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徐辉祖在身后的声声凄号,齐欢稳步踏出牢房,经过狱卒时,她以眼神示意翠眉,后者立刻从袖中掏出一块银子递上去。
“劳烦大哥了,这点银子拿去打酒吧。”翠眉笑道,“牢房里那位,还请好好照管。”
狱卒一看手中那银子,是一锭五两的元宝铰了小半边,怎样也值二两了,暗叹这小娘子出手着实大方。
来之前就给了他一锭元宝,让他给那犯人置办饭菜,却又不让他提供医药,连酒也不许。刚刚听那小娘子与犯人的对话,才知道原来给他饭菜并不是要救他,却是要让人活久点,好生受那棒疮之苦呢!
啧啧,真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不过那狱卒也知道牢中之人犯的是典妻之罪,也难怪人家要报复了。
一点饭菜值得了什么钱,下剩的还不是他的?更何况小娘子出去时,又让婢女单送了他一份银钱。
那狱卒收了如此好处,自然会照章办事。他在这大牢里当了多年差,见惯落井下石、斩草除根之事。这小娘子虽手段阴毒,到底不曾伤人性命,其实就以她出的银两,他有的是招数让这犯人不出三日就一命呜呼。
别说是这种戴着重枷、受过杖刑的人犯,就是好好的大活人被关进来,只要在晚上睡觉时将那盛满了黄米的口袋放在胸口压上三天,也是出的气儿多、进的气儿少了。
不过人家小娘子明显不想要了前夫的命,他也不会多管闲事,袖好银两,那狱卒笑着将齐欢主仆迎出去,回到牢房看到徐辉祖已经不再痛骂,而是换成痛哭,不禁很是嫌弃此人,远远地吐了口唾沫,“呸”了一声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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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欢走出牢房,长长舒了一口气,刚走到崔夫人所在的内院,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幸好翠眉碧海一直在她身边,稳稳将她扶住,不然险些摔倒。
她只觉心跳得又快起来,连带着头也隐隐作痛,想是连日忧思多虑之故,之前有要事在身,凭一口气吊着精神,还不觉什么,现下大仇得报,齐欢的身子反倒先撑不住了。
翠眉连忙从荷包里翻出一枚参片,给她含住,又说道:“不然直接回去吧,就不去见崔夫人了。”
齐欢含着参片,用力按住胸口,深深喘几口气,脸上立时就见了汗。
碧海用帕子擦着她的额头鬓角,一脸心疼,“姑娘先回去吧,这个样子,就是去了崔夫人那里,也没精神说话的。”
齐欢摇摇头,“已经和崔夫人约好今日见面,怎好失约呢?你们扶我到那边先坐会儿,我养养力气。”
翠眉碧海无奈,只得扶着齐欢走到荷园一角的凉亭歇息。
正是初夏时节,荷园景致极佳,园中池塘荷花有的才露尖尖角,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却在早已绽开硕大花瓣,粉色的荷花配上碧绿的荷叶,令人心旷神怡。
坐在凉亭石凳上,微风轻拂心间,齐欢稍稍好受了些。正要整理下衣裳起身离开,却见到凉亭前不远一处石桥上,走来一位头戴紫金冠、身着藕荷色圆领袍的少年公子。
翠眉和碧海连忙将齐欢挡在身后,齐欢也低眉敛目,做出退避的姿态,心下却大感疑惑:此处乃知府大人家的内院,外男不得擅入,此人竟堂而皇之穿过花园,难道是知府大人的亲戚?
据她所知,知府大人在这里上任,只有内弟跟了来,难道此人就是孟青说过的崔小郎?
想到此处,齐欢忍不住好奇心,通过两个丫头的身体缝隙望去,想打量一下那位公子,却不想一下与对方视线相对,对方看自己的眼神,竟充满厌恶之意。
原来那少年,竟从看到她起,就一直毫不避讳地在盯着她!
齐欢有些恼怒,收回视线,只等那少年经过,这才带着翠眉和碧海前往上房。
上房早有丫鬟站在门外迎接,看齐欢到了,忙忙打起帘子,刚走进东次间,崔夫人就笑着迎了出来,“妹妹倒是来晚了,你也是胆大,竟还要去牢房看那恶人。难不成你还不相信我家老爷?”
齐欢由崔夫人引着在炕边坐下,崔夫人则脱鞋上了炕,丫鬟端了茶盅来,给二人奉了茶。
齐欢说道:“那人折磨我一年之久,不去亲眼看看他的惨状,总也难消心头之恨!”说到最后,喉间就有些哽咽,是她故意装出来以博崔夫人同情的。
崔夫人果然露出黯然之色,叹气说道:“妹妹也是苦命之人,好在已是事过境迁了。”又关心问道:“妹妹今后可有何打算?”
齐欢说道:“自然是回国公府。”
崔夫人微微一笑,忽然转了话题,叫齐欢尝尝她刚得的新茶,齐欢赞了一回茶好,崔夫人这才试探着问道:“才刚妹妹过来,可曾在园子里见到别人?”
齐欢心里一动,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仍是恭敬答道:“倒是远远地看到一位少年公子经过,却不知是谁。”
崔夫人呵呵笑了起来,神情亲昵,“那是我弟弟,姓崔名佳,今年十八岁了。”
“哦。”齐欢赔着笑,顺手拿起茶盅喝了一口茶,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了。要是她没猜错的话,崔夫人这是给她做媒来了。
也……太快了吧!
果然,崔夫人等齐欢放下茶盅,就拉了她的手,用比往日温柔一百倍的口气对她说:“论理,我不该对你说这些话,该找个媒人先到京城你娘家,得了你父母点头,再和你说。可京城离这里太远,一来一回的,误事不说,就怕没的错过好姻缘。我想着,你虽不是完璧,却与我弟弟正好相配。别看我弟弟未及弱冠之年,年初也是成过亲的。只是我那弟媳是个没福的,嫁过去两个月就去了,可怜我弟弟孤零零一个人。”说到此处,崔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表示很伤心。
“你与那徐辉祖义绝,以后可该如何,还是应早作打算。”崔夫人拉着齐欢的手犹嫌不满足,另一只手又拍了上去,情真意切地说,“这女子不比男子,成了一次亲,又和男人分了,有那不开眼的,就说是残花败柳,以后可再难有好归宿了!我是真心喜欢你,把你当亲妹子看,所以才为你做这个媒。我爹娘去得早,只剩这一个弟弟,活龙般的养大,生得也好,行事也有礼,有多少人家上门求亲,我总没看上。你虽是嫁过人的,我却不是那死搬教条之人,只看好你的模样与性子,一心想给你寻个好出路。我知道这种事你虽经了一次,到底害羞,你也不用说什么,若是愿意,点点头就好,我保管给你办得妥妥的。咱们成了正经亲戚,还怕你在这济南府里没有倚仗?”
齐欢听完崔夫人的一大长篇话,感到对方手心里的汗湿气息,知道崔夫人是极想做成这门亲的。而且从崔夫人的角度看,她是高攀了的。崔夫人一向喜欢站得高高的,扮演她的救世主角色,说是帮了她,倒不如是满足自己的成分更多一些。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她接近崔夫人,也不过是为了利用她。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只是这一次,她怕是要叫崔夫人失望了。
她不想再嫁人了。
别说是什么崔小郎,就是给她个藩王宰相,天王皇帝,她也不会再嫁为人妇了。
她对婚姻、对男女之情,因这一次的惨痛经历,早就绝望透顶。
她只想回到国公府,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齐欢借着喝茶,不动声色地推开崔夫人的手,温柔笑道:“谢夫人好意,夫人事事处处为妹妹着想,教妹妹不胜感激。只是婚姻大事,妹妹却是做不得主的,要回家禀告父母为是。”
崔夫人甩了甩帕子,像是早就料到齐欢会这样说般,立刻笑着接道:“这是自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规矩一丝也错不得的。我才刚也说了,你家在京城,离济南府八百多里,一来一回的,也要好几天脚程。你不知道,我弟弟是个淘气的,从来也没个定性,不让他先成了家,怕是立不了业。趁着他还在济南府,你也在,你们先交换个信物,算是把这门亲定下了。然后我们按部就班,我去请媒人,你回家禀告父母,岂不是两相方便?”
齐欢干笑一声,感到有些棘手,旁边碧海心直口快地插了嘴:“夫人不知,我们姑娘回去后,一言一行自然是代表了英国公府脸面。夫人虽是想了个万全的主意,可若是有心人传出去,怕是会以为我们姑娘私相授受呢。到时候因京城和济南府隔得远,又说不清,好事都要变成坏事了。不如夫人忍耐些,我们姑娘即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碧海话说得太直,齐欢担心崔夫人脸上挂不住,连忙呵斥:“我和夫人说话,怎有你插嘴的余地?哪里学来的下|流淘气!”
崔夫人脸上果然有些不好看,仔细一想碧海的话,却也有几分道理。忽然想到齐欢这一回去,就恢复国公府长房嫡女身份,若是嫁给弟弟,日后还怕弟弟没有前程?就连她家老爷,也可以仗着这门亲事活动活动。之前她只想这齐欢性子和软,被前夫欺凌成那个样子也不敢反抗,想来是个好拿捏的,比弟弟许的第一个媳妇要强太多,到时候家里全是弟弟说了算,也不至于那混世魔王又闹出人命,却忘了齐欢其实身份赫然呢!
崔夫人越想越觉得此事甚妙,只是遗憾两家相隔甚远,老爷又是刚到任上,怎样也要熬过三年。不过弟弟若是娶了齐欢,倒不必留在济南府,直接去京城好了……
崔夫人心下忽然豁然开朗,拍着手笑起来:“瞧我这不经事的愚笨脑子,若是如此,只叫崔佳护送姑娘回京便可了,让他带着我的信直接去府上提亲好了!”
齐欢努力止住嘴角抽搐的冲动。
好好的,怎么就赖上了一贴揭不下的狗皮膏药?
“这……怕是不好吧,男女有别……”齐欢只好寄希望于男女大防。
崔夫人却被自己的急智倾倒折服,已经一连串地安排起来。“不妨事不妨事,到时候你坐马车,崔佳骑马跟在你后边,你又不是一个人,总有丫头婆子跟着,崔佳身边也有一个小厮。男女的事,不要想得那样局限,若人人都想着男女大防,那咱们女子,还真个不出门、不与男人说话了不成?再说你一个弱女子独自上路,多有不便,也要有人护送才好。崔佳虽年轻,却也学过武艺呢,普通毛贼是动他不得的。”
再推脱下去,就是不识相了。
徐辉祖还关在牢里,齐欢还身处济南府,她是不会在此时得罪崔夫人的。
齐欢只好站起身,对崔夫人行了一礼,“如此,只好劳烦夫人了。只是先前夫人所提之事,妹妹实在无法做主,只等家父母裁夺,还请夫人谅解。”
“好说好说。”崔夫人心情极佳,“才刚也是我考虑不周,你那丫头虽嘴快,却也有一点见识。”说着就瞟了一眼身边的贴身丫鬟。那丫鬟会意,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盛着金锞子的荷包递给碧海,“我们夫人赏你的。”
碧海连忙跪下来道谢,崔夫人心不在蔫地让她起身,心里不停盘算:齐欢虽是国公府长房嫡女,却是成过亲的人,不是她看上齐欢,谁能再给她说媒?还不是在娘家孤老一生。齐欢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难道真就甘心于此?不过是女孩子家面皮薄,不好意思开口答应罢了。让崔佳跟着去了京城,找到国公府一说此事,她父母岂有不允的?难道也愿意女儿在娘家白吃饭受人嘲笑?
想到这里,崔夫人又着起急来,恨不得齐欢立刻就启程前往京城了,于是问齐欢:“你什么时候回京?这边可还有什么甩不开手的事?只管告诉我。”
齐欢笑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收拾一下,另外国公府那边,也要派人送信。”
“定好了什么时候启程就打发人告诉我。”崔夫人急急说道,口气里竟带了三分命令。
齐欢压抑住心中的不快,笑着称是。
又和崔夫人寒暄几句,齐欢就告辞了,离开时又在二门处遇到那崔佳崔小郎。后者还是像之前那样,死死地盯着她,目光相当不善。
齐欢心里也有些腻烦,理都不理崔佳,只由翠眉和碧海扶她上骡车。
她马上也要十八岁了,按理比那崔小郎还小些时日,可她总觉得对方是个半大孩子,心智很不成熟。
她猜到崔佳已经知道他们被崔夫人乱点鸳鸯谱了,可能是嫌弃她的名声,崔佳对她很不满,所以也不尊重她,目光里就充满肆无忌惮。
可他以为她就很愿意被拉郎配吗?这世间不如意的事多了去了,可哪能事事时时都挂在脸上?这种人在官宦之家居然活了这么大,还活得四体康健、没心没肺的,真是可恶。
她还有一泼溜子事要处理善后呢,哪里有空陪个小年轻玩什么风月,他要陪她进京,就让他陪着好了,半路跑了溜了也是他的造化,她才不管不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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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辉祖赁的那座小院被齐欢用高价从房主赁了过来,一是绝了徐辉祖的后路,二是齐欢索性就和碧海翠眉瓣儿住在这里,左右也不会在济南府待多久,就不计较住处了。
刚进小院,孟青就来了,还带了两个人。
一个是宝芝,一个是醉春楼的锦姑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