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芝前日已经来过一趟,是齐欢特意托赵家的去醉春楼叫回来的。
按照原来的计划,花秀嫁到方大户家之后,宝芝就可以跟过去服侍照应。只等徐辉祖一下狱,孟青就会问明白花秀的意愿,若是愿意留在方大户家,那就做一门富足的小妾,若是不愿意,他自然也能说服方大户,将花秀放出来,怎样都会给她安排好。
可花秀在临了却上了吊,齐欢在情急之下顶替,孟青也只得将计划提前,立刻报官,好在事情还算顺利,不曾有所疏漏,只是因一时忙乱,却没人通知宝芝。
宝芝不明真相,还以为一切照旧,就在那天恭敬给锦姑娘磕了头,和她告别,离开醉春楼来到徐家,也不敢上前,怕叫徐辉祖看见,只远远看到迎亲的轿子离开芙蓉街,连忙跟了过去。
轿子只走到一半就被人拦住,竟是方大户本人,身边跟着的是孟二公子,一行人吵吵嚷嚷就掉头往济南府走。
那轿子里的人也走了出来,宝芝定睛一看,竟不是她的姨奶奶,却是太太齐欢!
宝芝连忙上前询问,得知花秀上吊自尽,就好似天上一个大雷正中脑门顶,整个人都木呆呆不大会动了。
还是太太对她说:“人还没死,现下应该还在徐府,你跟着我们一道回去,徐辉祖马上就要被抓,我也要上堂与他对质,是顾不得你家姨奶奶了,你费点心,好生保着花秀周全,自己也要小心,不要叫徐辉祖看见,以免生事。”
她这才反应过来,坐上了方大户叫来的骡车。心里又痛又叹,又疚又羞。
痛的是,姨奶奶怎么就想不开,寻了短见呢?她和她说了那么多话,让她咬牙撑过这一关,日后自有她们二人的造化,姨奶奶却偏偏走了最不该走的一条路;叹的是,太太居然如此矢志不摧,姨奶奶不做这事,也没让她打退堂鼓,她竟然亲身顶了这个缺;悔的是,她当初不该那样对待太太,眼下这样忙乱,太太竟还想着她和姨奶奶,可见太太并不是凉薄之人;羞的是,自己平日里也算有点胆色眼识,却在大事来临之际,慌得手脚无措,真真是比不上太太!
一行人到了济南府,孟二公子与方大户立刻就去了衙门击鼓喊冤,齐欢也跟着去了,因她是女眷,又一贯与知府夫人交好,被崔夫人迎进了内院,只等升堂审案时,再做为证人上公堂。
宝芝跑着去了芙蓉街,却看到徐家那座二进院子已经易了主。她一路打听,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徐辉祖赁下的小院子。
也是事有凑巧,她刚找到那小院,徐辉祖就被衙役带走了,院门口站着小柿子,一脸茫然。
宝芝连忙上前,亮出身份,顺利得到了小柿子的信任,那孩子就像遇到了主心骨一般,将她迎了进去。
就这样,在徐辉祖下狱、齐欢与之义绝、找到他赁的这间小院时,花秀在宝芝的照料下,已经能喝一些米汤了。
赵家的早已找到房主,出了比徐辉祖交的房租高一倍的价钱,就让那房主撕了契约。房主也不是个笨的,那徐辉祖是犯了事的人,连官职都被撤了,这伙人摆明了是要徐辉祖不痛快,他又有银子到手,犯不着跟对方作对。
宝芝本想一直留在这里照顾花秀,左右她被孟二公子买回之后,是齐欢的人。之前一直不回来,是碍着徐辉祖罢了,可孟二公子却让她回去再陪锦姑娘一晚,说是锦姑娘的心愿。
于是宝芝就在第二日一早回到了醉春楼,而齐欢则在这一日一早去了知府,先去“探望”了徐辉祖,又去拜访了崔夫人,到她回小院时,正好赶上孟青带了宝芝和锦姑娘回来。
宝芝告了罪,直接去里边照顾花秀,齐欢将孟青和锦姑娘迎进小院的堂屋,又吩咐翠眉去泡茶,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
其实她的身体很不舒服。
虽然在荷园边坐了一会儿,静了静心,但和崔夫人说话时,她还是时不时就会感到心慌气短,眼前也乱冒金星。
但孟青也好,锦姑娘也好,都是对她有大恩的人,她不能怠慢,说不得只好强撑。
饶是孟青细心,但齐欢有心掩饰,却也没叫他看出端倪。
三人坐定,喝上香茶,齐欢起身向二人郑重行礼。“公子与姑娘救我于水火之间,千金万金无法报二位大恩,只得厚颜说句大恩不言谢,若是来日二位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必然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孟青连连摇手,示意翠眉扶起齐欢,笑着说:“言重了言重了。我也是受人之托,这套话,娘子还是见到正主再说为好。”
齐欢心里动了动。
沈眉山,只见过两次、遇过一面之人,为何要托他这生死兄弟相助于她呢?
若是她当面问起来,他又会不会如实相告呢?
另一边锦姑娘也没有受齐欢的礼,她今天穿得庄重了些,油绿色潞绸袄、秋香色百褶裙,梳着圆髻,包了一条杏色丝帕,鬓边插着两朵葱绿堆纱花,一支小巧珍珠簪,耳朵上一对红宝石坠子,就再无装点,那一双波光流转的妙目,在齐欢身上转了几转,掩口笑道:“小娘子的礼,奴是不敢受的。奴也是受人之托,不过正主也在这里,就是这位孟公子,你要谢,不要谢奴,就谢孟公子吧。”
孟青立刻又摇起手来,“谢来谢去也没什么意思!我们也不是那讲虚礼的人,还请娘子不要客套了。”
“话虽这样说,”齐欢又对锦姑娘福了一福,“也是要给姑娘赔个不是。为宝芝那个丫头,先前是我过于心急,说话间,不免惹恼了姑娘,还请姑娘不要怪罪。”
锦姑娘甩甩帕子,不在意地说:“这也没什么,宝芝那丫头合我眼缘,我确实不舍得她。她也跟我说过你们家的事,当日她对你有气,我是她主子,少不得要护了短。如今……”锦姑娘看看里间,口气有些发酸,“人家心里眼里的正经主子只有一个,我不算什么。”
孟青就劝起锦姑娘来:“你又犯那小气霸道的毛病了,看到什么好的,不管自己喜不喜欢,就先占着。古董字画、首饰钗环倒也罢了,宝芝可是个大活人,你当初喜欢她,不就因为她忠主吗?这会儿你又犯起酸来。”
锦姑娘冷笑一声,眼睛斜着剜了孟青一眼,不客气地说:“我不过是感叹几句罢了,倒招来你这些话,我说过不放宝芝吗?那天你对我一说,我不是巴巴就把身契给了你?身价银子我都没要呢!”
齐欢看锦姑娘和孟青说话直接又不客气,偶尔还会露出小儿女之态,应该是关系颇为熟络的,心下大奇:不知道这位醉春楼的红牌,和那孟二公子是什么关系?
又不知道这孟二公子,到底在济南府认识多少人?交游也甚是广泛了!那位扮演牙行大佬的孔大公子她认得,是她去历城县赌钱时站在孟青身边那个青年,好像是叫雷五。当时他也说过“大哥急等钱用”的话,孟青也口称“大哥”,那就说明,雷五和孟青,都是那沈眉山的结拜兄弟?
还有那个在这次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方大户,为何就如此听孟青的呢?若不是孟青跟她打了保票这方大户是他们的人,也不能如此顺利就算计了徐辉祖。她光有一个主意的影子,具体如何实施,却都是孟青的计。
若不是认识了孟青,她怎能如此快地脱身而退?
那孟青如此助她,说是沈眉山之托……
齐欢神思恍惚,忽然感到心中大悸,眼前又金星乱飞,孟青和锦姑娘说了些什么,她竟一个字也没听到。
“姑娘?”翠眉知道不能再由着齐欢使性子了,连忙从荷包掏出一片参片递给齐欢,又笑着对孟青和锦姑娘说道:“我们姑娘这些日劳心费神,着实累着了,上午在崔夫人那里,心悸了好几次,好容易挣扎到家呢。”
孟青连忙站起来,“倒是我们疏忽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一个是将宝芝送回来,锦儿虽舍不得,但日后她有了归宿,自能找到和她投缘的丫头,一个就问问小娘子何日启程回京,我也好写信给大哥,总算不负他托。”
齐欢按了按胸口,闭了眼睛喘几口气,挥手叫孟青坐下,“不妨事,我这是老毛病了,歇一歇就好。其实我也有些话想问孟公子,比如孟公子何以交游甚广,认识锦姑娘,也认识方员外,又何以与锦姑娘凑成赌局,骗那徐辉祖上当?不是我不相信公子,只是好奇心作祟罢了。”
翠眉有些着急,附身低声劝齐欢:“也不在于这一时,姑娘何必逞强?”
齐欢却犯了倔,直接将那参片吞了,又喝了一大口茶,这才感到心口顺畅了些,眼前也清朗许多,对孟青说道:“我没关系的,就是你们不来,我这毛病也不会断。还请孟公子直言相告,以解我之惑。”
孟青看齐欢坚持,不好马上就走,只好坐了下去,心下忍不住又叹了一声:这小娘子的性子,可实在是固执!还有她这总要把事情查问个水落石出的执念,和他那位大哥何其相似!少不得要把一些事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只是涉及到锦姑娘,那也是个难缠的主儿,不知道是否愿意呢?
锦姑娘坐在旁边漫不经心地喝茶,心下也是一笑。
这齐氏小娘子,好重的心机!
说什么好奇心,说什么疑惑,还不是不相信他们,想把所有事情都知道清楚,拿在自己手里?这女人到底是哪里出了挑,竟入了恩公的眼,连孟二公子都为她鞍前马后、奔波不停。
不过既然是恩公要救的人,看在恩公面上,也不好就与她敌对起来,将来恩公知道了,没的让她落埋怨。她这条命,可是恩公救回来的。
当下锦姑娘心思一转,抢在孟青开口之前笑道:“娘子若是想知道那赌局,奴倒可以告诉你。”这话说完,自己又笑了一阵,这才甩着帕子说道:“其实也简单,不过是抓着那徐大人急于赌赢回本的心罢了。”
原来一切机巧都在那骰子里。
起先徐辉祖和孟青用的骰子是真的,所以二人才有赢有输,等到锦姑娘劝二人不要再赌,就顺手将那真骰子拿走,而孟青却不肯罢手,又从锦姑娘那里抢回骰子,这时那骰子就是灌了水银的了。
徐辉祖赌得兴起,哪里想到这其中的关节?等孟青连赢三次,为怕徐辉祖起疑,雷五装扮的孔大公子就上场了。将人带走之后,锦姑娘再将假骰子销毁,任凭徐辉祖闹到天边,也不占理。
“我说呢。”齐欢笑起来,“之前一直没来得及问,我以为孟二公子赌技大涨了,原来是出了老千。”
这话锦姑娘就不爱听了,他们设计骗徐辉祖的钱,还不是为了这齐欢?虽然她也从中间得了几十两银子的彩头,可她一个醉春楼的头牌,这些银两也未放在心上。
当下锦姑娘就口气凉凉地说道:“娘子这话说的,**千变万化,谁能一直赢下去?要赢走那徐辉祖的所有银两,可不得使点手段?娘子是怪罪我们胜之不武?”
孟青连忙说道:“锦儿有所不知,这位小娘子,也是一手好赌技呢。我先前可被她赢走了两千两银子。”
锦姑娘撇撇嘴,显然是不相信,但也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对齐欢越发厌恶了。忍了又忍,暗自说了好几遍只是看恩公面子。
齐欢微微一笑,也不屑与锦姑娘争辩。“我从两岁开始就玩骰子听声辩点儿,四岁就和大人们一起上桌打马吊,六岁学象棋围棋、双陆骨牌,到的八岁,就连外祖父想赢我,都要动动心思呢!”
她倒是有那么一刹那想说出这种话争得一时意气,可又有什么意思?
只愿这锦姑娘别和她开赌局,这姑娘也是心高气傲的,要是当着她的面,自己打了自己嘴巴子,可是大大不美。
虽是帮了她的人,但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相对,看来她与这位锦姑娘,是做不成朋友了。
尤其是在听到孟青为了圆场而说出的一句话后。
“娘子不知,这位锦姑娘,当年也是被我大哥所救,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