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连顺家的送齐欢去了若水庵,自认为主子解决一件大麻烦,满面红光地回了府,只想在二太太面前邀一场功。
却不想二太太并不在自己房间,而是与大太太、李姨太太都去了老太太屋里凑趣。原来老太太院子西北角两株合欢树一夜之间开满了红花,艳丽异常,老太太欢喜,就叫了大家一起观赏,除了太太们,公子小姐们也都围在了那里。
王连顺家的来到老太太住的院子,绕过粉油大影壁,穿过前院,直接走向后院,此处正是英国公府的老封君、齐老太太起居坐卧之处。一排并肩五间大瓦房,东西各带两个耳房,厢房皆由抄手游廊相接,院中花树葱茏、绿意浓浓,而那两株合欢树,却是在西厢房左侧的西跨院中。
此时正是炎炎夏日,所有人都在西跨院的一间抱厦中,老太太坐在一张黄花梨嵌绿色大理石面的小方桌前,右手边坐着李姨太太,身后站着媳妇辈的琳大奶奶、瑄二|奶奶,还有端着茶壶、打着扇子的丫头;大太太和二太太坐在旁边的另外一张小方桌前,身后也有打扇倒茶的丫头。屋中还有两张方桌,却是无人端坐,英国公府的公子小姐们,都站在那两株合欢树下,谈笑风生,互相打趣取乐。
王连顺家的径直走到二太太面前,俯下身对她说了几句话。
二太太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面无表情说道:“知道了。”她用眼角余光看了老太太那边一眼,看到老太太正在和李姨太太说话,兴致很高的样子,就压低了声音问王连顺家的,“这么说,是她自个儿要去那里了?”
王连顺家的答道:“回二太太的话,她自己也觉得丢了齐家女儿的脸面,看到奴婢来了,直接说也没脸回府里见老太太和大太太、二太太,就在若水庵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了。”
“如此……”二太太眼皮子抬了抬,淡淡说道,“就随她去吧。”虽是面上不动声色,二太太心里却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是她最愿意看到的局面。
在她旁边坐着的大太太听到了她和王连顺家的的对话,就探过身问道:“说的可是欢丫头的事?怎么说的?”
二太太看了大嫂一眼,心里生出了一点埋怨。
才刚她的陪房怕这事被别人听到,是悄悄说的,她也不想多谈,只趁老太太不注意,问一句罢了,这位大嫂可好,就这样热辣辣问了出来,还一副要闲聊议论的样子。虽说是欢丫头自己去了家庵,被老太太和公子小姐们知道了,到底有所不妥,大嫂要有心问,回头众人散了,把她叫过去细问都是使得的,做什么这个节骨眼要问呢?
再说当日既然派了她的陪房,就是摆明了这件事交给她处理,此时大嫂又起的什么兴头?欢丫头是大嫂的嫡女,也是她的嫡亲侄女,都是长辈,她还能差了事儿不成?
二太太虽然腹诽了大嫂一番,面上却是一点儿不显,只低声说道:“是欢丫头的事,她自己去家庵了。”
大太太立刻念了一声佛,“倒是不枉我养她一场,到底没给我丢了脸面。”
二太太就忍不住又看了大太太一眼。
侄女陈妙韵说这位大嫂性子愚钝,又最是自私凉薄之人,看来一点也不假。齐欢虽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到底也从十岁养到了十七岁,所嫁非人,和丈夫义绝,回了娘家却只能去家庵。这样的下场,虽是二太太为自己的子女名声着想,想要的局面,欢丫头的这辈子,却不能说是好的结局。
二太太这个做婶母的,还在心下有一丝不舍呢,这位大嫂可好,竟当着妯娌面就念起佛来,可见嫡女的后半生,她是半点都不关心的,她在意的,唯有她那夫君大老爷的意思和自己的脸面罢了。
二太太不想和大太太讨论这个话题,就端着茶杯看向抱厦外、院子里的那群人。
她的嫡子齐瑛正好拿着一个合欢花编成的漂亮花环,一边往头上抬,一边走到她身边。
“太太瞧,温妹妹给我编的,挺别致呢。”齐瑛笑得灿烂。
二太太本来看那花环也觉得有些意思,但一听是温咏玉编的,心里又有些不自在,于是就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妹妹别的还罢了,这种事她一向有心。”
齐瑛笑笑,不以为意,倒是站在老太太那一桌的瑄二|奶奶陈妙韵走了过来,指着花环笑道:“哟,这花环倒挺有趣,瑛兄弟给了我吧。”
齐瑛有些不舍得,但他知道母亲一向对温妹妹有些偏见,才刚也是他在兴头,说话没了遮拦,此时妙姐姐是替他解围呢,他若是小气起来,表示对这花环的庄重,母亲怕是更不自在了。
因此就笑着将那花环递了过去,“姐姐喜欢,拿去就是,那树上好些花呢,够我们一家子戴的。”
老太太也看到了那花环,听到齐瑛这样说,就说道:“得了得了,你们年轻人戴去,我老婆子可戴不起,没的让人讨厌,还以为是老妖精呢!”
大家都笑了起来,齐瑛的姐妹们看老太太高兴,都走进来膝下承欢。
陈妙韵在这种场合最是活跃,立刻说道:“老祖宗可别说这话,谁都戴不起,独独老祖宗戴得起!”
就有人问她:“妙姐姐这是怎么说?为什么别人都戴不起,老太太却戴得起?”
陈妙韵笑着说道:“这是老祖宗的东西呀,这是人家屋子长出来的树,开出来的花!”
众人又都笑了起来,老太太也笑道:“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过是看这两株树忽然一夜之间开满花,兆头好罢了,想来咱家是要有喜事盈门。”
齐瑛忽然说道:“这么说,莫不是应了二妹妹要回家?二妹妹也离家一年多了,我们着实想念她呢!”
老太太还没怎么样,一边的大太太、二太太先变了脸色,而不知道内情的其他小姐们,只当是齐欢要回家省亲,都表现得很高兴。
一位就说道:“二姐姐要回来?那可是太好了,也不知道她和那武官姐夫过得怎么样?”
又一位笑那位:“二姐姐和姐夫过得怎么样,关你何事?莫不是……”因有长辈在面前,那人没说下去,只是满脸带笑。
之前那位就有些恼意,“当日佛印驳苏东坡那话,想来姐姐也是知道的,所谓心中有佛,见人如佛,下半句我不说,姐姐自个儿想。”
那一位就笑着要去拧之前那位的嘴,“小蹄子,如此伶牙俐齿,现在别得意,将来有你发愁的时候!”
因这两位小姐的笑骂奚落,气氛融洽起来,倒把大太太和二太太的惊讶掩了过去。陈妙韵看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就堆着满脸的笑问齐瑛:“我们才刚得了消息,你又是从哪儿知道的?”
齐瑛也不避讳,直接说道:“我前日回来,在二门那里看到了二妹妹的丫头碧海,想来是这丫头先一步回来报信,不知道家里有没有派人去接二妹妹?”
陈妙韵笑道:“瑛兄弟,别的事你倒罢了,唯有在姐妹身上,你是最上心的。”
齐瑛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看了看站在小姐群里的温咏玉一眼,笑着对陈妙韵说:“自家亲人,难道不该上心吗?不仅是姐妹,就是平辈的兄弟,小辈的侄甥,还有长辈的老太太、老爷太太,我都应该放在心上,这是做人的基本礼数嘛。”
说完齐瑛走到老太太面前,坐在一张小杌子上,抱了老太太的腿,撒起了娇,“老太太,孙儿说得对不对?”
老太太推了齐瑛一下,指着他笑道:“说得自然是对,但你妙姐姐不过是问你一句,倒惹出你一篇话来,就好像她得罪了你一样。”
齐瑛连忙站起来对陈妙韵施礼,“妙姐姐,齐瑛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陈妙韵笑道:“我知道你没有,你也犯不着给我作揖行礼的。”
看老太太依旧没有主动问齐欢的意思,陈妙韵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就笑着要把话题岔过去。
没想到齐瑛又将这个话题提了起来:“二妹妹这次回来,还住在我们园子里的拾锦楼里吗?”
齐瑛的问题是泛指性的,并没有直接问向哪个人,但家里的内务一向是二太太和陈妙韵打理的。二太太负责官眷之间的迎来送往,陈妙韵则是直接负责庶务的那个,听了齐瑛的话,陈妙韵只得说道:“若是回来,自然是住在拾锦楼……”
齐瑛却抓住了陈妙韵话里的蹊跷,歪着头直接问向了老太太,“难道二妹妹竟不回家?那她去哪儿住?”齐瑛的口气沉重起来,“别的姐妹不知道,我可是从碧海那里把二妹妹的遭遇全听说了!”
老太太还未发话,就有先前心直口快的那位小姐又开了口。
“二姐姐怎么了?”
这位小姐其实不在英国公府常住,只是偶尔来探亲,小住几日。
她是老太太娘家的小姐,她的父母,是老太太的侄子和侄媳妇,这小姐要叫齐老太太姑祖母。与寄住在英国公府的另外两位表小姐,齐老太太的外孙女温咏玉,二太太的外甥女李金枝不同,这位彭明君小姐,说话做事从不藏着掖着,心直口快、率性洒脱,一派天真浪漫,所以她才会直接问起齐欢的状况。
而刚刚与她互相讥刺奚落的,正是英国公府的另一位表小姐,那位李姨太太之女李金枝,李姨太太与英国公府二太太是亲姐妹,此次进京,本是为女儿李金枝上京选秀的,不想选秀落选,英国公府又盛情邀请,就一直在府里住了下来。
李金枝看彭明君口无遮拦,连忙暗暗拉了拉她的袖子,温咏玉站在一边看到这一幕,撇了撇嘴。
只是彭明君话已出口,也得有人接,陈妙韵看大太太已经变了颜色的一张脸,二太太又垂了眼皮子,只是在那儿一味喝茶,而老太太脸上本来就不大多的笑容,又淡了几分,只得勉强笑着说道:“你们这位二姐姐呀,可在济南府做下大事了。多了也不方便说,毕竟你们都是未嫁的女儿,听多了不好。只是欢丫头以后就不回济南府了,她如今可是没有夫家的人。”
这番话说得小姐们如坠云里雾里,到底齐欢怎么了,妙姐姐说了这么一堆,也等于没说。
齐瑛心里暗暗着急,为何老太太不开口?只要当着这所有人的面开口把齐欢接回来,大太太还能不从不成?
他看了祖母一眼,发现祖母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知道祖母到底在想什么,想到碧海的愁容,齐欢信中的委屈,齐瑛心一横,也不顾陈妙韵和李金枝都在给他使眼色,又说道:“二妹妹与她丈夫徐辉祖义绝,已经启程回京了,算日子,这一两日就要到了。”
当下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就算是没有出嫁的女儿,也知道“义绝”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只有夫家犯了罪,官府才会判其妻与夫义绝。这么说,二姐姐果真不再是徐家妇,而恢复了齐家女身份了?
若是如此,接回来便是,长辈们的脸色,为什么如此难看?
齐家的三姑娘齐歌和四姑娘齐欧偷偷互看一眼,心里打起了小算盘:长辈们对齐欢的反应,代表着英国公府对齐家女儿的态度。如果二姐姐不会被接回来,若是将来她们在夫家受了气、不如意,甚至被休、被抛弃,被赶回娘家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和二姐姐一样的下场?
大太太看气氛太过压抑,而且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齐欢的事也瞒不住了,只得站起来对老太太说道:“才刚王连顺家的过来禀报,说欢丫头自请去了家庵,要落发为尼。”
“不可能!”齐瑛也顾不得长幼有别,直接喊道,“二妹妹的丫头告诉我,她盼着回府呢,说是就算在拾锦楼住一晚,第二日死了都行。二妹妹一心想回家,又怎会去家庵落发?”
齐歌和齐欧抓紧了手里的帕子,齐欧年纪还小,只是觉得有些不满,齐歌却满心里都是忿恨与委屈。她今年十六岁了,正是在说亲的年纪,因她是庶女,对亲事也不抱太大指望,只求不要像二姐姐那样,被草草嫁出去才好,没想到今天听到二姐姐与夫家义绝,回娘家之后竟是要被逼到去家庵出家!
彭明君与温咏玉也是一脸惊讶,只有李金枝,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大太太呵斥王连顺家的:“你是怎么说的?不是你说人直接去了家庵,要一心吃斋念佛吗?”
王连顺家的连忙凑上来垂手弯腰说道:“二姑奶奶……二姑娘确实是这么说的……”
“我不相信……”齐瑛喃喃,用乞求的目光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齐老太太,“老太太,二妹妹是您嫡亲的孙女儿,她今年也不过十八岁,您就忍心让她一辈子在家庵吗?”
“够了!”二太太忽然发出一声暴喝,直呼齐瑛姓名,“齐瑛,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今天做的事,被你父亲知道,不揭了你的皮?你二妹妹不管遇到什么事,有什么结局,都是她的命,用得着你在这里为她求情?你还不赶紧给我回屋反省!”
齐瑛这才发觉自己对大太太的态度有些无礼,连忙向大太太施礼赔罪,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只拿眼睛看老太太。
陈妙韵和李金枝都有些急,一个连忙去拉齐瑛,想把他拉走,一个不好上手,就用眼神不停示意,让他不要趟这浑水。
齐瑛一概不理会,只拿眼睛看了温咏玉一眼。
温咏玉独自站在一边,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齐瑛一喜,正要再说些什么,老太太终于开了口。
“我齐家的女儿,不管是没出嫁还是出嫁了,不管是被丈夫休弃了还是与丈夫和离了,或是义绝,或是当了寡妇,只要她们是齐家的女儿,这里就是她们永远的、唯一的归宿。齐家从我这辈起,传到现在也是四代同堂了,若是连一个女儿都庇护不了,还做什么百年世家?做什么名门望族?”
“老太太……”大太太勉强说道,“不是我们逼的,是欢丫头她自己的主意……”
“那是什么好主意!”老太太的声音提高了,“她犯糊涂,你们就容她犯糊涂?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不过是怕府里有个外嫁女,损了自己的脸面,怕影响儿女说亲,我告诉你,子女的名声,府里的体面,不是一个义绝了的齐家女要背负的!她不需要背,也背不起!从来只有自己挣出来的体面,没有别人毁得了的名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