引得一旁的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叶兄,大恩大德我苏某铭记于心。”苏鹤上前作揖说道。
“苏老板严重了,路途遥远,珍重万分。”叶乾钟回礼。
“叶兄,珍重!”苏鹤诚恳道别,便携着叶仁甫走上了客船。
小小的清河码头上,人们拥来拥去,呜呜的引擎声,似在催促,又似在为离别而低泣。
叶仁甫站在船头,望着越来越远的码头,越来越模糊的人影,越来越看不清挥动着的手臂。心,一瞬间的沉默无声。
客船激起的水花,伴随着天空中绵绵的细雨,偶尔有几滴打在叶仁甫的脸上,不知是水还是雨,或者、是无声的泪。
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就这样、渐渐地远去。
“大哥走了……”
叶景生站在码头上,望着越来越远的客船,神情有些落寞。
素婉闻声,看了过去。望着叶景生悲伤的神情,一时不忍,伸手握住了叶景生垂在一旁的手。“大哥是回去认亲,景生,你应该为大哥感到高兴。”
手掌被小小的一块包裹起来,分外的温暖。叶景生低头望向一旁的素婉,小小的脸蛋在挽起的发髻中显得那么的娇小精致。良久,叶景生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客船离开的方向,眉眼间有几分的豁达,“对,我应该为大哥感到高兴!”
素婉唇角一弯,为少年展开的眉眼,也为坐上客船回家的儿郎。
细雨绵绵,打落在青油伞上;伞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纷纷看向已经影如蚂蚁般大小的客船。
三月雨纷纷,送别少年郎。
——
“少爷,这是布庄这月的账单,您过目。”庄周将一本已经翻开的厚厚的账本放在桌上,对着一旁正摆弄西洋表的叶景生说道。
叶景生‘啪’的一声合起金色的怀表,看了一眼一旁手臂旁的账本,比他的手臂还要粗。叶景生眉头一皱,勉强坐起身看了一眼,淡黄的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和大写数字。叶景生头一疼,又趴在了桌子上,“少奶奶呢?”说着,便移动着手指将靠近他手臂的账本往远处推了推。
庄周见着被推远了的账本,也只是微微地笑了笑,便应道:“少奶奶此刻应该在绣房里教绣娘们刺绣。所以、”庄周顿了顿,伸手将被推远的账本又重新拿起,这下直接放到叶景生的眼前,“少爷,还是先过目账本吧。”
“……”叶景生望着突降面前的账本,密密麻麻的黑字晃花了他的眼。不由得朝着一旁的老掌柜庄周翻了翻白眼,这老家伙,指定是爹派来的细作。
站在桌旁的庄周,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丝毫没有受叶景生那一双白眼的影响。那不卑不亢的模样,似乎是要耗到叶景生将这本账本看完为止。
“唉……”叶景生重重地叹息一声,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深呼吸,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才再次坐直身子,伸手将面前的账本拉了过来,压在手臂下,勉为其难地看了起来。
一旁庄周唇角微抿,有隐隐的笑意。自从大管家走后,老爷便勒令少爷每天来布庄,直到天黑才准回去。而他,则成了老爷在布庄的监督人。
“对了,庄叔。”叶景生突然抬头看向庄周。
庄周走近了几分,“少爷请讲。”
叶景生看着手中的账本,眉头微微一皱,“我记得家中除了锦绣布庄一个总店,还有三家分店。为什么这账本上却没有这三家分店的收账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