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府里时,齐欢和温咏玉的关系说不上有多好,但也谈不上有多坏,面上过得去而已。
那时齐欢的存在感很低,漪澜园里住了好些姐妹,比如李金枝这样八面玲珑惯会做人的,比如温咏玉这样才情容貌都属一流的,比如三姑娘齐歌,生就一张利嘴,气势也惊人,连瑄二|奶奶陈妙韵都让她三分,比如齐欧,虽然年纪还小,性情也有些孤僻,但却画一手好丹青,是公认的水墨高手。
还有彭明君这样性格娇憨讨人喜欢的,以及有时候过来小住、其他亲戚家的姐妹,哪一个挑出来,都要比齐欢出色。
从前的齐欢,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本身就背负着姨母和母亲在这府里不受待见的名声,齐欢又得了母亲临终前的忠告,根本不敢释放本性,处处缩手缩脚,自然就无人关注了。
但齐欢回来这些天,温咏玉却几乎每隔三两天就过去拜访探望,这对生性清高淡漠的温咏玉来说,是很难得的。
其实要说与温咏玉交好的小姐,应该是李金枝。
府里上上下下看得清楚,知道齐家两个都有些实权的婆媳在较劲,却不知道为何,温咏玉倒与李金枝好得如胶如漆,这一段公案,连齐瑛都有些疑惑。
不过他是男子,自然乐得表姐表妹相处和睦,不要因他生了嫌隙。
齐欢早就冷眼看出来,李金枝接近温咏玉,没有打什么好主意,按说以温咏玉的聪慧,应该能看出李金枝的用意才是,可温咏玉却丝毫没有防备,甚至直接称李金枝为“姐”,称李姨太太为“母”,亲密无比。
李金枝也是对温咏玉很好很体贴,知道她失了父母,虽是齐老太太的嫡亲外孙女,到底在英国公府里是外姓,又不像她,自己家有家业有田产,于是为了温咏玉一秋一春治不好的嗽疾,就特意每日送她二两燕窝。
温咏玉谈到这二两燕窝的情意,就是在齐欢面前,都流露出对李金枝的感激。
温咏玉、李金枝、齐瑛三个人之间的事,齐欢虽然有自己的倾向,却不好说什么,对温咏玉也很热情客气,但始终有一些防备。
齐欢是重活了一次的人,对人的信任,已经不如从前了。
这位温姑娘隔三差五就跑来和她坐着闲聊,她又不像彭明君,会作诗,熟读四书五经,她在读书诗词这方面,是落了下乘了。若是跟她说说杂书,比如大明律,本草纲目、齐民要术什么的,倒是还好。说起孔孟之道、大学中庸什么的,那就差得远了。
所以齐欢不知道温咏玉的用意,又不愿意怠慢这位表妹,左右没有什么事,家里也风平浪静,齐欢乐得温咏玉来。
只是这一日温咏玉来,正赶上齐欢在用午饭。
温咏玉奇道:“这也奇了,眼下已经是午末(下午两点),二姐姐这会子用饭,也不怕伤了脾胃?”
齐欢看到温咏玉来了,也不避讳,依旧吃她的午饭,只招呼碧海给温咏玉上茶。
温咏玉看齐欢正吃着一碗碧粳米做的粥,里边还放了百合与山药,皆是补气之物,桌上的菜也以素净为主,几个冷拼,还有一碟卤鸭胗。
齐欢笑道:“天太热了,到了饭点我又吃不下,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吃吧,也不讲究那些了。”
温咏玉经过这些天与齐欢的交往接触,早就摸清了她如今的脾气,倒是很欣赏这位二姐姐的大方随意。这些天家里不少丫头婆子都在传二姐姐的事,加上老太太对二姐姐也不冷不热的,换做别人,谁会像二姐姐这般,依旧与她谈笑风生?当年她与二姐姐一样,都是独自一人进府,不是凭着自己的机敏与谨慎,步步为营,早就被家下人议论遍了。
可二姐姐却根本不在乎,她说:“议论就议论,嘴长在她们身上,我还能挨片去缝她们的嘴不成?日子却是我自己个儿过的,当然要好好过。没的听了几句混话,就放在心里,自己给自己不好受。”
温咏玉听了齐欢的话,倒是略有所动,心里的郁结之气,竟少了很多,于是就更愿意来齐欢这里了。只是她也知道唐突,从前她和这位二姐姐,可没有这样亲近,但她却有些忍不住。
她心里有事,令她很烦恼,都是些不能跟别人说的心底事,到齐欢这里坐坐,听听齐欢的新鲜论调,也省了她自己胡思乱想。
更何况,有一件事,不知道二姐姐发现了没有,她是不是应该善意地提一下呢?
碧海端上了茶,送到温咏玉面前,“温姑娘喝茶。”
温咏玉闻着那茶清香无比,低头一看茶叶,根根立起,有如绿针,心知这茶不一般,抿了一口,果然香醇清洌,竟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温咏玉心里一动。
想到这些天她来这樱棠院的情景,屋里虽有些简单,没什么摆设,但二姐姐床上的帐幔却是上好的江南纱罗,二姐姐穿的衣裳也都是极好的料子,头上虽没什么钗环首饰,但手腕上却戴着一只洁白无瑕的羊脂玉镯子,看起来也不是凡品。
而二姐姐身边的丫头,行事都很大方阔气。那碧海找了她丫头茜草聊天,托她描个花样子,塞给茜草半吊钱。茜草是她身边的一等大丫头,一个月的月钱也不过一两银子合一吊钱罢了,这碧海找她帮忙,竟直接塞给她的丫头半个月的月钱!
再看二姐姐今日吃的饭,绝对不是大厨房送的分例菜。就说那碗碧粳米粥,在英国公府,只有老太太、老爷太太们才能吃到碧粳米,如今家里艰难,就连她和瑛哥哥,都开始吃细米了,二姐姐又是哪里弄到的碧粳米呢?
还有那碟子卤鸭胗,看着简简单单,却是得花功夫做的。她在漪澜园的小厨房都没吃到呢,二姐姐的桌子上竟有了?
都说二姐姐与夫家义绝,净身出户,抱着个包袱卷回了娘家,温咏玉心里冷笑,相信的人才是傻瓜呢!
只要到这樱棠院稍微看看,就知道二姐姐绝对藏了家私!
想到二姐姐住到樱棠院的用意,温咏玉不禁笑道:“姐姐这儿竟然有卤鸭胗?我这一夏都没吃着呢。家里好像没有提做这个。”
齐欢笑道:“你想吃就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让人去外头买的。我这会儿才吃饭,大厨房哪里有空理会我。”
温咏玉摇摇手,“我吃那东西胃疼,不过是白馋馋。”她略有深意地看了看齐欢,问道:“姐姐竟能上外头买这些?三妹妹想出门买点儿带古意的小玩意儿,还得托了瑛哥哥呢。”
齐欢也用饱含深意的眼神看了温咏玉一眼,笑了笑,索性开门见山,“这有什么好疑惑的?当日我住在这里,除了避嫌,自然是看中了这里的便利。”
温咏玉也掩嘴一笑,不再说话了。
樱棠院虽是在英国公府中,因它在整个府里的西北角,它的后院有一道小门,竟是直接通向后街的。
齐欢早就知道若是真住了漪澜园,就算有钱也没地方使,加上家里对她的态度,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因此早就做好打算要住在樱棠院。原本她还担心樱棠院仍是李姨太太住着,还要想个法子、使个手段把李姨太太弄走,没想到李姨太太竟跟着李金枝住进了漪澜园里,想来也是让园子里有个长辈,略微督促监管这些公子小姐之故。
温咏玉如此聪慧,和齐瑛来的第一天就看破了这个秘密,如今又说了出来,她干吗还瞒着藏着?
因为齐欢的坦白,温咏玉对齐欢的好感更甚,于是等齐欢吃完饭,也没离开,和齐欢东拉西扯地聊起家常来。
聊着聊着,两个人就开始回忆往事,齐欢没有见过温咏玉的父母,温咏玉没有见过齐欢的姨母和母亲,至于齐欢的父亲大老爷,也不是她们这种闺阁儿女私下能议论的,于是就说起了自己从前进府时的事。
“我先你两年进府,”齐欢回忆道,“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又不像你,存了小心。我第一天去府里时,跟着老太太吃饭,一大家子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都鸦雀无声,连根针掉地下的声音都听得见。我哪里见过这阵势,当时就傻了。结果送上来漱口的茶,我就直接喝了。当时就有人偷偷笑起来了,这件事,被她们笑话了好几年呢。”
温咏玉冷笑一声:“当年我在自己家时,我父亲教我惜福养身,用完饭,要空一空,等消了食再进茶,这府里却是别样规矩,用完饭用送上茶了。那时我也以为第一杯茶是喝的,但我拿眼角余光偷偷看了看你们姐妹三个,看你们是漱口,就赶紧跟着做了。”
齐欢笑道:“所以你比我要知机多了。”
温咏玉又一声冷笑:“大家子的规矩,不过是做给自己看罢了。前朝有一个典故,王敦尚公主,入厕时不知道里边的枣子是塞鼻子用的,竟吃了,也被宫人笑话很久,还写野史里了呢,直到千百年,还被后人记着。可见这人言可畏。我若是不处处小心,岂不是被这府里所有人都看低了?饶是这样……”温咏玉不自觉地叹口气,“还有人嫌我被老太太偏疼,处处看我不顺呢。”
“你若是这样想,是白费了你的身子。”齐欢拈起桌上果盘里一片甜瓜,递给温咏玉,说道,“尝尝?听说是西边来的,是异族人种的瓜,因那地方叫哈密,这瓜就叫哈密瓜,奇甜无比,吃多了怕是要掉牙呢。”
温咏玉接过一块吃了,果然极甜,她在这府里住这么久,竟没吃过这样的瓜。想来英国公府也是大富之家、名门望族了,怎的竟连这样的美味都没吃到呢?
温咏玉忍不住抛却前话,将压在心头多日的疑惑问了出来,“姐姐缘何有这些稀罕东西呢?这瓜,别说我了,怕是老太太都没吃过吧。”
齐欢笑道:“这话说的就糊涂了。老太太是什么样人物,岂能连这么一片瓜都没吃过?她老人家吃遍天下山珍海味的时候,我们怕是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她老人家是赶上了这府里最好的时候,我们命薄,看样子只赶上个尾巴罢了。”
温咏玉低了头,家里的情况,人人皆知,只是不知道老爷太太为何就不想法子开源节流。她平时睡不着只在心里算算,就知道以英国公府如今的铺张用度,是根本就支撑不了的。前些日子听说二|奶奶都开始当项圈发月钱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只听齐欢又说道:“妹妹,你总来我这里,我知道你的好。我是死过一次、嫁过一次、经历了不少事的人,心境已经远远不是从前在这府里住的时候了。你和其他姐妹在这府里,就好像笼子里的金丝鸟,从不知道世间甘苦,只等嫁了人,出了府,才知道一切的荣华富贵,不过是转眼一梦罢了。”
温咏玉低头不言,按理,这些话不该她听。她是闺阁里的娇小姐,万事都有长辈做主,她只要修身养性,闲暇做做女红,读几本诗词便罢。她这样的身份,连主持中馈都免了,将来自有她的贴身丫头、陪房为她打理。当年她的母亲,齐老太太唯一的女儿就是这样,每日只是懒懒,什么也不做,却也因身体不好,生下她不过五年,就早早去了。
温咏玉想反驳齐欢,想甩袖子冷笑走人,却又做不出。
她知道,齐欢是真心对她好的。
比那个李金枝,要真心一百倍。
她抬起头,默默地看着齐欢,不觉红了眼圈。
“妹妹。”齐欢叹口气,“你就是心太重。家下人的非议、丫头婆子们乱传话,你不用管,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日子是自己的,嘴是别人的,你不能让所有人都哄着你,宠着你,你只要自己对自己好,就不辜负了对你好的那些人的意了。”
想到老太太和齐瑛,这家里唯一两个真心牵挂她的人,但是一个年事已高,身体不好,一个却是子女辈,做不得主,温咏玉的眼泪,悄悄落了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