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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重逢

不负相思不负君 莫一一 22717 2024-11-18 03:21

  一大清早,沈青砂刚做好早饭,还没来得及出厨房,便听见了一阵敲门声。卫无双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果不其然是穆易。看着一身素服神情平静的卫无双,他先是一震继而满脸错愕接着又转为疑惑最终归于惊喜,表情变换之多之迅速让卫无双为之惊奇。

  他身后两名小太监各提了两袋东西,看样子似乎还很沉。指挥着两人将东西搬进院中,穆易心情大好,一人赏了一锭银子打发人走了。

  沈青砂听见敲门声便估摸着是穆易雪中送炭来了,趴在厨房的窗子上往外看了看,刚好就看见了这一幕,顿时无力,弱弱叹了口气,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对他要求太高了。

  人家毕竟是个自小衣食不愁的王爷,家世对于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对于穆易来说,一锭银子究竟代表什么,对他而言怕是并不能理解。

  她端起早膳从厨房走出,将碗碟搁到院中的石桌上,转脸对穆易行礼笑道:“王爷来得好早,奴婢和娘娘正要用早膳,王爷要一起吗?”

  泛着油光的煎蛋、雪白的馒头还有飘着香气的菜粥,虽然简单却让人很有食欲。穆易看着桌上的早膳有些发愣,这显然不是御膳房做的,可他也不记得自己有送过鸡蛋和米面过来啊!那这些……哪里来的?呆呆地握住沈青砂塞到他手中的筷子,他一时还没缓过神来。

  卫无双却是知道沈青砂那惊人食量以及进食速度的,当即也不客气,一接过筷子便动作迅速地盛了一碗粥,左手抓起一个馒头,右手夹过一个煎蛋,这才开始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穆易看了一会儿,终于迟疑地夹起一个煎蛋,咬了一口,顿时呆住,明明只是一个煎蛋而已啊,居然这么好吃?短暂地石化了一阵,他三口两口吞掉煎蛋,打算再吃一个,一定睛才发现那碟子已经空了。

  他一愣,再一看,馒头也只剩下一个了,卫无双正盛了半碗菜粥给他递过来,而那锅里已然见底,他的心情瞬间便被震惊取代了。

  有一种揉眼睛的冲动,堂堂大晏国夙王爷惊呆了,筷子“啪啦”一声掉在了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沈青砂三下五除二将两只馒头一碗粥吃进肚中,虽然吃得非常快,可她的吃相居然还不难看,也不会让人觉得急躁,甚至还带了一点诡异的从容。

  穆易冷汗涔涔,终于明白了,这分明就是一个吃货!难怪昨天那么恶狠狠地瞪他,然后又对他说谢谢,想明白了这一点,穆易眼神突地一亮,也许他根本不必道歉就能扭转自己的形象了!

  今天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穆易再次心情大好,端起卫无双亲手替他盛的粥,也不用筷子,直接就着碗无比愉悦地喝了一口,忍不住再次赞道,真是美味啊!

  一个笑起来很好看,脾气有点大,但做饭惊人好吃的吃货——喝完最后一口粥,穆易在心中对沈青砂下了一个定义。

  几口美食下肚,穆易已经全然将这些食材哪里来的这个问题抛到了九霄云外,管它哪里来的呢,好吃就行。

  沈青砂照旧速度惊人地收拾掉了桌上的碗筷,卫无双早已见怪不怪,穆易却是第一次见着,当下傻了,半天才把快掉在桌上的下巴合上。

  看着穆易那傻样,卫无双忍俊不禁,“皇叔,口水要滴出来了。”说着站起身准备活动活动筋骨,她可记着要教沈青砂武功的事呢。

  没想到卫无双居然露出笑容了,穆易刚刚恢复运转的脑子“哐当”一声又打结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道:“我终于明白皇上为什么安排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跟着你了,这姑娘当真是难得的奇葩,奇葩……”

  收拾好厨房正一脚迈出门来的沈青砂好巧不巧就听见了最后半句,而听得最清楚的自然是“奇葩”二字,穆易还好像担心她听不清似的特意重复了一遍。黑了一张脸,奇葩小朋友顶着巨大的怨念一步一步走向穆易。

  饶是迟钝如穆易,也不禁浑身一寒,无比响亮加毫无形象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卫无双“扑哧”一声笑得开怀,沈青砂的面色也多云转晴。穆易心中泪流满面,他的形象啊……就这么碎了一地,怕是找不回来了……

  听说卫无双要教沈青砂武功,穆易暗自打量了那瘦弱的小身板一眼,觉得可行性不高。不过他也只是腹诽了一下,没敢说出口。

  卫无双教了青砂最基本的心法口诀,本想着以青砂的聪明劲儿学起来应该很快,却没想到,无论照做几次,她体内的气息都无法按照心法要求正常运行。

  穆易感到有些蹊跷,便随手搭了搭她的脉。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夙王殿下对岐黄之术自然也是有所涉猎的,孰料这一搭居然没搭到脉,穆易表情微微一僵,随即淡定地示意沈青砂换右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这次总算是成功摸到脉了,莫怪他方才没搭到脉,这孩子的脉搏真是弱得令人发指。闭目认真搭了一会儿,穆易脸上的闲适渐渐消失,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孩子不只身子羸弱,而且心脉受损,竟是先天不足的体质。

  卫无双虽不通医理,但看穆易的神色也知必是青砂的身体有恙,心好像突然被大力揪住,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了。

  穆易慢慢松开手,皱眉看着沈青砂,“你自己应该也是知道的吧,你是早产儿,胎里受过伤,伤及心脉,能活下来已实属不易。”

  不见沈青砂回答,他顿了顿接着道:“你这样的身体莫说习武,便是太过剧烈的运动或者情绪太过激动身体都会受不住,严重起来甚至会有性命之虞。”

  毕竟不是大夫,一点也不知道为医之道,所以穆易就这么缺心眼地、当着病患的面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卫无双也是太过震惊忘了阻止,等想起来的时候穆易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

  听了他的话,沈青砂咬着下唇,倒是没什么表情,沉默片刻,她缓缓笑了起来,“哎呀呀,我还以为过了这么些年我的身体好多了呢,原来还是这么不堪一击啊。”

  她明明在笑,笑容与往常也无任何不同,可不知怎的,卫无双喉咙一哽,就是觉得这笑容比哭还让人心酸。

  “哥哥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和做不到的事情,勉强自己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是不对的,看来我果然是不适合学武呢。”

  卫无双突然恶狠狠地瞪了穆易一眼,想想还不解气,照着他小腿就是一脚。可怜的夙王殿下顿时痛到飙泪,可他也自知理亏,含着泪不敢怒更不敢言。其实他自己也很抑郁,明明是想要扭转自己形象的,却好像总是适得其反,不知道会不会又被讨厌了……

  “王爷和姐姐想听琴吗?我给你们弹琴吧。”沈青砂突然灿烂一笑,说着也不等他们回答,起身缓步回了房间。

  穆易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道:“她该不会是回房哭去了吧?”

  刚说完,沈青砂便抱着琴走了出来,穆易立刻噤声,正襟危坐,想着是不是该道个歉。但看沈青砂一脸的温和笑容,倒像是真的不曾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一时间道歉的话便不知从何说起。

  就这么一纠结,乐声已响了起来,沈青砂微微垂首,纤纤十指动静如画,弹奏的依旧是卫无双不曾听过的曲子,是一首少见女子弹奏的极为大气磅礴的琴曲。穆易却是一愣,这不是……卫廷行刑当日那位仙风道骨却又神秘莫测的道长所奏的曲子吗?从未想到此生竟还能再次听见这首曲子,这一刻他耳畔仿佛又想起了卫廷那云淡风轻的嗓音——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一时间百感交集,惆怅慨叹,以至于一曲终了他才缓过神来,注意到沈青砂指下之琴,眨了眨眼睛,他错愕道:“这不是……百川吗?!”

  沈青砂闻言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心神恍惚之间取出的竟然是百川而非凌音,原来自己也不能免俗,即使自欺欺人地假装一点也不在意,但心底还是没法完全无动于衷。

  “嗯,太后临走前还是放不下这张琴,所以赠予我了。”她笑起来眉眼弯弯,腮上两个小小酒窝让她看起来说不出的乖巧,任谁也不会怀疑她在说谎。

  百川之弦乃是极品天蚕丝所制,若非指力与腕力上佳且技巧娴熟者根本无法驾驭,这是穆易早就知道的,探身过去,他用力屈指勾起一根琴弦,指上传来的大力抵触感令他眼睛一亮,“也许……你可以学点别的。”

  沈青砂心头一颤,倏然抬头看向他,她果然还是不能放下,想要变强的执念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坚持。

  被沈青砂那亮到几乎放出光的眼神吓到,穆易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吐出“暗器”两个字。

  暗器啊……沈青砂大脑中自动联想到说书人口中所说的“摘叶飞花皆可伤人”,顿时眼睛更亮了,忙不迭地点点头,脆生生道:“我学!”

  暗器并非卫无双所长,她便干脆彻底偷起懒来,将此事全权交托给穆易。为了尽快重塑自己温润如玉翩翩佳公子的形象,穆易自然也答应得爽快。沈青砂倒是无所谓,反正她只是想要变强,学什么、跟谁学对她而言其实毫无区别。

  不过原则这种东西是一定要有的,所以沈青砂小朋友坚持不肯拜师,穆易顿时又抑郁了,神色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为了安抚夙王殿下受伤的心灵,沈青砂很大方地答应无偿教穆易方才她弹奏的琴曲。这个条件极具诱惑力,夙王纠结良久终于很没骨气地妥协了。

  回屋换了凌音琴出来,她微微放慢速度,将那首曲子重新弹了一遍。穆易站在她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手指跟着节奏微动。

  一曲弹完,沈青砂微微侧首以眼神询问,穆易点点头,示意可以了。她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但还是起身让位。穆易坐下,双手按在琴上闭目冥思许久,就在卫无双以为他已经睡着之时,他手指一动,一样的曲子自他指下倾泻而出。

  沈青砂的目色微微转浓。只是认真地看她弹了一遍便已能完整弹奏,纵使她自负琴技高超也不敢保证能做得比他出色。这位夙王殿下除了没什么常识,有点迟钝,偶尔有些缺心眼,倒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音律奇才。

  一曲终了,她由衷赞道:“王爷天资聪慧,青砂班门弄斧了。”

  穆易内心激动,面上却强忍着淡淡一笑,问道:“这首琴曲叫什么?”

  “名字……我还真不知道。”沈青砂笑笑,斟酌了一下措辞,苦恼地笑道,“是一位年轻的老爷爷教我的。”

  年轻的老爷爷?穆易一愣,这是什么奇怪的形容词?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人——难道……不会这么巧吧?

  “你说的莫非是一位满头白发但容貌年轻的道长?”

  沈青砂点点头,“他说他叫沉念,王爷认识他?”

  眼角偷偷瞟了一眼离得不远也不近的卫无双,穆易压低声音道:“卫将军被处斩时,他来送行,弹的就是这首曲子。”

  沈青砂一惊,只听穆易又道:“不过,本王真的很好奇,他为何要教你呢?”

  那日的场景因为这句话再次浮现在眼前——那是一个阴沉的傍晚,满头白发的年轻道长敲响她的门,向她讨一碗水喝。说话间,倾盆大雨突然而至,她便请那人进屋躲雨,而那人便教了她这首曲子作为谢礼。

  本来她不曾在意,如今回想起来,那天那人看见了她挂在颈间的长命锁还称赞了两句,然后才说要教她一首曲子。莫非……她忍不住抬手隔着衣服抚上脖间的长命锁……又是因为这枚锁,这枚锁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哥哥将这枚锁送给她又是为了什么?

  是夜,借着黑夜的掩护,沈青砂轻车熟路地溜进上阳宫,举着火折子在宫中转了一圈,终于很艰难地选定了一张琴,抱起来,原路返回。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说起来她这已是第二次入上阳宫偷琴了,怎么这做贼心虚的感觉倒越发强烈了?看来俗话也不一定都是对的。

  她抱紧怀中的琴,只想埋首快步走回去,可不知怎的,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人跟着自己。于是她一边急速小跑一边频频回头,不好好看着前面走路的结果就是——一个转弯她结结实实撞上了一个不软不硬还带点温度的东西。

  生生将一声尖叫咽进肚子里,她稳住怀中的琴,而后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撞上的是一个胸膛。

  等等……这个场景怎么如此熟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慢慢抬起头,心中仅有的一点侥幸在看清眼前之人相貌时“咔嚓”一声碎成了粉末。

  沈青砂顿时汗流浃背,泪流满面。含泪默默退后两步,她眨眨无辜的眼睛,做天真无邪好孩子状,“皇上?”

  “沈家小姑娘?”穆成泽也是一愣,继而不由失笑。这个少年老成、处事周详的丫头怎么每次让他撞见时都这么冒冒失失的?却不知此时此刻的沈青砂小朋友正在心中碎碎念着:八字不合,八字不合……

  听见穆成泽的话,沈青砂脑门上一道冷汗划过——怎么每次都是这句?皇上您能换句开场白不?

  “皇上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也不让人跟着?”脑中电光石火地一转,她决定先发制人。

  “朕随便走走,你呢,这么晚了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随便走走?沈青砂欲哭无泪,内心默默腹诽:皇宫这么大,你随便走走走到哪里不好,怎么偏偏走到这里来!害我以为你是专程在这儿守株待兔等着逮我的呢!

  “奴婢……”沈青砂脸上挂着无邪的笑容,思维飞速运转,想着到底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是像上次一样含糊过去呢,还是……耳边突然响起了沈子寅一直挂在嘴边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她用最快的速度掂量了一下,毅然决定坦白,于是将怀中“赃物”往前一递,笑容不改地道:“其实,奴婢是来偷琴的。”

  “哈?”穆成泽一呆,好不容易才忍住掏耳朵的冲动,他大概也许可能是听错了?

  沈青砂垂下眼,“奴婢知道错了,不过实在是不忍让卫姐姐失望。”

  卫姐姐?穆成泽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无双。清冷的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也是啊,他已经废了表姐的皇后之位了。

  “到底怎么回事?”

  低眉垂目的沈青砂嘴角含笑,果然——只要提到卫无双就万事不愁!证实了自己心中所想,她顿时觉得底气足了不少,挺了挺脊背,理直气壮地交代了犯罪动机和犯罪经过。

  其实这就是一个乐极生悲的典型故事,悲剧是这样发生的——

  白天的时候,穆易和沈青砂二人切磋琴技,曲子是弹了一首又一首,终于导致被冷落的某人也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青砂,你也教我弹琴吧!”

  穆易手一抖,弹错了一个音。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青砂觉得自己的天空突然黑了。

  然而,动作相当一致、转过头准备委婉地打消卫无双这个一点也不明智念头的两人在看见那张兴高采烈的脸庞时,同时选择了沉默——自出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卫无双发自内心的笑容,若是现在拒绝的话,实在是太残忍了,简直是天理不容!

  然而,古人说得好,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呃,这话好像也不是很贴切,不过大概意思差不多就是了。沈青砂皱皱鼻子,还是忍不住想要叹一句:古人诚不我欺!

  虽然知道卫无双是个音痴,却实在没想到一个人可以音痴到这种地步!偶尔走调什么的可以理解,可一个音都不在调上会不会太离谱了?最惨的是,偏偏卫大小姐还自我感觉良好,颇为自娱自乐地叮叮咚咚地弹奏着。穆易忍痛放弃了美味的午餐,很没义气地留给沈青砂一个同情的眼神,火速撤离。

  在不得不忍受了一下午的魔音穿脑之后,沈青砂对自己的凌音琴实在是心疼得不行,为了将爱琴从魔爪上解救出来,她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沈青砂看向穆成泽,无奈一笑,“再然后,皇上您就看到了。”

  穆成泽掩唇低咳一声,眼中的笑意忍也忍不住地向外溢。虽然他也很想对沈青砂小朋友的悲惨遭遇表示一下同情,但得知卫无双过得好,实在是无法不开心。而且,为什么听完这件事的经过,他奇异地有一种某人自作孽之感?

  可怜的沈青砂小朋友一脸抑郁地看着他,眼神无比怨念。穆成泽艰难地收住笑容,假装若无其事,端起皇帝的架子淡淡道:“朕果真不曾看错你,你比朕想的还要能干,你把表姐照顾得这样好,朕谢谢你。”

  “受君之托,忠君之事。奴婢不敢有负皇上所托,唯有尽力。”让皇帝说句“谢谢”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沈青砂立刻收起怨念,一脸受宠若惊,“况且此事奴婢实在不敢居功,因为卫姐姐能否过得好,关键不在奴婢,而在皇上。”

  穆成泽眸色深了一些,低低笑道:“你说的朕何尝不明白,只是……”

  “奴婢保证无论皇上做什么,都不会再传入卫姐姐耳中。”她抬眼与穆成泽对视,一字一字说得清晰,“所以,皇上过得越好,越明白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道理,我们也就能过得越好越安全。”

  她刻意咬重了几个字,穆成泽心领神会,沉默片刻,两人相视而笑。穆成泽不无遗憾地道:“只可惜此处无酒,不能酒逢知己千杯少。”

  “无酒却有琴,皇上想听什么曲子?奴婢不收钱。”晃了晃手中之琴,沈青砂笑得灿烂。穆成泽微一晃神,八个字袭上心头——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凉亭。两人随便找了个亭子,沈青砂取琴置于台上,正要起音,突地手一顿,不知怎的便想到穆易白日说的话——卫将军被处斩时,他来送行,弹的就是这首曲子。心念一动,手指便先于大脑奏出了那首曲子。

  太后识得这枚长命锁,而沉念道长又与卫将军是旧识,若他真是因为长命锁才教她这首曲子,也许皇上会知道些什么。

  曲终音未散,穆成泽好容易收回思绪,赞道:“青砂所奏琴曲总能令人耳目一新,如此天籁之曲,朕竟是闻所未闻。”

  存了一点试探之心,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穆成泽,轻轻道:“此曲名唤——《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名字倒也独特。”

  沈青砂缓缓垂下眼,有些失望,穆成泽神情没有半点不自然,若不是演技太好便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也不是太明显的情绪,穆成泽却极为敏锐地感受到了,虽然不是很明白青砂为何突然低落起来。轻叩桌子,他沉吟片刻,柔声道:“朕已下旨升沈子寅为大理寺少卿,过两日他就会进宫述职,到时朕让马奎去接你来麟趾阁。说来,你们父女也是许久未见了。”

  听见前半句,沈青砂迥异于常人的小脑瓜迅速运转之后得出的结论是——沈子寅升官了?莫不是因为她的缘故?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光宗耀祖?

  听完后半句,她愣了一愣,慢慢道:“多谢皇上体恤,不过真的不必了,有的时候,相见不如不见,何况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宫中多少双眼睛看着呢,莫要因为奴婢节外生枝。”

  明白她说得有道理,穆成泽也不再多说。不过,看着这个爱笑的孩子默默垂着眼睑心情低落的模样,心里总有一股愧疚挥之不去。托着腮,穆成泽绞尽脑汁地想着还有什么事能让

  这丫头开心,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想到一个。穆成泽眼神一亮,对她招招手,挑眉一笑,“虽然你说不收朕钱,不过朕也不喜欢欠别人人情,朕告诉你一个秘密,保证你会喜欢。”

  沈青砂看得呆住,难怪皇上很少笑,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这么笑的时候真的很坏蛋啊……感慨完毕,她虽然很唾弃穆成泽那唤狗一样的姿势,但也毫无办法,只能很狗腿地附耳过去。

  穆成泽压低声音,对着她的耳朵一阵嘀咕。

  “真的?”沈青砂瞪大了眼,神情雀跃。

  穆成泽看得好笑,点点头,“君无戏言。”

  沈青砂立刻眉开眼笑,脱口道:“皇上您真是个好人!”

  唔,真是耀眼的笑容呢,穆成泽心满意足,觉得这个交易还是自己赚了。他心情舒畅地站起身,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突然伸出爪子,在沈青砂头上一通揉,然后丢下目瞪口呆的沈青砂小朋友,笑眯眯地走了。

  跟着穆易学了两天暗器之后,沈青砂惆怅地接受了现实——对于无法修习内力的她,摘叶飞花那永远只是一个神话。

  顶着一个没有正式拜师的师父头衔,穆易名正言顺正大光明地每日来蹭吃蹭喝。刚开始,他只当沈青砂是小孩心性三分钟热度,说不定过两天就自己放弃了,毕竟练武实实在在是件辛苦事。没想到这个瘦瘦小小弱不禁风的小女孩居然颇能吃苦,光是一个甩腕的招式便足足练了上千遍,直到他再也挑不出一点毛病为止。

  后来练习掷石子,这看似简单实则讲究的招式重在手指、手腕、手臂以及眼力的四者配合,更是练习暗器的基本功。沈青砂微抿着唇,一个接着一个掷得极为认真。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穆易带来的一筐石子见底,已是暮色暗沉,一天悄然过去。

  古人言闻鸡起舞,倒真是能很贴切地形容沈青砂,穆易从未见过如此勤奋的学生。据卫无双说,沈青砂每日五更便起来练习,临睡之前还要再练习一个时辰,真不知道她那羸弱的身体里怎么会蕴含着这么大的能量。

  这日,穆易四更时分突然忧国忧民地醒了,然后就悲催地失眠了。在床上烙了半天饼,好不容易熬到五更天,他如蒙大赦地爬起来,想了想也无事可做,干脆便早早赶到了冷宫,刚好看见了沈青砂在练镖。她静静站在那里,笔直挺拔若苍松,突然眼神一凛,抬臂甩腕,动作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纵使是亲自教导过她的穆易也不禁一个恍惚,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只银色飞镖尖啸着在空中划出一道炫目的弧线,“咄”的一声正中红心。

  沈青砂缓缓收手,对他微微一笑,鬓角有细密汗珠在晨曦的微光中一闪一闪。

  终于,穆易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你不会觉得苦吗?”

  沈青砂抬臂拭去额上汗水,笑了笑,“其实没什么不同的,练武也好练琴也罢,都是一样的。”说着对着穆易缓缓摊开手掌,如葱的指尖结着厚厚的茧子,看得穆易心头一颤。

  她收回手,慢吞吞的声音波澜不惊,“我三岁学琴,四岁练舞,那时候真的觉得很苦。手指上还没有长出老茧,按弦按多了就一层层地蜕皮,疼着疼着就麻木了。练舞的时候为了腿踢得直,会在腿弯下绑上一根两头削得尖尖的筷子,腿一弯就会被扎。那时候小嘛,总是一边练一边哭,看着同龄的小孩子撒娇吃糖,羡慕得不行,更多的是觉得委屈。”

  沈青砂说得很平静,穆易却听得头皮阵阵发麻,她浅浅笑了笑,接着道:“后来,我靠跳舞挣到了第一笔钱,过了这么多年,当时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我捧着那二十个铜钱先是傻傻地笑,然后就哭了。自那之后我便明白了——除了那极少数被上苍眷顾之人,大多数人的人生无外乎两种:先甜后苦抑或是先苦后甜。而我自认不会是那极少数,所以我宁愿选择后者。”

  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穆易突然觉得很惭愧。若不是亲耳听见,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说出的话。他十三岁时是什么样子的?他不记得了,大概无外乎练练武读读书而已吧。

  “呀,要来不及了,王爷你稍坐片刻。”沈青砂忽然跳起来,急匆匆冲进厨房拎着个食盒跑出去了。

  穆易还没来得及问她干吗去,她已经一溜烟跑没了影。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卫无双推开门走出来,“小皇叔早。”

  其实她一早就醒了,习武之人本就浅眠,搬到这里之后她更是睡得不踏实。所以穆易刚来她便醒了,只是正准备推门而出时恰巧听见沈青砂说起过去,不知怎的便脚步一滞,贴在门后默默偷听。

  说实话,青砂方才和穆易所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她还真不知道。按常理说,她是沈提刑之女,那些话不可能是真的,可是,她说得那么真实,又不像假的。这个孩子身上似乎藏着许多秘密,接触得越多心中的疑问就越多。

  穆易对她一点头,问道:“青砂做什么去了?”

  卫无双走过去坐下,“去领今日的饭菜。”

  “领饭菜?领什么饭菜?”穆易有些奇怪,“饭不是一直都是青砂做的吗?”

  卫无双笑起来,轻声道:“有些事哪怕是装装样子也是要做的。”

  照例是递了食盒过去,让御膳房的小公公给装好,冷宫离御膳房太远,她一向都是一次取走一天的饭菜。突然身后响起一个惊喜的声音,“司琴?”

  她转过身,看见来人也不由得激动起来,“司棋姐姐?”

  司棋连忙上前两步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眼角便有些湿润,“司琴,你瘦了……”

  沈青砂收回手,从袖中摸出一条手帕来,笑道:“我哪有瘦?分明是姐姐胖了嫉妒我。”

  司棋一怔,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姐姐现在是在皇上身边伺候吧,怎的领饭这种事还要亲自过来?”

  “贵嫔娘娘今儿个起来突然想吃水晶虾饺,皇上担心下边的人办不好事,便让我亲自来了。”

  沈青砂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司棋是个聪明人,说话都是点到即止,她怎会不明白这话中之意。

  如今这宫中只有一位贵嫔——宋知秋,一叶知秋,倒是个好名字,只可惜,人未能如其名。穆成泽宠幸她怕是和宋毅脱不开关系,卫将军一事疑点重重、讳莫如深,穆成泽的举动更是处处异乎常理,让她无法不在意。

  今日之事绝不会真是巧合,必然是穆成泽特意安排的,目的就是要借司棋的口告诉她这些。皇上莫非是让她提防宋知秋?

  两人又随便寒暄了两句,沈青砂心中装着疑惑,提起沉甸甸的食盒先走了。

  走到无人处,她停下脚步静立片刻,而后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确定无人后将食盒搁在地上。轻车熟路地从树丛中取出一根加工过的树枝,随便刨了个坑,然后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饭菜通通倒进坑中,再把土扒拉回来填好踩实,看她的动作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

  一只黑猫从树上跳下,蹭到她脚边,喵喵地叫了两声,她蹲下身从怀中摸出半块油纸包着的牛肉饼来,那黑猫欢天喜地地叫了一声,叼起饼冲她摇摇尾巴。

  微笑着拍拍黑猫的脑袋,目送它动作敏捷地跳上树,沈青砂慢慢摸出手帕来擦了擦手。她会想到把这些饭菜倒掉,其实也是因为这只黑猫。许多天前,她领了饭菜回来,见这猫可怜,便倒了半碗粥给它,谁知它竟嘶叫着不肯吃。此后,她便产生了怀疑,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古训,再也不敢动这些饭菜。

  擦好手,她抖抖衣袖,自袖中滑落两个沉甸甸的锦袋。方才在御膳房,司棋与她一个拉手的动作,这两个袋子便悄然滑进了她的手中,而她借着取手帕的动作将它们放进了袖袋中。

  拉开袋口往里一看:一袋金瓜子,一袋碎银。沈青砂嘴角翘起,重新收好两个锦袋。穆成泽果然了解她,担得起“知己”二字。

  三人用完早膳后,青砂沏了一壶茶,还没来得及喝,突然穆易的随侍穆植急匆匆奔进来,神情复杂地瞥了一眼卫无双,凑到穆易耳边一阵低语。

  穆易听到一半便变了脸色,听完唰地一下站起身,铁青着一张脸便要往外冲。穆植急得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王爷,您冷静一点,您不能去啊……”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穆易连挣几下没有挣开,看见穆植跪下,动作一顿,面色一点点缓和下来。

  僵持了许久,他缓缓垂下手,沉声道:“我们……回府。”

  穆植如释重负,连忙应了一声站起来。

  穆易用力一甩衣袖,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匆匆而去,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说就这么走了。

  卫无双与沈青砂对视一眼,卫无双端起茶杯浅呷一口,悠悠问:“青砂,你想到什么了?”

  收回目光,沈青砂微微笑道:“我想,王爷以后大概不能经常来了。”

  卫无双也笑了,“真巧,我也这么认为。”

  “我可不可以知道,姐姐为何这么认为呢?”

  “因为——”卫无双一挑眉,故意拖长了声调,然后指指自己的耳朵,笑道,“我听见了。你不知道习武之人耳力一般都较常人要好吗?”

  沈青砂一愣,继而愤愤道:“你这分明是欺负我不能习武!”

  忍住笑,卫无双道:“我哪有?”

  沈青砂冲她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不过无所谓,反正我不用听见也能想到说了些什么。不就是王爷最近来得太频繁,被朝中那些个趋炎附势、落井下石之人给弹劾了嘛。看他那样子也知道,必然是皇上迫于压力,禁了他的足。”

  搁下手中茶杯,卫无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片刻后轻轻叹了一声,“青砂,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真让人觉得很恐怖——多智近乎妖!”

  被说之人不以为意地笑笑,“多谢姐姐夸奖。”

  按住她的手,逼她与自己对视,卫无双一字一字道:“可是,慧极必伤!”

  黑白分明的眸子缓缓眨了一眨,她慢慢笑起来,眉眼弯弯,“这世上有两种人可以活得很快乐,一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另一种就是什么都知道却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姐姐不必担心。”

  卫无双一直有午睡的习惯,沈青砂点上一支安神香,很体贴地替卫无双掩上门,一转身直奔自己房间。

  进屋后,动作麻利地翻出进宫前穿的寻常衣服换上,又将散着的头发束起,正要出门,想了想还是折回去从枕下摸出穆成泽送的匕首插在腰间。

  昨晚穆成泽告诉了她一个秘密,一个让她激动不已、跃跃欲试的秘密。好不容易等到卫无双睡下了,穆易又不在,她怎能不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去探探真假?

  绕过她们住的屋子,她小心翼翼推�

  ��通往后面内院的木门,生怕发出声音来惊扰了无双。因着许久不曾开启的缘故,门上积满了灰尘,一推之下纷纷扬扬差点迷了她的眼睛。

  她们住的这处冷宫据说前朝是皇帝嫔妃们听戏之处,所以建得很大。她们住的只是前院,因为脏乱的缘故,一直不曾踏足后面的内院。

  用衣袖掩住口鼻,她眯着眼快速穿过去,沿着走道一路走下去,房子的最深处果然是一个荒芜了的花园。她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已经开始沸腾了,凉飕飕的冬风吹在身上也丝毫不觉得冷。

  按穆成泽说的,她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至东北角,拨开丛生的杂草,心中一簇火苗瞬间燃成熊熊大火。

  这里果然有一口井!扶着井沿,探头往下看了看,井壁上有一个个的凹槽,一看便知是人工凿出的。再往下便是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不知这井到底有多深,也不知下面到底有些什么。

  换了旁人定然是早就打退堂鼓了,但沈青砂小朋友向来没心没肺,天不怕地不怕,所以她连一丝犹豫都没有,顺手揪了一把干枯的杂草搓成团塞到怀里,踩着井壁上的凹槽就下去了。

  井并不很深,约莫下了六七米便到底了,只是不知为何黑得厉害,抬头可以看见井口有微光透入,低下头却是伸手不见五指。她吹亮火折子,掏出那把搓好的杂草点燃,借着微弱的火光四面照了一番,终于发现井壁上有一扇隐蔽的石门,伸手过去只轻轻一推便开了。

  她一进去便呆住了,两人宽的通道,两面墙上每隔十步便交错地镶着一颗夜明珠,这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这地下通道。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的样子,她终于感到地势在渐渐往上了,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看来终于是快到洞口了。

  又走了数十步,她呆呆愣住,缓缓揉了揉眼睛,她没有看错吧?这一面硬邦邦的石头墙是怎么回事?没路了?

  用力推了推,石墙纹丝不动。秀眉微锁,不会是这样的,穆成泽不会也没理由骗她,一定有出路。摸着石壁一寸寸按过去,然而很可惜——没有任何缝隙也没有任何机关。

  很不顾形象地往地上一躺,她闭上眼,默默整理着思路。没道理啊,穆成泽说那是前朝的开国皇帝建来以防万一的逃生密道,怎么会是条死路呢?莫非这位前朝的开国皇帝脑子进了水,拿自己后世子孙耍着玩?敢情这脑子不正常的也能当皇帝?难怪前朝没撑几十年就被灭了。

  叹了口气,慢慢睁开眼,她“呀”了一声,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目光扫到一边散落的几块石头,她自嘲一笑,刚才就觉得这堆石头的位置这么零散有些奇怪,却没往这方面想。

  起身去搬那边的石头,一入手她便笑了,这轻飘飘的手感,分明是伪装成石头的木块,而且还是空心的!将那些切面整齐的“石头”搬到石壁边垒起来,形成一个台阶,她提着裙子踩上去,单手一托头顶岩壁上一处诡异的圆形,只轻轻一托,那块圆形便被顶开了,再踏上两块“石头”,她便跳了出去。

  上面是一个山洞,并不很深,可以看见洞口的亮光,青砂突然有种想流泪的感觉,终于……终于看见希望的曙光了。还好,没有被激动冲昏了头,她还记得蹲下身将出口重新盖好,然后深吸一口气,撒丫子向洞口奔去。

  一出山洞便被明晃晃的太阳刺痛了眼睛,等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光亮,她仔细辨认了一下周围的景致,突然笑了起来,真没想到这密道居然这么巧是通到这里的。

  整整衣服,她嘴角含笑,缓缓负手前行。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便看见了自己的小屋,青砖白瓦,真是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只是——破旧的木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驳的铜锁,她摸遍全身也没摸到钥匙,不过看这样子即便找到钥匙恐怕也打不开了吧。想了想,她退后两步干脆抬脚一踹,风吹日晒无人问津多时的木门果然受不住这一记重击,轰然倒地。

  院中的桃花树光秃秃地伫立着,树下的石桌上落满了枯叶,那日被她扔掉的泥人也还在树下静静躺着,只是经历了这些日子的风吹雨淋,早已面目全非。她笑了笑,用泥人做信物还真是愚蠢的做法呢。

  推开屋门,屋中的一桌一凳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打开柜子,取出衣服下盖着的一个妆匣,里面放着三四锭银子,取出来贴身收好,她决定趁着时间还早去市集买点米面回去。

  御膳房的东西不敢吃,穆易又被禁足,这样下去迟早要坐吃山空,她可得未雨绸缪。何况穆成泽既然特意让司棋来提醒她,想来她和卫无双接下来的日子怕也不会太顺心。

  正要关上柜门,眼角不经意地扫过最下层一个四四方方不大不小的木匣,入宫之时因着不方便,她最宝贝的茶具没能带进宫去,虽然后来在羲和宫所用的茶具都是上佳的,可总觉得不如自己用惯了的好,某些方面来说,她还是很念旧之人。

  搬出木匣来打包好背上,她无奈地看了一眼寿终正寝的大门,想着是不是该找个人来修一下,其实不修也没什么,反正是在山中,而且她这里也真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

  去集市买好了米面调料,还顺手买了一棵白菜、几颗土豆。抱了一手的东西,沈青砂看了看天色,脚步匆匆地往回赶,偏生今日不知怎的,人格外多,她在人流中穿行着,一个不经意间余光瞄到路边一个老人正在专心致志地捏泥人。她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脚步一顿便要向那边走去,就这么一个愣神,便被人结结实实撞了一下。

  这一下撞得颇重,她稳了稳还是没稳住,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摔着茶具,于是摇摇晃晃便往前扑去。她眼睛一闭,完了,白菜要压烂了……

  正想着,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她,避免了她和地面的亲密接触。怀里还牢牢抱着她的白菜土豆们,沈青砂只看见一截青色的衣袖,面料似乎很考究的样子。

  正发着愣,那人收了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那是一只男人的手,骨节分明,干净匀称,只听那人说道:“姑娘,你还好吧?”

  她一愣,这个声音是这样的熟悉,猛地抬起头,两人打了个照面,眼前是一张挂着歉然微笑的脸,真的是他!

  “咔嚓”一声,青砂听见一个惊雷在自己心头炸响,瞳孔因为激动骤然放大!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张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脸,手中东西掉了一地,几只圆滚滚的土豆掉落,骨碌碌滚了一地,她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惊风哥哥……”

  男子与她四目相对,似是被她的神情吓到了,退后一步眼神有些迷惑,弱弱道:“姑娘,那个……我们认识吗?”

  沈青砂呆住,好像刚刚那道砸在心头的惊雷到现在才发挥出效果来似的,一下就把她给打晕了。像是打翻了调料缸,心中一时之间酸甜苦辣交织,让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以为他一定是有苦衷才没有回来,却没想到理由竟然是这样。盯着眼前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他右手虎口处的一道疤痕上,她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踏上前一步,逼着他与自己对视,沈青砂一字一字道:“沈惊风,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被她称作“沈惊风”的男子再退一步,谦和有礼地对她拱拱手,“姑娘,恐怕你认错人了,在下唐无,并不是什么沈惊风。”

  “看来你是真的忘记了,难怪你不曾回来找我,因为你把什么都忘了。”沈青砂却好像没听见他说的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她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突然低低笑了起来,对着眼前男子行了一礼,语气平静,可声音分明带着颤颤的尾音,“那么,唐公子,就有劳你再对我说一遍,说你不是沈惊风,你也从不认识一个叫作沈青砂的人。”

  锦衣华服的男子皱了皱眉,她看起来像是要哭了,可她分明笑得灿烂夺目。她的话令他心底隐隐升起一丝怪异之感,却又不知究竟哪里不对,只能歉意地笑笑,“这位姑娘,在下真的不是什么沈惊风,你是真的认错人了。”

  她蹲下身拾起掉落的东西,他也蹲下身帮忙,她看了一眼没有阻止。

  重新抱好东西,她站得笔直,垂目淡淡道:“那么,就请唐公子记住你今日之言,他日你若想起了什么,不要后悔。”

  正说着,一个苗家打扮的女孩一蹦一跳跑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打量了沈青砂一眼,用像黄鹂鸟一样轻快活泼的声音说道:“唐无哥哥,这是谁呀?你在汴京还有故人?”

  “这

  位姑娘认错人了。”他如是说。

  目光落在那攀着他胳膊的手上,沈青砂嘴角微微一勾,似乎是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紧了紧抱着的东西,施施然与他擦身而过。

  沈青砂慢慢向前走着,一双墨瞳重重叠叠黑得像望不见底的古井。

  他不记得你了,他成了别人的唐无哥哥。

  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青砂,真好,当年你没有选择等他,真好……

  回到宫中时天色已晚,刚爬出枯井便听见一阵“悠扬”的琴声从前院传来,沈青砂眉毛一抽,轻手轻脚卸下背上的米面蔬菜,再返回井下将自己的宝贝茶具弄了上来。她在考虑要不要做个背篓什么的,以方便从宫外采购必需品回来。

  鬼鬼祟祟贴墙而行,悄悄一探头,发现卫无双房门紧闭,琴声正是从房中传出。沈青砂抱着一堆东西,蹑手蹑脚蹿进厨房,长长舒了一口气,赶紧将手中东西放进橱柜中,接着解下背上放茶具的木盒搁在桌上,准备检查一下,可手刚触到盒盖,突然,伴着一声巨响,厨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沈青砂手一抖,开到一半的盒盖又盖了回去。

  门口,一脚踹开厨房门的卫无双目光炯炯,手中长剑已出鞘一半,那锃亮的剑身晃得青砂小心肝扑通扑通的。

  看见是她,卫无双表示很失望,帅气地收了剑,漫不经心道:“是青砂啊,我听见动静还以为进了小贼。”本来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贼,还打算逮着了胖揍一顿出出气,发泄发泄的。

  沈青砂讪讪一笑,看来卫无双最近很大火啊!

  “对了,你跑哪儿去了?我午睡醒来就看不见你人了,一直等到该吃晚膳了也不见你回来,饿死了。”卫无双很没形象地边大咧咧地说着边走到桌边坐下,仿佛要验证她说的话似的,她的肚子很配合地叫了一声。

  沈青砂“啊呀”一声,这才想起来,卫大小姐是个完完全全的米虫。也不是没想过教她做饭,只不过……过程很艰辛,结局很惨烈。在卫无双第二次差点烧掉整间厨房然后端出一条焦黑的鱼后,沈青砂小朋友果断地放弃了这个愚蠢的念头。

  “我马上做饭,姐姐你稍等一会儿啊。”一边说一边挽起袖子,生火洗米。

  卫无双很是羡慕地看着在灶台前忙碌的沈青砂,有些想去帮忙,可还没站起来,便听见沈青砂手上动作未停背对着她凉凉道:“姐姐你坐着别动就是帮忙了。”

  尴尬地挠了挠头,卫无双把目光移到了桌上搁着的木盒上,“这是什么?”

  沈青砂还没来得及转身,她已自己打开了盒盖,呆呆看着盒中之物许久,卫无双笑了笑,道:“你下午是去见皇上了吧?”

  沈青砂一愣,虽不知她为何这么说,不过自己正愁不知怎么解释下午的行踪呢,既然卫无双这么认为了,那不如就顺水推舟吧,于是她含糊地“嗯”了一声。

  “没想到皇上竟把这个给了你。”卫无双伸手轻抚盒中茶盏,“我没有看错,皇上对你果然是有心的。”

  “哈?”沈青砂眉头一抽,差点扔了手中锅铲,等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姐姐说什么呢,这茶具是……是……”是我自己的啊!沈青砂欲哭无泪,不能说自己偷溜出宫了也就不能说这茶具是她自个儿的,这茶具还就真只能是皇上给的了。

  “你莫要瞒我了,这套定窑白瓷的茶具当初制作时便只制作了两套,一直收在宫中,只可惜当年太祖皇帝率军占领皇宫之后只找到了一套。”她拍拍盒子,“就是这套,皇上最是喜爱,一直用着,没想到竟舍得给你。”

  沈青砂瞬间汗了,不是这么巧吧?虽然和皇帝喜爱一样的东西显得她很有品位,不过,这误会可真是大了去了。

  啊——她真的很想哀号一声,捏着手里的锅铲,再次碎碎念:八字不合,八字不合……

  端着两碗不知味道如何的炒面走过来,她合上盒子,微微笑道:“姐姐莫要多心了,皇上对我好那也是因为姐姐的缘故,青砂不过是爱屋及乌里的那个乌罢了。”

  卫无双很认真地看着她,“可我并不爱喝茶。青砂,你那么聪明难道看不出我不是多心,而是开心吗?若是有皇上照顾你,我也就可以放心了。”

  沈青砂淡淡笑着,轻声道:“别人的照顾怎比得上自己照顾自己来得可靠。”言毕低下头吃面,吃了一口,眼角却湿润起来,沈青砂笑着揉揉眼睛,“辣椒放多了,真辣,我回屋喝点水。”说着急急进屋去了。

  卫无双一愣,尝了一口炒面,一点也不辣。她愣了愣,青砂今天……很反常。当一个吃货不吃东西的时候,说明她不开心了。

  关上屋门,沈青砂倚在门后缓缓滑坐在地,然后一点点对自己扯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

  有时候人们会对自己说谎,说得多了,就信以为真了。更多的时候人们会对别人说谎,当人们先成功地骗了自己,别人也就信以为真了。

  人生就是这么一场自欺欺人的重复轮回。

  门外,卫无双端着两杯茶,轻轻叩门,“青砂,方便让我进去坐坐吗?”

  拍拍衣服站起来,她拉开门,仍是微笑,“姐姐请进。”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桌上的粗瓷茶杯中冒出袅袅热气,模糊了沈青砂的面容。

  “青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卫无双伸手过去握住沈青砂的手,这孩子的手似乎总是这般冰冷,冰得让人心惊。

  抬起头,青砂低声问:“姐姐,你说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忘掉所有的事情?”

  卫无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看青砂的样子,估计问了她也不会说。沉默片刻,她苦笑了一下,老老实实道:“我不知道,忘掉所有的过往,我不敢去想象,因为我有许多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忘掉的回忆。”

  “可是忘掉过去的话曾经的痛苦也就不存在了,不好吗?”

  “痛苦是不能逃避的,这不是你教我的吗?”卫无双眼圈微红,深吸一口气,娓娓道,“为了逃避痛苦而一并舍弃掉快乐,这多不值?一个没有任何记忆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因为他与别人不一样,不一样就要痛苦。”

  不一样就要痛苦吗?沈青砂神情茫然。

  卫无双接着道:“深刻的记忆是无法忘记的,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会忘记只能说明那记忆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永远不会忘记,也许会一时想不起来,但终有一日会想起来。”

  沈青砂突地浑身一震,那句“会忘记只能说明那记忆不重要”像一把利刃血淋淋地扎进她的心口再毫无怜悯地拔出来。

  抬手握住胸前的长命锁,沈青砂眸光暗了暗:哥哥,青砂终究也只是个凡夫俗子,但你放心,这样的伤随便舔舐两下也就好了,青砂不会忘记,我会坚强,会刀剑不入、无坚不摧。

  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沈青砂端起手边的茶杯浅呷一口,偏头一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你能自己想明白便好。”卫无双以茶代酒敬她一杯,沈青砂的个性她最是欣赏,拿得起放得下……比她强。

  举杯与她轻轻相碰,沈青砂笑得愉悦,“姐姐,谢谢你。”突地神色变得无比认真严肃,“不过我还是要澄清一下,关于姐姐对我和皇上的胡乱猜测纯属无稽之谈,我沈青砂行事光明磊落,绝不会做出撬自己姐姐墙脚的事情!”

  看着她脸色变化如此之快,卫无双哭笑不得,仅有的那么一点伤感情绪这下也彻底消失了。伸手扯扯她板着的小脸,卫无双很是无奈,“你以为你唱戏啊?别装傻了,以你的聪慧,难道看不出我和表弟之间根本就只是逢场作戏?我当这个皇后,不过是……”

  沈青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耳朵,卫无双话说到一半,生生给哽住了,掰开她两只爪子,卫无双失笑,“你又干吗?”

  眨眨眼睛,沈青砂小朋友很认真地道:“爹爹说过,进宫后要收起好奇心,不要去打探皇室秘辛什么的,知道太多是要被灭口的。”

  “呃——”卫无双再次哽住,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无奈叹息,“放心吧,今天这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会有人灭你的口!”

  沈青砂“哦”了一声,然后低头喝茶。

  就这样?卫无双愣了愣,平常人听到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很激动吗?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卫无双终于发现穆易有句话说得很对——沈青砂就是一朵百年难遇的奇葩。

  “不过是什么?姐姐怎么不说了?”沈青砂抬头,略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语气仍是很平静,却让卫无双精神为之一振,一种满足感涌上心头,语气什么的,忽略掉就好了。

  “不过是因为没办法。表弟若不娶亲便不能亲政,可是一来寻常人家的女子多娇弱怕是不能帮什么忙;二来刘靖党羽遍布朝野,若娶别人也实在没个可信任之人;最重要的是表弟不肯随便娶个女子,觉得这样对人家姑娘不公平。”

  沈青砂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对穆成泽的印象又好了一点,不过,“那为何现在又肯了?”

  卫无双笑得有些心酸,很轻很缓地说:“因为……他长大了。”

  沈青砂双眸中流光一转,骤然黯淡下去。长大成人这种事情,最恐怖的地方就在于,你或许会变成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人。为了成长而不得不抛弃掉一些曾经坚持坚信的东西,多么残酷。

  “所以,不是我要当皇后,而是皇后之位选择了我。皇上对我来说只是表弟,我根本不会喜欢皇上,你别……”

  “嗯,我知道,姐姐喜欢孙大人嘛。”沈青砂的思维还停留在“长大”一事上,漫不经心地脱口而出。

  卫无双一句“你别紧张”的“紧张”二字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一下子岔了气,呛得直咳。

  “啊呀!”沈青砂神游的思绪旅游回来了,连忙抬手捂住嘴,遮住嘴角的一点狡黠,用那双无邪的眼睛怯怯瞧着卫无双,弱弱问,“不会真要被灭口吧?”

  关键时刻,大门被人敲得震天响。沈青砂身手敏捷地跳起来,一溜烟奔出去开门了。卫无双赶紧喝一口茶,压下脸上的红晕,心中暗骂道:这个死丫头!

  心中念着“救命恩人啊”,沈青砂笑容满面地拉开大门,一个人抢进来,差点没撞在她身上,她一闪,那人又差点摔倒在地。幸好她眼明手快捞了他一把,“咦,你不是夙王爷家那个……阿植?”

  点点头,穆植喘得快要断气一样,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满脸急切,好不容易才勉强断断续续说出要说的话来,“王爷……王爷,他、他出家了!”

  沈青砂嘴角抽搐,这个缺心眼的夙王爷又搞什么幺蛾子呢!

  屋内卫无双听见动静也走了出来,三两步抢上前来,一把拽住穆植,“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穆植的气也顺得差不多了,这时话音都带了哭腔,“啪”地就给卫无双跪下了,“求娘娘劝劝我家王爷吧。”

  将他拉起来,卫无双神情凝重,“到底怎么回事?你先把详细情况说一遍。”

  “早朝时皇上因为……”穆植抬眼小心翼翼看了卫无双一眼,含糊带过,“所以下旨禁了王爷的足。”

  卫无双点点头,这个她已经知道了。

  “下午皇上突然来了府里,说是找王爷下棋。您也知道皇上和王爷都不喜欢有人在身边伺候着,所以奴才替他们搁好棋盘便退下了。听得他们在里面一边下棋一边说话,明明一直都好好的,不知怎的突然就吵了起来,皇上很生气地大声斥责了王爷一通后摔门而去。”

  卫无双心中一紧,心头疑云遍布,她与这两人自小相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他们吵过架,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上斥责王爷什么,你可曾听见?”

  穆植迟疑半晌,低声道:“说……说王爷自恃辈分高,目无君上,与……与罪臣之女过往甚密,心怀不轨,德行丧失!”

  卫无双脸色苍白,虽然想告诉自己表弟这么做一定有缘由,可当这些话语真真切切听到耳中,却还是不能完全释怀。她握紧双手,哑声道:“然后呢?”

  “皇上走后,王爷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傍晚时分来了个道士说求见王爷,奴才本是要打发他走的,可他让奴才把一张纸条递给王爷,说王爷看了一定会见他。奴才看他说得肯定,便将信将疑地将纸条送到了王爷面前,王爷一看还真就立刻出门迎了那道长进府,奉为上宾。也不知他和王爷说了什么,送走他后王爷便召集了全府的人,宣布要出家。”

  说到这里穆植揉了揉眼睛又要往下跪,“娘娘,穆植求您去劝劝王爷吧,王爷的脾气是最不听劝的,一旦认定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奴才想着也只有娘娘您的话王爷还是会听的。”

  穆植还是个孩子,这一口一个娘娘,扎得卫无双的心血流成河,沉默良久,她缓缓垂下手,淡淡地说:“这里没有什么娘娘,莫说我劝不了,便是劝得了,我也是不能踏出这冷宫半步的。”

  一听此言,穆植脸色瞬间灰败下去,还待再说些什么,卫无双衣袖一拂干脆转过身去,冷静道:“阿植,你回去吧,帮不上忙,我很抱歉。”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穆植咬着唇,眼里写满了失望,正要离去,一旁一直不曾出声的沈青砂突然叫住他,“阿植,你可知孙太医如今是否还在宫中?”

  听她如此一问,穆植有些惊讶,“孙太医数日前便已辞官离宫了,姑娘不知道吗?”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今日远远看见一人瞧着挺像孙太医的,看来是我看错了。”沈青砂微微一笑,想来是穆易故意瞒着她们不说的。目光飘向一旁的卫无双,果然见她站姿僵直,肩头微微颤动。

  心中暗自叹息一声,青砂接着问道:“你说的那位道长可是头发花白容颜却不老,道号沉念?”

  “道号奴才不知,不过容貌确如姑娘所说,莫非姑娘认识此人?”穆植眼睛亮了亮,俨然病急乱投医地将她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呢,沈青砂撇撇嘴,唔……也算是认识吧。于是她点点头,无比严肃认真地道:“你放心回去吧,你家王爷没有发疯更不是被蛊惑了。夙王爷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穆植将信将疑,不过看她神情这般肯定,加之即便不信也没有办法,只能无精打采地回去了。

  送走穆植,沈青砂搓搓手,不由分说地将还没缓过来的卫无双推进了屋。这天寒地冻的,在院子里头站了这么久,她都快要冻死了。

  捧着沈青砂塞过来的茶杯,卫无双喃喃道:“他怎么会不辞而别?”

  沈青砂一边暖手一边漫不经心道:“不是你让人家滚,说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他的嘛?你不知道当时孙大人的脸色多难看啊,要是我,我也滚了。”

  卫无双神色有些茫然,还有些委屈,“我……可我说的是气话啊,我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要他滚。”

  “气话也好,真话也好,都很伤人。就比如方才您听见穆植转述皇上的斥责时,明知这不会是皇上的真心话,却还是会觉得很难过。因为那是你在乎之人说的话。”沈青砂看着茶杯上的袅袅热气,轻声道,“孙大人对你的在乎,我相信一定比你对皇上的在乎要多。对他而言,别人千句万句恶毒之言也比不上你一句无心指责,你那日之言自是令他心痛万分、伤心欲绝。”

  卫无双心中咯噔一下,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了个干干净净,内疚后悔潮水一样瞬间将她淹没。

  对面的某人悠悠看着她,轻飘飘接着道:“不过,孙大人那么在乎你,即便再伤心也决计不会因为这一番话就一走了之的,何况还是这个时候。我认为其中必有隐情。”

  面对这样一个大喘气,卫无双一颗刚跌进深渊的心又慢慢浮上了岸。醒过神来,她瞅着那优哉游哉喝茶的某人,暗自咬牙,这丫头一定是故意的。

  “看这情况,似乎是冲着你来的。从御膳房领来的饭菜里似乎是被人下了毒,”沈青砂凝目看她,“你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卫无双一愣,继而摇头,“我已沦落至此,此人却还要置我于死地,我想不出有谁会这么恨我。”

  “也是呢。”沈青砂抿抿嘴,沉吟道,“今早我见到司棋了,皇上似乎要我们提防宋知秋。”

  这个名字令卫无双恨得牙痒痒,“此女肤浅轻狂成不了气候,封她个嫔位,我当初真是抬举她了。”

  眉头微皱,卫无双轻叩桌子,凝神道:“不过,要说有仇,她还真是最有嫌疑。她老子诬陷我父亲通敌叛国,害我家破人亡,我和她之间的梁子是结大了。我若不死对她而言便是斩草未除根,始终是她的心腹大患,她担心有朝一日我能重掌凤印,到时,她便死定了。”

  对宋知秋此人,沈青砂也是略有了解,听着卫无双的分析,不住点头表示赞同。

  得了鼓励,卫无双再接再厉道:“依我看来,之前的刺杀,在饭菜里下毒,以及把冶临和皇叔从我身边赶走应该都是她所为。”她咬牙,恨恨道,“父亲之仇,司书之仇,我定要她宋家血债血偿。”

  托着腮帮子,沈青砂眨眨眼,很实诚地道:“刺杀和下毒像是她会做的,至于孙大人和王爷之事,我觉得以她的智力和能力,应该做不到吧?”

  说着如此打击人的话,偏生她还一副无辜的模样,卫无双敛了怒意,忍不住轻笑。不知道以宋知秋的智力和脾气,遇上青砂会不会用不着她出手就直接给气死了?

  “既然都让我们提防宋笨蛋了,”沈青砂敲敲下巴,“你说,皇上和王爷会不会是将计就计?我怎么突然觉得刘靖可能蹦跶不了太久了呢。”

  见她笑得闲适,卫无双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似乎从来不曾担心过皇上,你就这么相信他一定能铲除刘靖,保我们出去?”

  “姐姐,您可能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您这位表弟,”沈青砂轻笑一声,看着她,目光悠远,“太后和我讲过皇上的事,自那之后,我相信他便如相信我自己一般。”

  卫无双呆了一呆,青砂的话实在令她意外,一时间百感交集。勉强一笑,抓住她最后那句话,调侃道:“对他这么信任,还说你和表弟没关系?”

  摇摇头,青砂说:“不是姐姐想的那样。”只说了这么一句,并不多做解释,接着道,“何况,皇上身边还有一个马奎。”

  思及此人的过去,沈青砂看着摇曳的烛火,目光突然就寂寥了起来,“有风流少年,锦衣戎马,倚剑执卷,自负天下。”她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抬头看着卫无双,一字一字道,“这皇宫之中,多智近乎妖者并不止我一人哪。”

  卫无双不禁讶然,“你竟连马奎的事情也知道?”

  沈青砂扬眉,不无得意道:“那是当然,我进宫前可是曾在天下消息最灵通之处小住的。”

  卫无双皱眉想了许久也没想出这天底下消息最灵通之处是哪里。正要问沈青砂,她却突然“啊”了一声,卫无双以为她又想起了什么事,正专注地等她说,只见她一边站起来一边眨眨眼一本正经道:“我饿了。”

  卫无双按住桌角,只觉一口老血涌上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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