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绯园,她推开院门便见自己屋子的门大开着,窗户上映着一个熟悉的剪影,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好像突然就断了。她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还未走到门前,穆成泽已经听见动静走了出来,他一手搭在门框上望着她,笑得温柔,“回来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忽然腿一软直直向前倒去,穆成泽吓了一跳,疾步上前将她抱住,“怎么了?”
“累,困,饿……”弱弱吐出三个字,沈青砂蓦然觉得这些天积攒下来的所有疲惫同时爆发开来,连一根指头也不想动。
穆成泽低头一看,只见她巴掌大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心口一疼,忙将人抱进屋。谁知刚进屋,沈青砂鼻子立刻耸动了两下,接着眼睛猛地亮了,“糯米粥!”
穆成泽一脸无奈,“你先坐着,我给你盛去。”将她在床边安置好,穆成泽走到桌边盛了一碗糯米粥递给她,然后折回去关门,再走回床前时,沈青砂已经端着空碗一脸期待地望着他道:“再来一碗!”
穆成泽很淡定地接过碗又盛了一碗给她,然后继续淡定地看她再次以非人的速度消灭掉这碗。舔舔嘴唇,沈青砂满足地搁下碗,长舒一口气,“呼——得救了。”
两碗糯米粥就能满足成这样的妃子,恐怕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穆成泽替她拉拉被子,温柔地道:“看来这些天真是把你给累坏了,睡会儿吧。”
揉揉眼睛,她刚要点头,突然一个激灵想起正事来,立刻坐直身子,转眼换了张严肃的脸,“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穆成泽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他那经典的坏蛋式笑容,“哎呀,我家青砂真是聪明绝顶,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了你。”
“其实……我完全被蒙在鼓里了。”沈青砂却老老实实坦白道,“其实我也有件事没来得及和你说,我和南渭郡王世子合作了。”
不出所料,穆成泽听完话的第一反应就是皱眉,她忙伸手按在他眉间,“不准生气!”
穆成泽一脸抑郁,不快道:“干吗和他合作?你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就是了。”
眨了眨眼睛,沈青砂一脸无辜地道:“谁让你当时一直在躲着我呢。”
噎了一下,穆成泽默默跳过,问道:“那你现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沈青砂微微一笑,一字一字道:“我想要——南渭郡王赵笙的项上人头,想要赵家万劫不复。”
“……怎么回事?”
于是,沈青砂将事情始末与他细细说了一遍,饶是穆成泽素来镇定,也不由得神色变幻了数次,怎么也想不到青砂母亲的死亡背后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秘密。听完后,穆成泽陷入了沉思,许久才缓缓道:“这么说来,沈青瓷根本不是你妹妹,她只不过是你爹用来复仇的一个工具?”
她忍俊不禁,夸张道:“皇上英明神武,概括能力真好。”
穆成泽却似乎未曾听见她说什么,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我没猜错,那封密信果然是他写的……所以他是为了报仇,有意接近齐天福,更是故意将沈青瓷送进来当替罪羊?”
“嗯?”沈青砂眨眨眼,一头雾水。
穆成泽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道:“青砂,其实沈大人很关心你的。”
沈青砂一愣,“怎么突然这么说?”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决定让沈青瓷入宫,又为什么让你搬来这里?”
“难道不是因为那块石板还有太后遗诏吗?”
“那什么天降石板其实是齐家弄出来的!”穆成泽嗤笑一声,“我早就得到了消息,正好那时候沈青瓷总往宫里跑,成天在我眼前转悠,我一心烦于是就决定让她来背这个黑锅了。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正是你父亲。另外,赐宅封侯这两件事虽然都是由沈青瓷提出来的,但其实是你父亲的主意。”
她喃喃道:“……我爹?”脑中纷乱错杂的片段不受控制地一一闪现,她慢慢明白了穆成泽话里的意思。
双手收紧,她蓦然想到,沈子寅究竟挖了多少陷阱,算计利用了多少人,只觉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他这是下了多大的一盘棋!
仔细想一想,她入宫是因为沈子寅,留下被册封是因为沈子寅,还有后来那瓶帮了她不少忙的假孕药丸也是出自沈子寅之手。当时没觉得,现在一想还真是耐人寻味——她爹为何会随身带着这种东西?也许即便她不假装怀孕,沈子寅也会找机会把这药给她用上吧。
以后宫之力牵制朝堂并非帝王的专属权利,沈子寅也是个中高手。他送自己进宫以牵制淑贵妃在后宫的势力,并且自她入宫之后,沈子寅的官位一升再升,所以他才总是说对不住她,因为他确确实实是在利用她。
当然,沈青瓷入宫也一样是他计划中的一个重要环节,穆成泽概括得一点也不错,沈青瓷根本就是他复仇的一个工具,也是这一盘复仇棋局里最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沈青瓷册封那一日,赵临渊曾对她说,沈子寅是不同意让沈青瓷入宫的,可他之前分明又求过自己,希望自己同意青瓷入宫。这显然是非常矛盾的一个举动,之前她想不明白,现在全部都能想通了。因为如果不如此这般,赵临渊怎么会千里迢迢赶到汴京来呢。对沈子寅来说,沈青瓷的存在就是为了给除掉赵家尤其是赵笙铺路吧。
还真是像下棋一样,一环接一环,步步为营。正如沈子寅自己所说,他算计利用所有能利用的,艰难地走在以一己之力扳倒齐赵两家的复仇之路上,他没有料事如神的本事,他只是默默在许多事情背后推波助澜一把而已。
以此推断,齐家的覆灭绝不可能与他无关——齐天福被刺前夕,他频繁出入齐府,甚至出事当日早上他也去过。审讯之时,他对那个厨子兰京可谓是多加维护,现在看来,恐怕这件事根本就是他在背后鼓动的。沈子寅巧舌如簧且深谙人心,要说动一个本身就性格暴躁又饱受侮辱压迫的人,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果然是一步一个算计的老狐狸呢,只是老爹他一定很失望,因为最终来京的不是赵笙而是赵临渊,所以他才会说很遗憾不能活久一些,其实他早已生无可恋,他真正遗憾的是没有机会亲手杀掉赵笙,铲除赵家。
缓缓眨了眨眼睛,沈青砂抿紧嘴唇,父亲这大半辈子追求的东西,身为女儿的她怎么能够不尽力满足他老人家的遗愿呢。
穆成泽一直静静看着她,见她终于回过神来,于是将一直握在手中的一本奏折缓缓递到了她面前。
“什么?”
“是你父亲上的书,他似乎是怕如果你不回去会被赵氏看见,所以特意留在了官衙,他去世之后,刑部整理他的遗留物件后递了上来。”
沈青砂带着些许疑惑打开,整本奏折上只有一句话,但就是这一句话,胜过了千言万语,直直戳中了她心上最软弱的一块。
皇上,您看到这份奏折时,臣定然已不在人世。从今以后,臣是真的只能将青砂托付给您了。臣跪求皇上善待青砂,臣在九泉之下谢谢您。若有来世,臣定当结草衔环以报皇上大恩。
只觉喉咙中好像突然堵了一团棉花,沈青砂慌忙咬紧下唇,努力微扬起下巴往上看去。
见她这副模样,穆成泽心中一酸,伸手将她按进怀中,轻声道:“傻丫头,这里又没别人,想哭就哭出来吧。”
“真是……真是讨厌,我一点也不想为这个老头子哭的……”脑袋抵在他肩窝,沈青砂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服,抽泣了片刻干脆号啕大哭起来。穆成泽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第一次看见沈青砂像个孩子一样哭得那么伤心,仿佛要将这么多年来忍受的委屈痛楚一次全部哭出来。
这一下哭得太久太凶,收了眼泪好一会儿还在抽泣,穆成泽很耐心地给她顺气,沈青砂低着头一脸不好意思。半晌,她偷偷抬眼瞄一眼穆成泽,瞧见他那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于是更加抑郁了。
“小时候听太傅讲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觉得太过荒谬,没想到原来是我孤陋寡闻了。”他笑着刮了刮沈青砂的鼻尖,“多谢我家青砂让我长见识了。”
恨恨瞪他一眼,沈青砂恼羞成怒地道:“我要喝水。”
穆成泽大笑,“是是是,流失了那么多水分,是该补充补充。”
沈青砂气呼呼地别开眼,闷头牛饮掉整整一茶壶的水,才总算是缓过来了。
摸摸她的头发,穆成泽低声道:“青砂,逝者已矣,别难过了。”
她低头沉默了一阵,道:“你知道吗,我又被人骂冷血了,因为我没哭。”她无所谓地笑笑,“我从来没觉得眼泪可以作为衡量感情深浅的标准。你放心吧,哭过这一场,我不会再让自己难过了。已经失去的东西,再缅怀也没有用,我明白的。”
“我的青砂果然不是凡夫俗子,我也觉得,比起难过,尽快完成父亲大人的遗愿,以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更重要。”
微微一愣,沈青砂呆呆看着他,穆成泽笑了笑,反问道:“怎么,我叫得不对吗?”
长长的睫毛缓缓一眨,她看着穆成泽缓缓笑起来,“……对。”
塞了个枕头在她身后,穆成泽难得对她摆出一张正经脸,开始分析问题,“赵笙盘踞南渭多年,手中掌握着整个南渭的财力物力人力,最重要的是兵力。天高皇帝远,这些年他在南渭只手遮天,俨然有自立为王的架势,其实我早就有心除掉这个隐患,只是……”
“只怕逼急了他狗急跳墙,演变成一场内战是不是?”沈青砂接过话头,“其实真要打起来,我们有很大胜算,但战争死伤不说,只劳民伤财想来也不是你愿意见到的,所以……”
穆成泽立刻笑起来,“知我者,莫若媳妇儿。”
她抬手拍他一下,穆成泽立刻变回正经脸,“所以,必须想办法让赵笙来汴京。”
“前几天我让辛丑带话给你,你按照我说的做了没?”
“当然,媳妇儿有令,我哪敢不从?”穆成泽笑眯眯地道。
沈青砂白他一眼,也懒得和他计较,想了想,道:“依我对沈青瓷的了解,她得知身世后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牢牢攀住赵笙这棵大树。所以,赵临渊此番回南渭所带的筹码还是很充足的,只是能不能劝动赵笙还是个未知数。”
“说起来……赵临渊为什么这么恨他爹?”穆成泽摸着下巴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沈青砂抿了抿唇,不答反问道:“你恨先帝吗?”
穆成泽怔了怔,而后笑起来,“原来……如此。”
赵临渊的生母只是一名舞姬,被当作商品一样送到了赵笙床上。赵临渊小时候常常被欺负,沈青砂回到沈府后,他是整个南渭郡王府第一个和她说话的,大概是觉得沈青砂和他身世相似吧,不过那时候的沈青砂冷漠又恶劣,根本没搭理他。后来,她又不小心看见了赵临渊躲在假山后哭,自那以后,这家伙就开始变着法子欺负她了。不过,听说每次欺负完她,他回去都会被赵笙揍。
不经意想起这些过往,沈青砂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你知不知道赵临渊为什么会成为世子?”她垂眸冷冷嗤笑一声,“因为赵笙担心如果他入京会被皇上扣下来甚至杀掉,所以,赵临渊只不过是个顶着世子头衔被送进京城的质子罢了。”
穆成泽面沉如水,眸色深深——赵笙真的是从来没把赵临渊当成儿子吧。沉默了好一阵,他缓缓开口道:“这样的父亲,便是弑父又如何。”
“是啊……”望着虚空,沈青砂眼中浮起点点温暖笑意,“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很幸福了,父亲对我还是很好的。所以——”她脸上的笑意忽地一凛,“我一定要尽快完成他的遗愿,得再加把力,让赵箐给赵笙写一封求救信,我要一步一步将他逼上死路。”
穆成泽摸了摸下巴,“只怕赵箐不会这么乖乖就范,我看不如让容安模仿她的笔迹写一封,容安在模仿笔迹上可是很有一手的。”
“不行,赵箐和赵笙家书传得很频繁,赵笙对自己妹妹的笔迹一定非常熟悉,何况即使笔迹没问题,口吻语气方面也很难把握,这个险我们不能冒。”
“那要对赵氏用刑吗?”
“不用,”沈青砂摇头,轻蔑一笑,“她这个人我太了解了,用刑可真是抬举她了。”眨了眨眼睛,她抿唇一笑,凑到穆成泽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许久没睡得这么好过,醒来时太阳已经晒到了床前,身边自然早没了穆成泽的身影。揉揉眼,沈青砂有些迷糊地坐起来。
“青砂,看!”屋门被猛地拉开,穆成泽兴冲冲地冲了进来。
沈青砂呆了呆,看到他手上捏着的信封才想了起来,问道:“成功了?”
见她一脸迷蒙地蜷在床上,穆成泽忍不住伸手在她脸上又搓又捏。被他这么一闹,沈青砂算是彻底清醒了,扒拉掉穆成泽的狼爪,她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意犹未尽地收回手,穆成泽笑道:“我还真没见你这么能睡过,现在都已经过午时了。”
掰着指头算了算,沈青砂乐了,“唉哟,这赵箐还真是不叫我失望,这还不到十个时辰呢,就撑不住啦。”
穆成泽伸手在她脑门上一敲,“还说呢,我刚刚去瞧了一眼,她让你玩得都快虚脱了。”
撇撇嘴,沈青砂不以为然道:“我小时候,她可没少这么对我,关一天不给吃的不给水喝那是家常便饭,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说着,她掀开被子下了地,动作麻利地开始洗漱更衣。
“对了,贤妃和皇叔回来了,说是你让他们回来的,你打算做什么?”
“打算施压呗,”青砂偏偏头,“齐家费尽心机替我做了这件嫁衣,我怎么能不好好珍惜,怎么能不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也无法瞑目呢?”
穆成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齐天福真可怜。”
沈青砂扬眉道:“现在我要去看看即将变得更可怜的赵氏,一起去?”
“赵氏这几日可还安稳?”
守门侍卫忙上前行礼,恭声答道:“回皇上、小主,这赵氏甚为泼辣,刚开始两天又是踹门又是摔东西,闹得我们实在没办法,只能给她绑起来了。可她还是骂个不停,直到昨晚,我们按照小主的吩咐放了火炉进去,她渴了一晚上,这会儿已经彻底老实了。”
“我进去看看。”
穆成泽点点头,“小心点。”
推开门,沈青砂面无表情地望向屋中这个狼狈不堪再也不复平素高傲模样的女人。
被绑在椅子上的赵氏听见门响,无精打采地抬起头,瞧见沈青砂的装束,顿时怔住了。妃嫔是不可以为自己父母披麻戴孝的,即便得到皇上允许,也绝不可以将孝服穿入皇宫。可她这一身从头到脚的素白布衣,虽然不是正规的孝服样子,但谁都看得出来,她是在为父戴孝。
“你居然……居然……”她声音沙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居然什么?居然可以在宫里为父亲戴孝?”沈青砂神色平淡地望过去,“真是可怜,你居然到现在还不知道,把你抓来囚禁在这里的不是我,是皇上。”
“不可能!为什么?一定是哪里不对……”赵箐瞪大眼睛,语无伦次。
“想不通就对了,像你这样的人,给你一辈子你都不会想明白的。”望着赵箐一脸要吐血的模样,她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走近两步压低声道,“多亏了你是个笨蛋,不然你怎么会乖乖跳进我挖的坑里,写下我要的那封信呢。”
“什么……什么意思?”赵箐愣了愣便反应过来,破口大骂道,“你个小贱种,你收买了那狗奴才算计我!”今天上午,在她被沈青砂想出的那个怪招折腾得快昏迷时,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端了一碗水给她,并对她说可以帮她将消息传递出去。她认识那个人,是赵临渊身边的护卫之一。对接下来的事充满恐惧的她自然不疑有他,于是立即写了一封信交给那人,希望他能送到赵笙手中。
“不是收买,是合作!赵世子已经和我结为盟友,为了某个你最不希望看见的共同目标。”伸出一根食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沈青砂一挑眉,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其实你该感谢我将你囚禁于此,因为这样,你就不必亲眼看见赵家是如何像齐家一般灭族灭门、万劫不复的。”
赵箐被惊得浑身冰凉,用力挣扎起来,声音沙哑地对着她的背影叫喊,“沈青砂……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站在门前背对着她,沈青砂的声音悠悠传来,“对了,忘了告诉你了,沈青瓷根本不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早让我给害死了,爹是怕你因为这事对我下毒手,所以才抱了个女婴回来,让你以为自己的女儿还活着。”
“你胡说!胡说,胡说,胡说!”呆滞了好一会儿,赵箐忽然像疯了一般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可任她怎么挣扎也只是徒劳,不过是给手腕上增加几道瘀痕罢了。
拉开门,沈青砂对守在门外的侍卫一招手,“替她解开绳子。”
她又施施然走到
大门口,吩咐道:“把她屋里的东西通通都撤掉,除了马桶。床也撤掉,然后多给她几床被褥。赵氏娇生惯养,想来一时间睡不惯地铺。”笑了笑,她接着道,“记得搜身要彻底,可别让她找到机会自杀了。一日三餐要按时送,免得她说我虐待她。最重要的是,不管她说什么都别理她,除了食物、水和手纸,她要什么都别给,明白了吗?”
“是。”
“滚!都给本宫滚出去!”一个果盘擦着耳朵飞出去,不明所以的宫女们吓得脸色发白,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便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沈青瓷一把拂落满桌茶碟,亭子瞬间一片狼藉,果品点心滚了满地。
“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还不来……”沈青瓷气得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那个该死的牛鼻子老道仗着太后遗诏在手,摆出一副为国为民的架势,对她不依不饶。
傅老丞相病愈重新回朝,而这位以中庸之道著称的老丞相回朝后做的第一件事居然就是上书弹劾她。
随着他的返朝,贤妃自然也回宫了,晋为贵妃的她回宫后迅速站到了宸妃那一边。在宸妃和贤贵妃的带领下,如今宫中妃嫔莫不视她为妖孽。也不知是受人指使还是有人装神弄鬼,最近,越来越多的宫人说晚上看见了发着绿光的眼睛,甚至连她身边的宫女看她时眼中都带着明显的恐惧。
更糟糕的是,奉旨参详她命格的钦天监发现,册封之前从汴梁侯处得到的德妃八字与德妃自己所说的竟不一样,而以德妃自己所说八字推演,竟得出其为天罡命盘,主命星辰是贪狼星的结果,而这命盘恰恰与历史上最最出名的一只狐狸精——妲己一模一样。钦天监监正不敢怠慢,连忙去向沈婕妤和沈府管家沈西确认德妃的生辰,而沈婕妤和沈西给出的和德妃自己给出的完全一样。走到这一步,事实真相自然不言而喻——沈子寅懂得推算之术,所以他当初给钦天监的八字是被他篡改过的。
都说人言可畏,这事没出半日便传遍了整个后宫。立刻有人联想到了汴梁侯沈子寅的突然离世,而被沈青砂秘密囚禁起来的赵氏自然也就被认为是离奇失踪。
听到此事后,沈青砂很配合地演了一场“沈婕妤突然病危,皇上、宸妃夜晚探病,众人于绯园外惊见诡异白影”的戏码。
沉寂的后宫一下子热闹起来,一时间各种有理或荒谬的流言铺天盖地流传开来。其中最广为流传的一个版本是这么说的——德妃命盘不吉,引来妖孽附身,害死了汴梁侯夫妇二人又欲害亲姐沈婕妤,幸得沈婕妤陪伴圣驾日久,得天子气息庇佑,这才躲过一劫。
这话不知怎的就传到了镇西王耳朵里,紧张自己唯一甥女的镇西王立刻八百里加急送上奏折。奏折内容是什么,沈青瓷虽没看到,但也猜得到,八成是对她不利的。
最后的结果是,沈婕妤搬回了羲和宫。虽然因为身体缘故,沈青砂自搬回后除了每日由宸妃陪着去御花园晒晒太阳外,几乎从不踏出羲和宫,但这还是令沈青瓷感到非常不安。
——你怎么到今天都还不明白,从沈青瓷变成德妃的那一天起,你们就注定只能是敌人!你当她是妹妹,她可没拿你当姐姐!你对她步步忍让,她可曾怜悯你分毫?青砂,你真以为我不知道皇上如此宠幸这个妖孽皆是因为你?为了这样一个妖孽,你要毁了大晏江山吗?
——卫姐姐教训得是,我会……请皇上废除德妃,还请卫姐姐饶她一条性命。
沈青瓷抬手死死捂住耳朵,可任她如何用力也挡不住这魔音一般的话语在脑中一遍一遍重复响起。她闭上眼,将下唇咬得发白却还是止不住双手颤抖,如果……如果没有偷听到就好了。谁来告诉她这不是真的,谁来告诉她!
一如沈青砂所预料,在这一系列施压事件刚开始时,沈青瓷便立刻给赵笙写信求助了。赵箐的求助信加上沈青瓷的求助信,以及赵临渊带回去的那个添油加醋的“德妃一心要置沈婕妤于死地”的消息,赵笙终于决定留下赵临渊坐镇南渭,而他自己以寻找妹妹下落的名义递交了奏折,请旨亲自上京一趟。穆成泽大概是非常愉快地批准了。
比起密切关注赵笙行程的穆成泽和沈青砂,有人比他们更着急,那自然就是沈青瓷。毕竟前者等他是为了复仇,后者却是为了自保。而就在这煎熬的痛苦等待中,原本打算去探姐姐口风的沈青瓷便恰巧偷听到了姐姐和宸妃的那一番对话。
涂着蔻丹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她眉头紧锁,如果赵笙再不来,她可真要崩溃了。
沈青砂心不在焉地拉着风筝线,思绪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上一次在这里放风筝还是和怀月在一起,那时候她还是刚刚晋封的沈贵人,在这里,她被宋知秋狠狠打了一巴掌还踢了一脚,那时候谷雨还在,应一寒还在,齐家还很嚣张,她也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救命,快救命啊!”
思绪猛然被拉回来,沈青砂一愣,虽然隔得有些远,却还是能听出是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只是怎么听都让人觉得假。嗤笑一声,她悠然拉了拉手中的风筝线。
“太子落水了!快来人救命啊!”
手一抖,风筝忽然一头栽了下来。
——你听她那声音,肯定是在说谎想诓你过去。
——不不不,也许是真的,你忘了她当年是怎么杀死团团的吗?她如今以为自己有孕,自然巴不得太子死。
扔下风筝线,沈青砂提起裙子,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过去,唯有这个赌她赌不起!应一寒,谷雨,叶楚……一张张熟悉的脸在脑中飞快闪过,她不认为见死不救有什么错,但她再也无法看见有人因她而死了!
老远便看见池塘中一片明黄浮浮沉沉,虽然看不清面目,但一眼便可看出确实是个小孩子,而且看样子似乎已经无力挣扎了。
瞧见沈青砂过来,沈青瓷身子本能地一抖,强自镇定着刚准备上前,却听“扑通”一声,眼前溅起大片水花,沈青砂竟是看也未看她一眼便跳下去了。
单手托起太子,沈青砂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正常。她素来以自己的冷静自豪,这一次却什么也没想便冲动地跳了下去,忘记了一件严重的事,可惜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求生的本能令太子水草一样往她身上缠去,宽大的布衣吸水之后变得异常沉重,散掉的头发遮住视线,她咬着牙靠着模糊的视线和感觉艰难地往岸边游去。
冷不防眼前突然黑影一闪,她躲闪不及,脑袋上顿时重重挨了一下,眩晕感袭来,手脚也跟着不听使唤起来。她感觉自己一点点往塘底沉下去,肺中的空气也在急速地流失,终于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
意识彻底消散之前,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了许多,她想,如果此刻有人能看见她脸上的神情,那一定是苦笑着的吧。总说别人是笨蛋,没想到自己竟也蠢了一回。刚刚怎么就没觉得奇怪呢——这里是御花园又不是荒郊野外,怎么可能叫这么久却连一个侍卫宫女都看不见?
沈青砂感觉自己一直往下沉,好像怎么都沉不到底一样。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她却莫名感到心安。
不知下沉了多久,她感觉自己终于落到了地上,眼前忽然炸开一片光亮,光明顷刻间包围了她。不知过了多久,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的她紧张地缓缓睁开眼,然后她看见眼前粉嫩的桃花瓣正随风翩然起舞,树下的石桌边坐着一个人。
揉了揉眼睛,沈青砂有些发怔,这不是她的院子吗?
“回来了?”那人轻声笑着缓缓转过身来,虽然上了年纪,容颜却依旧清冷俊逸,不正是她那个刚刚离世的爹吗?
自己果然是死了吗?忍不住露出苦笑,自己死得已经够冤枉了,怎么死了之后还这么背?为什么不是娘也不是哥哥,居然是这个老头子来接她入地府呢?
忽然想到自己曾为他哭得那么伤心过,她顿时一阵尴尬,也不知道他在下面知不知道这事。心中如此想着,她面上却是一副乖巧的模样,笑着轻轻叫了一声“爹”。
沈子寅没有回答她,因为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猩红的血飞溅到雪白的衣袍上,竟生出一种触目惊心的凄美。
她缓缓退了一步,沈子寅死于咯血症,她翻过医书,那是一种非常非常痛苦且无药可医的病。沈西告诉她,沈子寅从两年前便开始出现咯血的病症。为了活下来,不,是为了多活一点时间,他独自忍受了巨大的痛苦。
她一眨眼,面前的沈子寅忽然不见了,站在她面前的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女子缓缓转过脸来,沈青砂一愣,“柒月?”对她的呼唤毫无反应,柒月冷冷看她一眼,然后握住了半空中垂下的白绫。
沈青砂清楚地从那一眼里看到了生无可恋和一心求死。
为什么不想活了?人们不都是为了活着而存在吗?那些不择手段抑或苟延残喘的人,幸福的,痛苦的,正义也好,肮脏也罢,不都是为了活下去吗?为何要求死?活着……不好吗?长命百岁……不好吗?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道闪电,不不不,哥哥说过,她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她怎么可以死在这里!她还没有报仇,父亲的遗愿都还没有完成,她哪里有脸去死!
沈青砂猛地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果然是穆成泽的侧脸。他和衣趴在床沿,一手与她交握着,眉头紧紧锁着。
从喉咙到胸肺之间都感到很不舒服,头也有点晕乎乎的。动了动手指,她忍不住笑起来,自己果然是没那么容易死的。
房间里光线黯淡,微光通过薄薄的窗户纸透进来,看起来似乎快天亮了。沈青砂微一侧头,发现不远处的桌子上还趴着两个——卫无双和小白。
伸手轻轻推了推穆成泽,本就睡得不踏实的人立刻便醒了。他刚要开口,被沈青砂伸手一捂嘴,指了指桌上趴着的两个,穆成泽会意。沈青砂起身下床,动作轻柔,她随手拿起一件外衫穿上,两人放轻脚步,缓缓推开门走了出去。
两人默默走了一路,却都没有开口说话。无言之间,天渐渐亮了起来。仰着头看了一会儿,沈青砂索性毫不在意形象地坐到了地上,开始看日出。
穆成泽陪她一起坐下,过了好一会儿,轻轻揽住她的肩,“赵笙已经被抓住了,现在关在地窖里,他吵着要见我和你,你现在要去见见他吗?”
她心中一动,缓缓收回了视线。没想到日等夜等地等了这么久,这人居然竟然在自己昏睡的时候落了网。搭着穆成泽的手站起身,她拍拍衣裳,轻轻开口说了清醒后的第一个字:“去。”
地窖还是当日关押过齐大公子的那个地窖,只是如今里面没有了冰,所以幸运的赵老爷子才能在被关了大半夜后还能中气十足地吼道:“让沈青砂来见本王!本王要见你们主子!”
“郡王这么急着要见朕,有什么事吗?”穆成泽气定神闲地走下台阶。
赵笙顿时住了口,愣了数息才反应过来,“皇上?是您把老臣抓到这里来的?”
“不然郡王以为是谁?”
面色一僵,他刚要开口,穆成泽抬手阻止了他,“郡王想说什么,朕都知道。不过在那之前,朕想先请郡王见一个人,这个人你一定很想见。”
“青砂?是青砂吗?”他眼神一亮,忽然激动起来。
穆成泽唰地拉下脸来,冷冷道:“沈婕妤的闺名也是你可以叫的吗?”话音未落,赵笙脸上便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咔嗒,咔嗒……”头顶传来奇怪的声音,赵笙一抬头便看见了一张轮椅缓缓沿着台阶下来,那声音正是车轮与台阶的撞击声。那张轮椅他看了多年,最是熟悉不过。
“临渊?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临渊面无表情地坐在轮椅中,怀中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匣子,被人推着缓缓到了赵笙面前。
穆成泽对他点点头,“接下来就交给世子了。”
“皇上请放心。”
目光在自己儿子和负手离去的皇帝身上打了好几个转,赵笙终于想明白了,顿时脸色涨得通红,胡须因气愤而抖个不停,“你这个逆子,居然帮着外人来算计你爹!”
“爹?”赵临渊看着他,忽然像听见笑话一样大笑起来,笑够了,他冷冷道,“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有多希望自己是个没有爹的孩子吗?娘离世后,我就宁愿自己是个孤儿。赵笙,我巴不得你死。”
“混账,你要……你要弑父吗!如此大逆不道,禽兽不如,你就不怕遭雷劈!”
“郡王多虑了,世子不过是大义灭亲,要杀你的人多得是,何须世子亲自动手。”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令赵笙一愣,他这才注意到推赵临渊进来的人是个女子。只见她缓缓抬起头来,一脸平静地望向他。
女子皮肤很白,有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微微抿着唇,可以看见腮边两个精致的酒窝。
这样令人一见难忘的容颜,记忆中只有一个。他眼神晃动,不确定地问:“你是?”
女子微微一笑,“郡王不是一直想
要见我吗?”
“你真的是青砂?!”
沈青砂笑了笑,“看来刚刚那个巴掌打得不够重,郡王你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呢?”
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赵笙出神地望着她,喃喃道:“你和你娘还真是长得一点也不像。”
“是吗?我倒是很庆幸不像,我娘命苦得很,想来这面相实在不怎么好。”盯着赵笙看了片刻,她眨眨眼,一脸实诚道,“我看郡王这面相似乎也不祥得紧,虽然有大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但最终躲不过家破人亡、不得善终的下场。”她说着转头望了一眼赵临渊,“世子,我说得对吗?”
赵临渊没有回答,而是低头打开怀中的木匣,往前轻轻一抛,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便从木匣中摔了出来,骨碌碌滚到了赵笙脚边。赵临渊本能地瞄了沈青砂一眼,却见她除了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外,神色平静得和看见一个滚动的鞠没任何区别。他心里“啧”了一声,这人果然还是那么不可爱,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
看着那滚到自己脚边的人头,赵笙双眼瞬间瞪得极大,地上那人头也大睁着一双眼睛。赵笙大脑一片空白,接着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双唇哆嗦着,老眼里流出泪来。
“看见你最疼爱的儿子死在我手里,感觉如何?”转着手上那枚代表世子身份的扳指,赵临渊看着他冷笑道,“有没有觉得痛不欲生,恨不能以身替之?我杀他的时候,他吓得屁滚尿流,像只狗一样跪在我脚边不停地磕头,不停地求我,就和老三当日一个怂样。”
“我杀了你!”赵笙双目充血,疯了一样想扑过去,直扯得身上铁链哗哗作响。一旁淡定旁观的沈青砂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望着赵临渊,道:“世子你看,他这样像不像条被拴着的疯狗?”
“不是像,而是他本来就是条疯狗。”
“那你信不信,我能让他安静下来?”
“小王拭目以待,婕妤请。”
两人玩笑般一问一答,视暴怒的赵笙于无物。
背着手围着赵笙转了两圈,沈青砂道:“我听说,在五大氏族中,赵青两家关系最好,常常缔结姻亲,若不是我们青家出事,我娘按照婚约是该嫁给你的,是吗?我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你妹妹对我那么差,你对我反而很好——虽然我想不通,不过那时候我还是挺喜欢去郡王府的,因为你对我真的比我爹对我还好。但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你对我好,是因为我是青潼的女儿。你对母亲感到愧疚,因为当年你没有胆量站出来救她,你背弃了婚约。”
果然,随着她的话,赵笙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静静看着她。
“说真的,小时候我一点也不讨厌你,反而比较讨厌这位经常欺负我的赵世子。真没想到,我们如今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
不过才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但连番的打击已经让赵笙瞬间苍老憔悴了许多,他一脸颓然,“那时候我一直以为潼儿死了,谁想六年后你忽然出现,虽然你带来的是潼儿的死讯,但还是让我很激动。我请你来王府,迫切想从你口中得知关于你母亲的一切,可没想到小小的你居然口风紧得很,任我怎么哄都不肯告诉我只言片语。”
沈青砂垂眸笑了笑,她当然不肯说,回沈府第一天,赵箐就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所以,对这位同是赵家人的奇怪大叔,她自然会心生提防,凡是问及和母亲有关的任何事情都会让她觉得别有用心。
“你想知道我娘自京城失踪后的事情,是吗?”她抬起眼定定望着他,忽然弯唇一笑,“好,我告诉你。”
沈青砂说得很慢,似乎力求每个字都清晰明了,“我小时候和娘亲一起住在永福村。对了,郡王大概没听过永福村吧?那是个挺小的村子,就在城郊南山山脚下。”
赵笙再次将眼睛瞪得老大,眼珠乱动,双肩筛糠一样抖动着。
“永福,永享福禄,真是个好名字。可惜啊,就是这么一个贫穷的小村子,居然也会让山匪惦记上,于是,一夕之间,就这么没了。”
沈青砂
平静地说完,低头对赵临渊道:“走吧。”
回头看一眼几乎僵硬成木雕的赵笙,他点点头,“走吧。”
宽大衣袖优雅地一拂,她推起赵临渊离去,推着轮椅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身后忽然爆发出一阵痛不欲生的嘶吼——“是我,是我啊!”
“你们做了什么?”伸手拉她一把,穆成泽被这不忍痛苦的吼声吓了一跳。
“只是将他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他罢了。”
穆成泽顿时了然,摇了摇头道:“难怪他这般生不如死。”
像是要证明穆成泽的话一般,地窖下又传出赵笙撕心裂肺的哀号:“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啊……”
“这个已经处理完毕,该去看看另一个了。”
“那个和臣没什么关系,臣还要回去善后,就不去了。”
“那就分头行动吧。”
任赵笙在下面叫得痛不欲生,上头三人都没去理会他——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来说,最大的惩罚就是让他活着,最好长命百岁,不老不死。
赵临渊回了他在汴京的宅子,穆成泽和沈青砂则去看担着妖妃骂名的德妃。她设计杀害太子与沈婕妤,人赃并获,又被查出假孕,如今被囚在洗梧宫中。
两人刚踏进寝宫大门,便看见卫无双抱着小白正在门外转悠,她看见他们出现,连忙迎了上来。
“表姐,你怎么在这儿?”
将小白塞进沈青砂怀里,卫无双甩甩手,无奈道:“我一觉醒来发现你们俩一起失踪了,这家伙又不依不饶地叫着要找你,我就想着你们肯定会到这儿来,只好过来守株待兔了。”
沈青砂的目光在小白身上逗留了片刻,又抬眼望了望紧闭的屋门,“卫姐姐,能麻烦你件事吗?帮我跑一趟把碧儿带过来吧。”
卫无双愣了一下,点点头转身去了,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明白青砂的意思,却又完全不明白她打算如何做。
送走卫无双,二人径直向关着德妃的寝宫走去,守门侍卫瞧见他们,立刻上前行礼,“参见皇上,参见婕妤。”
穆成泽手一抬,淡淡道:“开门吧。”门一打开,沈青砂立刻便瞧见了屋子正中那被绑得跟个粽子似的沈青瓷。
“去吧,我知道你比较想自己解决,我在外面等你。”摸摸她的脑袋,穆成泽对她温和一笑。沈青砂抿唇点点头,紧了紧抱着小白的手臂,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面无表情地走到了沈青瓷面前。
昏昏沉沉的沈青瓷一抬头,看见她立刻开始求饶:“姐姐,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沈青瓷大眼里泪水涟涟,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而就是这个人,不久前还曾趾高气扬地站在她面前,骄傲地宣布要取代她的位置。
“我有没有劝过你不要进宫?那时你对我说了什么?从小到大,但凡是我喜欢的,你都要抢,你究竟当我是姐姐还是仇人?”
沈青瓷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在她印象中,姐姐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当下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这一回吧!”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沈青砂想,如果不是因为被绑着的话,她这个冒牌妹妹大概已经扑过来抱住她的腿了吧。
“原谅你?呵,你怎么不去问问太子,看他肯不肯原谅你。他只是个孩子,你怎么就能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我是太害怕了,我听到你和宸妃说要让皇上废了我,我还这么年轻,我不想在冷宫里度过余生。姐,我真的知错了,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真的是太害怕了。”她口口声声说着知错,可她的话里却一点听不出忏悔的意思。
“你不想在冷宫过下半辈子,所以太子和我就该去死,挡你路的都该死,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的,不是的……姐,我真的没有想害你,我只是恰好看见太子在池边玩,脑子一时混乱,也不知怎的就把他推了下去,我真的没有想到姐姐你会跳下去,我真的从来没想过要害姐姐的。”
看着她如此卖力地装无辜,沈青砂真的很想放声大笑,她当所有人都和她一样蠢吗?以为昨日自己跳下去了,就完全没有看穿她那拙劣的诡计吗?闭了闭眼,沈青砂伸手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冷笑一声,“是吗?那你告诉我,要杀齐堇色有那么多的方法,你为何偏偏选择放火?你当我是傻子吗!”
沈青瓷被沈青砂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得眼泪都止住了,越收越紧的领口以及沈青砂那冷得让人忍不住打战的眼神让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被掐死了。
“青砂,我把碧儿带来了。”
淡然自若地收了手,扔下被吓得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的沈青瓷,她转身去接卫无双手中的鹦鹉架。碧儿单腿吊在杠上晃悠着,小黑眼睛瞧着很是茫然。伸手过去让它跳到自己手上,沈青砂转回身子,让沈青瓷看见自己手里的鹦鹉,冷冷问道:“碧儿不过是一只鹦鹉,它究竟怎么得罪你了,你要对它下那么狠的手?”
瞪着豆大的小眼睛盯着沈青瓷看了好一会儿,碧儿忽然大叫起来,杂乱无章的叫声由它那被剪断舌头的口里发出来,简直不下于百鬼夜哭。这笨鸟记性极好,它大概已经认出了沈青瓷,所以才会这么害怕失控。不顾它的胡乱扑腾,沈青砂一边小心压制着它一边不停安抚,好容易才让它恢复平静。
伸手招来一名侍卫,沈青砂低声对他吩咐了几句,那侍卫立刻急匆匆跑出去了。
沈青瓷则一脸惊恐地望向她,她听不清沈青砂对那侍卫说了什么,但这种未知的感觉才更令人感到恐惧。
对自己被抓出数道血痕的手毫不在意,沈青砂轻柔地摸着碧儿的小脑袋,目光却落在她的脸上,语气说不出的温柔,“碧儿,恨这个人吗?恨的话可以去啄她。真的可以去啄她,不怕不怕,我和小白都在这里呢,你不是很恨她吗?”抬起那伤痕累累的手在它眼前晃了晃,“你难道不想把她抓成这样或者更严重?”
头皮一阵发麻,沈青瓷不可置信地发现那只鸟不知是真的听得懂人话还是被沈青砂手上的血刺激到了,忽然浑身的羽毛都炸开来,仰头嘶叫一声,展翅直直向她扑过来。她还来不及反应,脑袋上便狠狠挨了一下,那短短的喙啄起人来竟格外疼,她的眼泪一下子飙了出来。但这仅仅只是个开始,来自一只鹦鹉的愤怒如暴风骤雨般一下接一下地落在她脑袋上,痛得她惨呼不已。
面对她的惨况,沈青砂只是冷眼看着,直到两名侍卫抬进来一只装满水的大浴桶。
“碧儿,回来!碧儿,回来!”沈青砂连叫了好几声,碧儿却好像根本听不见她喊话一样。
“碧儿!再不回来,信不信我拔光你的毛!”往日里用来恐吓碧儿百试百灵的话,今日居然说到第二遍它才有所反应,但它只是发出咕咕的怪声音,偏头看看她,却还是不肯回来。突然,肥猫矫捷的身影腾空而起,张牙舞爪扑过去,碧儿这才慌张地扑扇着短小的翅膀躲开,小白则直接擦过沈青瓷的脸颊,在沈青瓷那漂亮的脸颊上划出三道帅气血痕后,稳稳落地。
纤细的睫毛缓缓一眨,沈青砂依旧从容地道:“给德妃娘娘洗尘。”
沈青瓷被啄得晕晕乎乎的,两名侍卫毫不费力便将她从椅子上解下来,而后麻利地重新绑好她的手脚。沈青瓷这才从眩晕里恢复过来,感觉到额头上有黏稠的液体缓缓流下来,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便被抬起来“扑通”一声扔进了木桶。
猝不及防地栽进桶里,她狼狈地呛了一口,顿时大惊失色,这桶里放的不是水而是酒!头上脸上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烈疼痛,她惨叫着,整个脸庞都因为疼痛而扭曲了。
抬手摸摸肩上发出不满咕咕声的鹦鹉,沈青砂温柔地道:“还想啄是不是?那就接着啄吧,不过小心别摔进桶里哦。”清泉一般柔和的声音,落在沈青瓷耳中却如同恶鬼的笑声。看着那鹦鹉一振翅又飞过来,沈青瓷的身子本能地往下一沉,但只坚持了短短数息,强烈的火烧之感以及窒息感便逼得她不得不浮出水面,而一浮出水面,那不死不休的鸟喙便立刻迎了上来。
忍着一下接一下的啄击,她带着见鬼一样震惊的神情呆呆望向带着浅笑从她面前怡然走过的沈青砂,这……这真的是她的姐姐吗?怎么……怎么可能呢?她姐姐不是个软弱可欺,永远不会反抗,善良得让人觉得愚蠢的女人吗?怎么会是现在这副比恶鬼还要恐怖的样子?
羲和宫中,沈青砂跽坐在茶几后,优雅专注地煮着茶,举手投足间一派温婉柔顺。
随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名侍卫跑进来,恭声道:“禀皇上、婕妤,德妃娘娘殡天了。”
从奏折中抬起头,扫一眼身旁依旧低着头慢条斯理煮茶的沈青砂,穆成泽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侍卫躬身退下。
过了好一会儿,沈青砂对着屋外的阳光伸出手,盯着掌心看了看,而后缓缓合掌,唇角弯出美丽的弧度,容颜沉静美好,轻声道:“阿弥陀佛。”
身后,穆成泽忽然伸手搂住她,“叮”的一声轻响,是两人腰间的半块玉锁撞在了一起。
“嗯?你什么时候把它挂在这里的?”穆成泽微微诧异。
“我只是觉得你挂在腰间很好看,所以……”沈青砂浅浅一笑。将玉锁从脖子移到腰间,看似微不足道的一个举动,对她而言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她的话并未说完,但她知道穆成泽会懂。
穆成泽的回答是双臂一收,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他太明白沈青璠对青砂的意义,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曾问过自己和沈青璠两人在青砂心中孰轻孰重,怕这样的举动太过小气,怕青砂为难,更怕……更怕听见令自己失望的回答。如今,他终于能够安心,他的小丫头终于能够放下对沈青璠、对过去的执着,为了他。
“我想去哥哥走过的地方看一看。”
“好。”
杭州城中,最有名的酒楼自然是醉仙楼,此时正是午饭时分,楼中热闹非凡,二楼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位清秀瘦弱的少年,正托腮望着窗外。
“姑娘,在下可以坐这里吗?”
神游中的人点了点头,然后才意识到这声音有些熟悉,而且——姑娘?猛地转过头,看见来人样貌,女扮男装的某位立刻露出了笑容,“世子?哦,不,现在应该叫王爷了。怎么这么巧?”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将一张昭告天下的皇榜拍到她面前,“你能否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事情最后会变成——赵笙勾结私生女德妃杀害沈婕妤和太子并谋反逼宫,世子赵临渊大义灭亲,救驾有功,封南疆王;宸妃娘娘救驾殉国,追封护国夫人;沈婕妤身受重伤又痛失爱子,病重不治而亡,追封仁善皇后,以皇后礼厚葬之?”
“呃……这个嘛……”
“我刚回到南渭就收到这样的消息,惊得我又马不停蹄赶回京城,结果皇上只丢给我一句“你没死,只是离开皇宫了”。如果不是出宫时刚好遇见孙太医和据说‘殉国了’的宸妃,我还真找不到你。我说,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看着赵临渊皱着眉头的样子,沈青砂轻轻笑了起来,“是啊,我离开皇宫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有功成身退的隐士风范?”
“说实话!”
“好吧,实话就是,因为大仇得报,而我实在不喜欢皇宫,所以就借机诈死离开了。”
赵临渊仍然皱着眉,脸上清晰地写着两个大字——不信!傻子才相信她和皇上会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分开呢,而且这两人身上一点都看不出分离的落寞感。
见状,沈青砂哭笑不得地道:“干吗这么看着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认真看了她两眼,赵临渊肯定地点点头道:“那你一定是有什么没说。”
“王爷果然聪明。其实,我只是先离开而已,我和皇上定了一个两年之约,约定两年之内他尽力处理好朝内朝外的大事,并让夙王熟悉好朝政,然后就传位给夙王,脱身来找我。”
闻言,赵临渊却没有半分惊讶。虽然他与皇上相处时间不长,却也看得出来,当今圣上对皇位着实不甚留恋,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不等皇上一起离开?”
“因为——我不想他日后后悔啊。”沈青砂端着茶盏望向窗外,“我只是想给他个机会看清楚,为了我放弃皇位是不是真的值得。”见赵临渊要开口,她忙举手拦住,“好啦好啦,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其实说白了就是我不自信,可是……拿自己和皇位去比,稍稍有些不自信也是人之常情吧。”
赵临渊默默闭了嘴,这家伙口才太好,他没话反驳了。沉默了片刻,他又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那……皇上若是……若是不来呢?”他边说边小心翼翼打量着沈青砂的神色,并不是他想泼冷水,而是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他若不来……”沈青砂眨了眨眼,看他一脸紧张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他若不来,那我就回去啊!”
赵临渊一愣,这是沈青砂的妥协吗?
眨了眨眼,她笑得像只狐狸,“不过,若是我回去的话,他得批准我每年离开皇宫两个月。”
“你还真是……”这家伙果然一点也不可爱,妥协也妥协得这么不肯吃亏,他无力地摇摇头,“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嗯,随便走走吧。”黑白分明的眸子扑扇了几下,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笑眯眯道,“嗯,去你家做客欢不欢迎?”
沈惊风一进门便感到了迎面而来的尴尬气息。呃,谁来告诉他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赵临渊和沈青砂会堂而皇之地一起坐在他家里?看他师父已然一副和沈青砂、赵临渊熟络的模样,估计他们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
沈青砂还是那副模样,看见他便露出温和而乖巧的笑容,“没打招呼就过来蹭饭,义兄不会不欢迎吧?”
“怎么会?我以为你出不了宫所以没和你说,其实一直想请你来我这边逛逛的。”沈惊风的心情一时之间有些复杂,失落、喜悦、释然……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他拉过身侧与他一起回来的女子,介绍道,“青砂,这是我未婚妻,你未来的嫂子,顾子西。”
女孩抬头对她羞涩一笑,露出一对小小的酒窝,大大的眼睛看起来乖巧又可爱,正是当日在集市上与青砂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
沈青砂眼睛亮了亮,笑道:“嫂子真漂亮,义兄好福气。”这才是沈惊风喜欢的类型,乖巧、可爱、单纯,笑起来的时候一脸无邪,毫无心机。
在沈惊风家中用完午饭,告别众人,沈青砂推着赵临渊,沿着羊肠小道慢悠悠地走着。
“你说要来我家做客,其实就是想来这边看看他们而已吧,现在看完了,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沈青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到底赵临渊还是不够了解她,当然这世上最了解她的只会是那个人。冷漠如她,既已说出决绝的言辞,又怎会特意来看沈惊风呢?来南疆不过是为了走一遍哥哥走过的路罢了,这是一场她对自己的告别仪式,告别那个沈青璠一手培养出来的沈青砂。
“去找一个神医,”南疆地广人稀,空气极为清新,青砂仰头深吸了口空气,悠悠道,“我还是很想弹琴,所以我想看看我的手腕究竟还有没有医好的可能。如果我的手腕治好了,就带你去看腿啊,孙太医说这位神医真的很神的。”
赵临渊眸光一动,低头看了看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最终却只是轻声问道:“是吗?”
纷闹的集市上,一曲终了,众人纷纷散去。
白衣琴师收起古琴正准备离开,忽觉身后的阳光似乎被什么挡住了。她疑惑地转过身,只见三步开外,靛蓝色锦袍的男子目光温柔,嘴角含笑。
“你来了?”
“嗯。”
“不走了?”
“嗯,不走了。”
“晏国怎么办?”
“你不知道皇帝过度思念亡妃,郁结而亡了吗?”
微微一愣,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痴情昏君。”
“你难道不觉得这真是个闻者流泪听者伤心的凄美爱情故事?”
沈青砂莞尔一笑,不再言语。
穆成泽走上前,慢慢抚上她的脸,用力将她拉进怀中,“叮”的一声轻响,是玉锁撞在了一起,两片玉锁旋转交缠,仿佛是沈青璠的祝福。
埋首在她颈间,穆成泽低声道:“一年零三十四天,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放手了。”
沈青砂微笑起来,只觉得天空从未如今天这般蓝过。
过了片刻,穆成泽放开她,“青砂,我现在是个无家可归、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了。”
“没关系,我养你好了。”她边说边轻轻戳了戳他的脸。
穆成泽人生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不由一愣,“干吗?”
“没,很早之前就想这么戳一戳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