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安帝太元七年,冬十月。
初雪在长安城微明的晨色中悄然飘落,寒气凛冽,细雪翻飞,将这座古老的都城掩映在一片萧索的素白之下。
灯火辉煌的太极殿里,秦帝苻坚面带愠色,从朝堂上拂袖而去。
他不顾群臣反对,力排众议,以威震诸胡的铁骑劲旅为依托,强行做出了南下征晋的决断。
高冠广袖的朝臣们拜服于地,口中山呼万岁,暗自却扼腕长叹。
乱世之轮飞驰,战事延绵七十余年不息的中土神州,冲天的烽火狼烟即将再次升腾。
此时,遥处南方的交州却只是微有凉意。
一轮旭日刚刚自海面升起,浸染半天云霞,灿若锦绣。曙光穿过云层的缝隙,如金缕般迸洒海面,晨风吹过,细浪跳跃,搅起满海碎金。
只是朝霞再灿烂绚丽,也照不亮龙编城外的老鼠窝,这里纠缠不清的小巷、歧道和死胡同里还是一派冷冷清清。
老鼠窝并非当真只是老鼠的巢穴,尽管老鼠确实随处可见。这里是所有逃难到交州的流民们聚集的区域。
很少有比这儿更为肮脏或者说更为破败的地方,迷宫般错综纠缠的巷道异常狭窄,满地泥泞,水洼里还漂浮着一些混杂枯枝败叶的浮沫。
破败的棚屋紧挨着狭窄的小巷而建,几乎靠到一起。
大部分建筑物年久失修,风侵雨蚀、蚁蛀虫啮下眼看要坍塌到街上,就用几根粗大的毛竹一端撑住墙壁,另一端牢牢插在路上。
这些无异于猪栏狗窝的房子看来也是勉强可以供人栖身的巢穴,因为原本门窗位置上封着的竹片木条已被撬开,留下的缝隙足以让人进进出出。
空气中充满着各种污浊的气味,那是混杂了各种排泄物、腐烂的老鼠、劣质的酒精和各种牲畜的味道,恶臭难闻。
只要来到这个区域,这种味道就会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在街道的阴影里,墙角的烂泥中,到处都有一些肮脏的小身影蜷缩成一团,或者到处爬来爬去,那就是生长在老鼠窝的“老鼠”们。
他们都是孤儿,或者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随着南逃的流民越来越多,这种孩子也变得到处都是。
街角后面,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正小心的藏在一堆垃圾后面,尽力睁大眼睛,用心观察着四周。
他应该有五岁了,但看上去的样子比实际年龄要小太多,胳膊和腿都细小的可怜,关节突出,腹部鼓胀,一副极度营养不良的样子。
他没有名字——这里的老鼠们几乎都没有名字。比起名字,老鼠窝里有更重要的事需要留意。
比如那些大孩子。
虽然那些大孩子也是骨瘦如柴,挣扎在饥饿线上,但他们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可以欺负弱小、显示自己权威的机会。他们喜欢看着比自己更小的孩子畏缩着、呜咽着交出任何一点点可以食用的东西。
还有乞丐。
他们翻找垃圾堆时会踢开任何一个碍事的小东西,或者抓住某个小家伙,戳瞎一只眼,或者折断一条腿,这样在乞讨的时候就能获得更多同情,得到更多的东西。
还有野狗。
在饥饿的驱使下,贪婪、残忍的咬住一个虚弱的脖子,嚼碎瘦弱身躯上每一根骨头,也并不是什么不常见的事。
最重要的是食物。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吃饱的滋味了。
为了生存,他不得不舔舐包装糕点的桑皮纸,打扫米粉袋,在垃圾堆翻找任何先到者没有舔干净的东西求生,像真正的“老鼠”一样生活,穿行在街道的阴影中,躲藏在下水道里栖身。
出于好心人微薄的同情,他偶尔也能得到一些食物。但如果被其他比较大的孩子看到,他们就会把他推开,从他手里把吃的夺走。
甚至有一次,一个大孩子饿的都发疯了,发狂似的掏他的喉咙,让他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在了地上,然后试图吃那堆呕吐物。
在老鼠窝的孩子们遵循着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一切都只围绕着一个中心:食物!为了得到食物不惜一切代价,有了食物才能生存!
尽管如此困难,他还是在这种环境中活了下来,而不是像其他“老鼠”一样无声无息地腐烂在沟渠中,简直是个奇迹。
街对面是一间粥铺。
连年战乱,加上今年收成并不好,老鼠窝里像这样的给孩子们舍粥的粥铺并不算多,远远不够填饱所有孩子的肚子。
现在太早,粥铺还没有开门,但等待的队伍已经形成。
每天这里都会打架,个头大的孩子们占了最好的位置,像他这样小的孩子根本就无法靠近。
他把身子又往后缩了缩。
冬季越来越近,下水道里的风声越发强劲。尽管交州的冬天从不下雪,但夜晚还是非常难熬。
他衣着单薄,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还挂在身上了。如果他找不到足够的食物来御寒,可以想见,某个夜晚的寒风可以像吹灭烛火一样轻易带走他。
他已经观察了很多天,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如果再得不到食物的补充,他很可能熬不下去了。他需要冒险,需要为自己赢得食物。
一大群乌鸦在上空盘旋乱叫,多得像垃圾堆里的苍蝇,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又嗅到了什么味道。或许是前一天晚上,默默死在某个角落里的尸体的味道。
乌鸦是幽冥的生物,是死神的使者,只要哪里有孩子咽气,它们一定会知道。
他曾经打过那些乌鸦的主意,与老鼠相比,乌鸦实在是够蠢,只要躺在垃圾堆里装死就能引它们下来。
但那些乌鸦和他自己一样又瘦又小,仅有的一点点肉又柴又酸,完全难以下咽,根本补充不了他消耗的体力,还总得浪费一大块宝贵的老鼠肉,让他不得不放弃。
粥铺开门了,队伍出现了一阵骚乱,但在城卫们的呼喝声中,队伍开始井然有序的领取粥和馒头。
小孩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向粥摊爬过去。
他没有排队。
如果循规蹈矩排在队尾,根本轮不到他粥就会派发完了。
队伍中的那些大孩子都狠狠地紧盯着他,而他只是远远绕过队伍,爬近负责派送的那个女人,拉拉她的裙子。
他太小了,太瘦弱了,脏兮兮的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任何还心存怜悯的人都会被打动。
“哦,一个小家伙!”那女人发现了他。
他抬头望着她,努力将眼睛睁得更大了一些。
“可怜的小家伙!你真是太小了!”一滴眼泪从女人的脸上滑落。
他的计划奏效了,他得到了他的馈赠。
他什么都顾不上了,眼前的这碗粥就是他的全部!
他端不起碗,只能就着碗喝。但他不敢停留,能喝多快就喝多快,然后把馒头揣在怀里,快速爬离粥铺。
一转过街角他就立即从一道缝隙中钻进了一间破木屋,然后从另一边穿过下水道,爬的远远的。
他必须把自己隐藏好,那些大孩子会找他麻烦,手中的馒头也会成为其他没有机会去粥铺的老鼠们的目标。
他当然可以藏起来,因为他暂时不用去找食物了。
他刚喝了一大碗粥,怀里还有一个馒头,这几乎比之前整整一旬所能找到的食物还要多!
就这样,他逐渐健壮起来,他胳膊和腿上长出了小小的肌肉,现在他可以站起来,一口气穿越几条街道而不至于筋疲力竭。
但到粥铺寻找食物开始变的困难了。
尽管他每次都换一个地方,但孩子太多,粥铺太少,老鼠窝里的大孩子们都开始知道有这么一个小孩,他成功靠近粥铺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终于有一天,他被几个大孩子堵在了巷尾。
他们看上去已经十一二岁了,身高足足是他的两倍。这个小团伙专门欺凌比他们小得多的小孩子,从哀号声中抢夺任何一点点可以吃的东西。
比起从路人身上或者商店里偷东西来说,没有什么比从小孩子身上抢东西更安全的了。他们很可能已经盯上他好几天了。
“臭小子,我看你往哪儿跑?”领头的那大孩子狞笑着逼近。
为了食物,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他用牙撕碎,小孩毫不怀疑这一点。他从怀里掏出半个馒头,远远地扔向那群大孩子后面,有两个孩子立刻转身争抢起来。看准机会,他弓着身子猛地冲了上去,贴着木墙想要窜出去。
但领头的那大孩子并没有被这诡计吸引,他探手抓住了小孩。
小孩想都没想,使劲将弓着的身子往后仰起。不出所料,他的后脑勺撞到了那个孩子的脸上,对方吃痛地放开了他,蹬蹬地退了几步。
其余几个大孩子一怔,想不到他居然敢反扑。
趁着他们发怔,小孩再次试图趁机逃出去,但那群大孩子已经回过神来,几步追上将他按倒在地。
领头那孩子一手捂着自己的鼻子,指着小孩歇斯底里的喊道:“给我打!”
大孩子们一拥而上,全都扑了上去,劈头盖脸地对着他瘦弱的小身子踩了下去。小孩只有使劲蜷缩在墙角,在围攻中尽力保护着自己的胸口。
领头的那孩子鼻子被撞破了,满手都是鲜血。他愤怒地喘着大气,在墙角找到半截木头,走到小孩身边。
“让开!”
其他大孩子闻言纷纷停下,站到了一旁。
小孩抱着头,刚好看到那孩子双手高举着木头向自己身上狠狠砸下来,眼中闪动着野兽般的光芒。
“砰!”
他只来得及将身子一弓,木头已狠狠地砸在后背上,发出令人心颤的一声闷响。一股剧烈的疼痛传来,他几乎以为自己背已经折了。
“你敢还手?你还敢还手?”
木头劈头盖脸地乱砸下来,那孩子发疯一样的砸着,仿佛殴打的是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感觉的土堆,让人不敢相信一个孩子的身体里能爆发出这样的暴虐。
小孩一声不吭的抱住了自己的头,不断地在地上打着滚,试图闪避下一次的攻击。
打了半天,领头的那孩子累了,气喘吁吁地将木头丢到一旁,一脚踢开了小孩的手,将他胸口里藏着的另外一个馒头抢了过来,当着他的面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得意地带着另外几个大孩子转身离开。
忽如其来的,领头的那孩子回头看见了他的脸,看见了他瞪大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像是有一道光,倔强而不屈,如刀锋般刺痛了那孩子。
领头的那孩子只求能找到足够的食物让自己活下去,但这道目光提醒了他,从一个比自己小的多的孩子手中抢走所有的食物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不需要这种提醒,他只想活下去,至于别人会怎么样,他顾不了那么多,也完全不想在意。
他被这道目光激怒了,一脚上去踩在了小孩的脸侧,把他的脑袋狠狠地踩定在地上,怒道:“你看什么看?不服吗?”
小孩瞪大了眼睛,只是盯着那大孩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一副绝不屈服的样子。
那大孩子越来越怒,脸色通红,脚扭动着踩到他喉咙处,大声道:“你还看!你还看!”
小孩喉咙被踩住,呼吸逐渐困难,小脸被憋得通红,几乎就要背过气了。但他小小年纪,性子竟是极犟,硬是一声不吭。
那大孩子脚上力气越来越大,口中一叠声怒道:“我让你看!我让你看!”
小孩几乎已经窒息了,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剧烈的恐惧猝然袭上心头,一个不甘的声音响起:“难道我要死了吗?”
当死亡就要来临,该如何面对?
突然,小孩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仿佛全身血液在刹那间全部涌出,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像是慢了下来,眼前变得模糊,大孩子们扭曲的脸孔,街巷上破败的棚屋,半空中聒噪的乌鸦,身边的一切仿佛都被抽离了这个世界,变得不真实。
远远地,一个声音大声喊道:“快住手!”
这个声音遥遥在小孩耳边回响,但是他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耳朵里嗡嗡作响,浑身冰冷,如身在冰窖,只觉得血脉中有一股奇寒无比的力量生发,潮水般在自己身体中涌动,迫切的想要找一个出口宣泄。
领头的大孩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脚上的感觉:他的脚被那看似纤细而脆弱的脖子一点一点地向上挣起,将他掀倒在地。
眼前的小孩仿佛已经变了一个人,仿佛有什么怪物在他瘦弱的身躯中苏醒,浑身寒气四溢,原本深黑的眼眸已变得湛蓝,全身青筋暴起,面孔狰狞可怖。
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都觉得心里一片冰冷,就像被嗜血的猛兽盯上。
小孩放声咆哮,这种声音根本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发出来的,有如一条巨龙觉醒时的咆哮。
他像是审视猎物的猛兽,紧盯着那群孩子一步一步走上前。
那群大孩子尖叫着跑开。
领头的大孩子也想退后,可他的脚步虚软,只是跌坐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突然,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他凭空悬起,像一只待宰的鸡,双脚无力地垂悬在半空挣扎。
这时,一只手掌在小孩身上拍了几下,几股柔和的真元进入他体内,在他周身流转,但觉说不出的受用。那股血气如潮水般迅速减退,浑身冰寒的感觉也同时消失,一时天旋地转,仿佛所有力气都瞬间被抽离。
那大孩子随之跌落在地,剧烈的咳嗽起来。接着他怪叫一声,跌跌撞撞地爬起转身跑开。
小孩软软地倒下,被一双大手接在怀里,接着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小孩悠悠醒转,只觉得浑身无力,口中满是铁锈般的血腥味,耳朵里兀自嗡嗡作响。
“你醒了?”有人轻声说。
小孩茫然坐了起来,定了定神,视野这才慢慢清晰起来。
眼前是一个神态俊逸的中年道人,颇有儒雅之气,身着一袭皂袍,脸上带着宽厚的笑意,柔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呆了一呆,嗫儒道:“你……是在问我吗?”
道人一脸祥和,鼓励地点点头。
小孩摇了摇头。
“你家在哪里?你父母呢?”
小孩还是摇了摇头。
家?父母?好陌生的词语。从他记事以来,他生命的全部只有两个字:食物!其它的事他根本无暇顾及。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缩了缩身子,四处张望着。
这是一间宽大的厢房,身在的这张竹榻只占了里间一小部分,靠窗的一侧是一张宽大的书桌,两扇小窗上挂着青色的窗幔,将深秋刺眼的阳光遮蔽的恰到好处,几个大书架靠墙而立,上面摆满了书册。
房中摆设简单而素雅,但对衣着褴褛的小孩来说,却是此生从未见过的富丽舒适。
“我姓葛,叫做葛巢甫,这里是崇真观。放心,这里很安全,你不用害怕。来,饿了吧?”道人递给他一个大碗,里面装着几个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
小孩用警惕的目光看了葛巢甫一眼,探手抓起一个馒头,顾不得烫,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去。
“慢些吃,小心噎着,这都是你的。”葛巢甫轻拍他的背说道。
小孩狼吞虎咽地吃着。有生以来,还是首次有人对他如此和颜悦色,吃着吃着,他胸间一热,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他在街道泥泞里与野狗争食,被其他大孩子随意欺凌抢夺,被路过的乞丐醉汉任意踢打,蜷缩在墙角饿的瑟瑟发抖,从没有哭过一声、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但在这里,听到这般温和关切的声音,他哭了出来。
他大哭着,似要将满腔的委屈与多年的辛酸都在这哭声中释放。
葛巢甫也不出言劝慰,只是脸含微笑,侧头望著他,目光中充满爱怜之色,右手摸着他的小脑袋。
小孩哭了好久才停下,还止不住的抽泣。
葛巢甫拿衣襟轻轻擦去了他脸上的泪痕,说道:“万物皆是缘法,今日在城外遇到你,应是与你有一段机缘。我看你资质不错,若无处安身的话,不如将这崇真观当做家,随我修行如何?”
小孩并不明白这是怎样的机缘,他不可置信的望着葛巢甫,轻声问道:“家?”
见葛巢甫微笑着点了点头,小孩这才相信,便即下榻跪倒在地,重重叩了三个头,叫了声师父。
再次抬头,他已是泪流满面,脑中不停回响着:“我有师父了!我有家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