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欢见温咏玉哭了,一时也百感交集,心头涨涨的,虽是心里那个声音在提醒她不可再说下去,很多话,不是她该说的,但她到底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拉过温咏玉的手,又说了一番话。
“妹妹,有些话,我知道不该和你说,将来自有人对你说的,不是我一个姐姐能干涉的。只是我觉得和妹妹有些同病相怜,想到自己的遭遇,再想想妹妹的处境,不该说的话,少不得也要说一说了,只是还请妹妹不要怪我唐突多事啊。”
温咏玉低了头,哽咽道:“姐姐有什么话,和我直说就是。我来了这些天,早就知道了姐姐的脾性,姐姐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也愿意和姐姐来往。”
齐欢将另一只手也搭到温咏玉的手上,向前探着身子,低低说道:“妹妹的心事,姐姐也知道。老太太年纪太大了,说句不中听的,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四哥哥今年也十八岁了,家里肯定是要给他说亲的。妹妹若是再不想点法子,只是这么干等着,怕是不妙啊。”
齐欢的话,正正说到了温咏玉的心坎,她这些年忧虑过重,又患顽疾,还不是因自己的心事无法寄托,也无人倾诉,做不得主的缘故?
前些年她和瑛哥哥还小时,也不知道瑛哥哥心里是怎么想的,虽是对她千百个依顺,但也对李家表姐、彭家表妹到处留情,让她好不揪心。那时她小,也哭过闹过,几次试探瑛哥哥的心意,直到有一天她在瑛哥哥院子里听到他与大丫头白芷的对话,才真正知道了他的情意。
她放了心,却是五味杂陈,悲喜交加。喜的是,她与瑛哥哥果然情投意合,悲的是,在还没有父母做主的情况下,她就有了心事,将来若是不成,又该怎么办呢?
教她眼睁睁看着瑛哥哥娶了别人,有那一天,也是她命绝之日了。
她的心事,除了她的大丫头茜草,也只有自己知道了。可是今天这个一年不见、从前也没有多少来往、只在这十几天有些接触的二姐姐齐欢却不顾身份,也不避讳,对她直言。
可是命既如此,她又能如何呢?
教她跪到老太太面前求她与瑛哥哥的事,不是她这种千金小姐能做的。就算是不顾脸面强求了来,日后在这府里,她如何立足呢?
温咏玉百感交集的时候,齐欢也有些纠结。
她很久没有如此对人推心置腹了,除了翠眉和碧海这两个贴身丫头,她很多年不曾如此情真意挚地对人说话了。
说那一番话时,她心里总有个声音在阻止她如此诚恳。
她熟悉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一次次地给她打气,助她从生死绝境走出来,一步步走到今天。
那声音让她不要做好人,要做坏人。
冷酷狠辣、无情无义,从不做对自己无用的事。
温咏玉的心事,与她何干?
她为什么要冒风险对温咏玉说那些话?若是温咏玉不领情呢?若是温咏玉根本就认为她的话是一派胡言呢?
就算温咏玉听了,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就像那个花秀,她跪在地上,向她展示自己伤痕累累的后背,要她帮助她。
她帮了花秀,可也一次又一次地利用了她,直到最后,花秀头也不回地离开,带着自己仅存的脸面和尊严。
而如今,在不知道温咏玉对自己有什么用时,她为什么要对这位心思灵巧、明显不会受制于人的表妹,说这些话呢?
心里的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劝她。
你又当好人了,傻瓜。
可齐欢却控制不住,她想对温咏玉说真心话,哪怕这些话可能是没有用的。
她想对温咏玉好,哪怕她不能从温咏玉这里得到什么。
她害怕自己的冷漠无情。
比如对齐瑛的态度,四哥哥明明不顾一切地救了她,助她回府,还上门来看她,可她只看到四哥哥总是哭,就嫌弃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如此凉薄自私了?
这是做一个坏人的代价吗?
对她不好的人,比如徐辉祖,她可以使出所有手段对付他,哪怕他被群狼啃食成一堆白骨,她也没有半点怜惜。
而对她好的人,比如齐瑛、比如温咏玉,她竟在心底觉得麻烦和多事。
原来这就是做一个坏人的代价。
一切的一切,好的坏的,她都一视同仁了。
坏人对她有多狠,她就对坏人有多狠。
可好人对她有多好,她却不想回报好人的恩。
因为她是个坏人。
她不应该接受不计较得失的帮助,她身边的人与事,应该是利益倾轧、应该是互为勾结,这才是坏人世界里做的事。
所以,孟青帮她,锦姑娘帮她,沈眉山救她,齐瑛与温咏玉看望她,她应该冷冷一笑,将这些人都当成傻瓜,充分利用这些人的善意吧。
可她却做不到这样。
心里那个声音明明在一遍又一遍地劝她,她还是毫无顾忌地将想说的话都说给了温咏玉听。
她不希望温咏玉也如她一般,嫁不得良人。
她不希望自己的姐妹如自己一般,经历自己遭受的一切。
这样想起来,她还真称不上一个绝对的坏人啊。
她总是要求自己心狠,要求自己冷酷无情,可原来做到这一点,竟然这样难啊。
原来做一个坏人,不比做好人要容易到哪儿去呢……
*****
姐妹俩默默无言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还是温咏玉先开了口,她幽幽叹口气,说道:“姐姐如此为妹妹着想,教妹妹感激不尽。只是妹妹一个闺阁弱女,又能做什么呢?无非都是我的命罢了。”
齐欢已经想通心事,屏蔽了心里的声音,既然开了头,她就决心插手温咏玉的事,尽可能地帮她一把。
于是齐欢说道:“温妹妹,你还记得我没嫁出府时,瑛哥哥过生日,晚上都去他院子里吃酒抽花签。”
温咏玉点头叹道:“说起来,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不顾一切地疯闹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起过这个头了。”
齐欢说道:“我还记得温妹妹抽中了一支芙蓉,上面的诗词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我于诗词一道不是很通,但也明白这句诗的意思。若妹妹就是那芙蓉,这句诗,自然就是写给你看的。你想,莫怨东风,就是教你不要怨别人,也不要把自己未成的心事当做已经注定的命运,没人为你做主,你就自己做主,你不敢自己做主,就找一个做主的人来。姐姐今儿说得再大胆些,若是瑛哥哥一心定了是你,你又一心定了是他,就是你没有父母高堂为你做主,难道二老爷和二太太是那种不顾子女幸福,一心要乱点鸳鸯的人吗?强扭的瓜不甜,他们懂得这个道理。妹妹还请好好想一想那句诗词的意思,可不要误了终身,落下个只能当自嗟的下场啊。”
温咏玉心下大动,如五雷轰顶一般。在她心里,千难万难的事,在二姐姐这里,竟是这样简单吗?
莫怨东风当自嗟。
那花签上的批语她当然记得,当时她只觉得这是闺阁游戏,根本没有往心里去,现在一想,与她的境遇何等相似!
原来长久以来,她与齐瑛的事久未成事,竟是自己蹉跎了不成?
温咏玉的目光闪烁起来,双眼闪闪发亮,脸上也越来越现坚毅之色,她站起身,深深地对齐欢行了个福礼,“姐姐一番话,妹妹醍醐灌顶!”
“别忙。”齐欢将温咏玉扶起来,“话既然说到这里,我也没了什么避讳。左右我如今在家里不过是占个屋子,吃穿用度,一草一纸,都是我自己的家私。这家里我也没有要拉拢巴结的人,不过是他们过他们的,我过我的罢了。所以我还有句话要对你说。”
温咏玉坐回桌前,“姐姐请说。”
“你离那李金枝远一些吧。”齐欢说道,“她不是个简单人物,表面上看是个藏愚守拙的,却城府极深,加上二太太的心思……谁知道她打什么谱呢?你这些天与她极好,我怕你吃亏。”
温咏玉冷冷一笑:“我知道的,姐姐放心。我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齐欢说道:“你明白就好,我也觉得你不像那容易哄骗之人。”
温咏玉又冷笑一声,“哼,谁也不是傻子。李姐姐刚来咱家时,倒是安安分分的,大家都以为她是好个大家闺秀,也不出头,也不邀功的。结果呢?咱们开诗社写诗,哪一次不是她出风头?末了又说什么诗词不是我们女儿该学的,只应以女红德容为要。前几年明国公府大爷的一位姬妾姨娘因和咱们一般年纪,过来住了几天,趁机会学诗,李姐姐却第一个拦着人家,说好好地学这些个做什么,没的移了女儿的本性。
“她倒是学了一肚子在里边,又不让别人学了。还有那回四丫头奉了老太太的命画园子,满府里没有比她还明白的人,说了快有一车轱辘话,又教四丫头怎么买颜料,又教怎么买画具,没有她不知道的。这算什么藏愚守拙、抱朴知分呢?”温咏玉冷笑道,“打量谁都是傻子吗?你看明君那丫头,性子直,也没什么脑子,说话做事大大咧咧的,小时候还总和我闹呢,如今第一个就远着李姐姐了。”
齐欢听了温咏玉这一番话,心里暗叹。那李家表小姐可不就是温咏玉这样说的人?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开始人人都以为李金枝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可惜时间长了,连最不经事的彭明君都看了出来,李金枝才不是表面上见到的那样愚钝呢。
记得诗社刚开时,姐妹们在一起咏白海棠,齐欢因诗词不好,草草写了一首就应付了。那一次琳大奶奶作为诗社的东道,判了李金枝的诗为首位,说是极具大家闺秀的风骨,而温咏玉的,虽然才情绝艳,但过于纤巧了,究竟不是闺秀之道。
齐欢还记得李金枝做的那首海棠诗,开头便是“珍重芳姿昼掩门”,写出自己的自重身份。可是里边还有一句“淡极始知花更艳。”只怕这才是李金枝的真实心理。
就是因为淡到了极致,对比之下,花才会更加艳丽,更加出挑。
淡不是“珍重芳姿”,不是“昼掩门”,只是为了凸显艳。
艳,才是那位李家表小姐的最终目的。
只可惜李金枝在这府里住的时间太长了,长到所有人都看出了她的本性。
可是齐欢还有些疑惑,既然温咏玉知道了这位李姐姐的内心,为何又与她如此亲近呢?
虽说是逢场作戏,可也不必到如此地步吧?这可不像温咏玉那孤高冷傲的脾性啊。
温咏玉仿佛猜出了齐欢的疑惑,又说道:“我与李姐姐交好,倒不是因为李姐姐,而是……”温咏玉的脸上出现一抹红晕,“二姐姐,我竟不知道,李姐姐是那个样子的,她的母亲李姨太太,却是另一个样子。李姨太太,竟是真心疼我呢。”
齐欢有些怀疑,再怎样疼,难道李姨太太还能越过亲生女儿李金枝,偏疼温咏玉吗?
但看温咏玉的表情,知道她是真心感激李姨太太的慈爱照顾的。想到她与自己一样,幼时失母,不免有些同情,就没有进一步提出疑问。
两姐妹又闲闲聊了一会儿,温咏玉看了看天色,决定离开了。正巧她的丫头茜草有些着急她家姑娘为何一去不复返,打发了二等丫头龙葵过来问。
齐欢也不留温咏玉,将温咏玉送出门外,只说闲了再来。温咏玉却站在二门处,又想起什么似的,低声说道:“姐姐小心,若有什么私藏的家产,千万保管。当年我母亲和父亲,也是留下了海量家私给我的,只是……”温咏玉苦笑道,“妹妹当年若是有姐姐的一半手段就好了。”看她的丫头都在外边,这里只有她与齐欢一人,温咏玉又低声说道:“陈妙韵虽是心肠热,但也不是什么值得放心的人。”温咏玉又说了一遍,满脸凝重之色,“姐姐小心啊。”
齐欢忍不住紧紧握住了温咏玉的手,沉声说道:“妹妹放心,我知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