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多年以后
幽静的山谷中,一位高贵优雅的女子沿着羊肠小道缓缓行着。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看见了那隐于郁郁葱葱之中的青砖白瓦的小院落。
抬手擦擦额上的汗,她欣喜地快步上前,推开不曾上锁的院门,几步穿过不大的院子,一路走到了屋前。抬高了手正要叩门,眼睛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两个石砌的坟茔,并排立在屋边,看得她浑身骤然冷了下去。
拖着沉重的双腿慢慢挪过去,两个石墓一个前面有墓碑,另一个却没有,而那块墓碑上也没有写任何字。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着那显然因为经常被人抚摸已变得非常光滑的墓碑,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谁?”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好听的男声。
女子慢慢转过身,望向院门前的男子,微微一笑,“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放下肩上的柴,也放下了警惕,男子回她一个微笑,“听说你登基了,恭喜。”
“芷兰能有今日,当要多谢皇上成全。”傅芷兰却神色淡淡的,似乎并不多么高兴。
“你口中的皇上很多年前就已经驾崩了。”他笑着摇摇头,“何况你该谢的不是我,若非青砂一直和我说你非寻常女子,志在天下,我又怎会封你为相,让你辅佐皇叔?说是让你辅佐皇叔,其实我是将大晏托付给你了,因为我知道皇叔也根本不愿当这个皇帝,他不过是为了我。我没想到的是,皇叔竟会顶着满朝文武的指责声娶了你。”
傅芷兰垂下头,微微勾了勾嘴角,那笑容看起来有些悲伤。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道:“那是因为他人好,他想满足我当皇帝的愿望。”
对她的说法,穆成泽轻轻摇了摇头,“皇叔在感情上其实很淡薄,不然也不会一直不娶。他在乎的人不多,而对于他不在乎的人,他根本不会去关心。就算真如你所说,可他若不在乎你,也是根本不会这样做的。”
傅芷兰微微一怔,随后也摇摇头,苦笑道:“你不必安慰我,我们在一起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与感情无关。”
没想到穆成泽听见这话竟笑了起来。对上傅芷兰不解的目光,他嘴角眼梢都掩不住笑意,“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和青砂之间也说过同样的话。感情这种东西有的时候还真是很难看清楚。”他轻轻叹了一声,“不过逝者已矣,我说再多也终究是我自己的猜测,无法求证了。”
听见“逝者已矣”四个字,傅芷兰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光芒一下子灭了,而后她缓缓垂了眸。
穆成泽右手虚握,摆出一个敬酒的姿势,对她道:“这些年若没有你,大晏不会被治理得这么好,我应该谢谢你。”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你把大晏托付给我,我自不会让你失望。”傅芷兰收敛情绪,对他许了一个郑而重之的承诺,停了片刻,她接着道,“其实,当年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想当这个皇帝。而第一次看见青砂的时候,我就确信,这个孩子能帮我而且会帮我。”她轻轻笑起来,似是想起了往事。
“你眼光素来精准,当年可是连我都被她骗了。”穆成泽笑了笑,走上前温柔地抚上那块墓碑,“青砂若能听见你这句话,想必会很开心。”
傅芷兰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再次开口,“她什么时候去的?”
“快三年了,比皇叔还早一些。”望向那个空着的石墓,他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神情说不上是悲是喜,“今年开春以来,我总有种感觉,我大概也差不多要去见青砂了。”
傅芷兰垂下眼,
没有接他的话。三十年了,他们都老了。她别开眼,四下打量这间虽然不大却令人感到惬意的小院落,最后目光落在了被穆成泽随手搁在门边的柴上。她笑了笑,有些感慨地道:“若非亲眼所见,真的很难相信一朝天子竟能舍弃宫中的锦衣玉食,过如此清苦的日子。反正,我是做不到了。”
“所以你比我适合当皇帝。”穆成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低头望着沈青砂的坟茔,温柔地道,“这样的日子哪里能算清苦呢,对吧,青砂?”真要说清苦也就是最近三年他才略有所感,青砂还在的时候,他每日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大约便是古人所说的“只羡鸳鸯不羡仙”吧。
像是被他那过分温柔的眼神刺痛了眼,傅芷兰急急转过身去,轻拭了一下眼角。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该回去了,你多保重。”
“山路崎岖,皇上一路小心。”穆成泽开口,刻意咬重了“皇上”二字。
傅芷兰脚步一顿,而后缓缓捏紧了胸口的衣服,步履坚定地走了出去。是的,她已经是皇上了,是自古以来的第一位女帝。纵然那龙椅之上,万人朝拜的注定是个孤家寡人,她也只能甘之如饴地走下去。从此,她的欢乐悲喜只与百姓社稷有关,她定会成为一代明君,在史书中留下传奇的一笔,这样就足够了。
她的心因此行而乱了乱,却在离开的时候变得更加坚定。穆成泽想告诉她的是且行且珍惜,然而她已经过了有花堪折直须折,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年岁了。值得珍惜的东西啊……傅芷兰停下脚步,抬头悠悠望天。忽然,她听见了歌声——若有若无,缥缈空灵的歌声。
傅芷兰一愣,约莫是没想到此地还有别人。她站在原地听了片刻,渐渐听出来那似乎是一首很短的小调,那人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曲调很美,唱歌之人的声音有些沧桑,只是离得有些远,听不清到底唱的是什么。傅芷兰并不是喜爱音律之人,今日却不知道为什么被这首歌吸引得挪不动脚步,而且,她忽然很想见一见唱歌之人。
循着歌声偏离了来时的道路,她踏上了一条更为曲折的小道。身为大晏皇帝,她知道自己的举动有多危险多不理智,但她很想就这样不理智一次。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终于听清了那歌词——
三世盟誓谁与说,相约执手一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这歌词令她心中一悸,脚下一顿。她愣愣地看着十步开外的凉亭中坐着的青衣歌者。
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存在,那人收了声缓缓转过脸来,对着傅芷兰微微点了点头,招呼道:“客人远道而来,可要喝一杯茶?”他戴着黑色帷帽,傅芷兰看不见他的容貌,听他的声音似乎尚算年轻,却又有种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有的沧桑。
“多谢先生。”大脑尚未做出反应,双脚和口却自发地先动了。傅芷兰心中苦笑一声,她今日果然很不正常,也罢,那就坦然地不正常一次吧。
青衣男子优雅地倒一杯茶递到她面前,做一个请的手势。
沁人心脾的茶香扑面而来,莫名有些熟悉的感觉,她端着茶盏发了会儿愣才想起来,青砂沏的茶也是这般香气宜人的。自嘲地笑了笑,她低头浅呷了一口。她今天还真是格外多愁善感,都不像她自己了。
“皇上如此神情,是觉得在下的茶不好喝吗?”男子淡淡开口,傅芷兰却差点把刚喝进去的茶喷出来。她低低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无比惊讶地看着这个身份不明的人,声音微有些颤抖,“你……是谁?”
“过路人。”他似乎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望着远处,似说给她听
却又似自言自语道,“到底是情深不寿,她本来是可以长命百岁的,只可惜,那锁终究是分开了。”
傅芷兰闻言一愣,然而不等她发问,青衣男子足下一点,竟是踏着山崖上的树冠,衣袂飘飘地远去了。清风吹起他的帷帽,那隐藏住的容颜昙花一现,傅芷兰忽然屏住了呼吸——那是一张漂亮得像狐狸一样的容颜。
心中装着满满的疑惑,傅芷兰心神恍惚地下了山。
“儿臣恭迎母皇陛下。”
闻声,她讶然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一对姐弟,面露笑意,“你们怎么来了?”
少妇模样的女子笑道:“弟弟不放心母皇,儿臣便带他来看看。”
“回去吧。”傅芷兰点点头,目光中满是欣慰。这些年,她将齐堇色之女教育得很好,她谦卑孝顺,心态平和,除了容貌,与她生身父母无半点相似。
少年向山中望了望,不解地问道:“母皇为何独自来到此地?”
“母亲来探望两位帮助母亲很多的故人。”
少年瞪大了眼睛,“住在这山里?”
拍拍儿子的肩,傅芷兰郑重地道:“以后等你当皇帝了,要记得多去寻访这些名士。你父亲有我帮他,你可没有了。”
“母皇……”被她语气中从未有过的苍凉惊到,少年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傅芷兰笑着摇摇头,“母亲老啦,这皇位也坐不了几年了,母亲只是想让你不用这么早背负上天下黎民的重担,想要竭尽所能给你留一个盛世清平的江山。”她又转头拍了拍女儿的手,笑道,“你要好好辅佐你弟弟啊,我的好丞相。”
半年后,傅芷兰打开一封奏折,只一眼,她便骤然变了脸色。紧握着那本奏折,她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眼神空洞,整个人好像瞬间苍老了十岁。
坐在她对面帮她批阅奏折的太子穆无恙吓了一跳,忙起身扶住她的肩,“母皇,您没事吧?”
深吸一口气,傅芷兰慢慢勾起一个说不出是悲是喜的笑容来,轻声道:“母后的一位故人离世了。”
扶着儿子的手站起来,她握紧手中的奏折,慢慢走出书房,又慢慢走下了石阶。今天天空很蓝,是个好天气,她却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亲人、故人都已经一一离去。穆成泽去陪青砂了,不知她会何时去见穆易呢?
随手将那本奏折扔进储水的锍金铜缸中,她对自己笑了笑,生死有命,其实也没什么可感伤的,真到了那一天,黄泉路上能回头看一眼自己治下的盛世江山,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华丽的黄袍一拂,她转身欲回屋继续看奏折,然而走了两步,她脚下猛地一顿,蓦然意识到——那两人的年龄如今相加恰恰是一百年,而青砂正好比穆成泽早走三年。
“三世盟誓谁与说,相约执手一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到底是情深不寿,她本来是可以长命百岁的,只可惜,那锁终究是分开了。”
那日听到的话似乎又在耳畔回响起来,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默默握紧袖中那块分成两半的玉锁,那是她给穆易整理遗物时发现的,当时那玉锁已经分成了两半。奈何桥上等三年,若真是如此……她想她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去见穆易了,至于他们的年龄……加起来并不是一百,大概是因为他们相遇太迟,老天补偿他们的吧。
傅芷兰嘴角漾起一个愉悦的笑容,她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两年后,大晏第一位女帝驾崩,据说她去世时面带笑容,手中紧紧握着一块整整齐齐分成两半的玉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