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在羲和宫接受治疗,青砂每天会去陪这位不是很老的“老人家”聊聊。她虽然不信佛,佛经却读得很多。太后很喜欢和这个长相讨喜、笑容乖巧的小姑娘品茶论佛。
蜂蜇疗法疗效显著,不过短短半月,太后的腿疾便得到了很大的缓解。除了阴雨天,平时已不会痛了。
又过了一个月,太后自觉恢复得很好了,提出想去京城西郊的甘露寺小住几日,向佛祖还愿。
考虑到去宫外走动走动,对太后的身体也确有益处,穆成泽很是不放心地同意了。亲自点了一队大内侍卫护送,又担心李嬷嬷年纪大了照顾不周,非得让司棋司画跟着,这才忧心忡忡地将太后送上了车。
太后一离开,孙冶临自然也搬出了羲和宫。卫无双觉得羲和宫一下子变得非常冷清,并且很快便开始觉得无聊。
青砂却只觉神清气爽,不需要每日谈佛论经的生活真是无比美好。
转眼,离碧秋被捕一事已经过去近两个月了,刘靖那边却没什么行动。虽然知道他不可能有太过明显的行动,卫无双和穆成泽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然而,就在他们惴惴不安、自寻烦恼各种猜测的时候,碧秋死了,死在天牢里,没有中毒,也没有外伤,就好像是睡觉睡得好好的便猝死了一般。
卫无双冲进沈青砂房间时,她正在擦拭一个莹白如玉的白瓷坛,擦得很认真很专注。卫无双脚步一顿,那是——叶楚的骨灰坛!
青砂侧对着门,长长的睫毛低垂,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听见推门声,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脸看过来,素白的脸上是一双黑瞳,泼墨画一般。分明是毫无波澜的眼神,卫无双却莫名觉得青砂很难过。
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瓷坛,青砂起身行礼。
“碧秋死了。”卫无双上前一步,在她耳边缓缓吐出四个字。
沈青砂眼神一颤。
“本宫想让你去看看。”
“奴婢想去牢中看看。”
同时说出意思一样的话,两人都笑了。
“请娘娘稍等片刻。”
青砂捧起桌上的瓷坛放到屋角的案上,虔诚地点上香。卫无双静静看着。那天叶楚被火化后,青砂独自一人收殓了她的骨灰,装在青坛中放在自己屋中,每日擦拭,早中晚三炷香更是从不曾忘记。
其实,叶楚也算是幸运的吧?卫无双心中暗忖,至少死后还有人这么真心实意地惦记,而大部分人,莫说死后,便是生前也难得到一人如此待己。
跟在卫无双身后,沈青砂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到天牢里。她眨眨眼,这种狐假虎威的感觉真好。
卫无双越走越快,碧秋的死让她觉得很郁闷,看守天牢的这帮家伙一个个都是饭桶!本能地觉得,如果是青砂的话,一定能看出什么来。
碧秋的尸体还在原地,不曾被搬动过,想来是卫无双想让她查验的缘故。只是没想到,牢中还站了一个人,这背影,青砂一愣,那人慢慢转过身,果然是穆成泽。
她正要行礼,穆成泽手一压,“去看看尸体吧。”
取出手帕掩住口鼻,她极为仔细地翻看着碧秋的尸体。死者面色如常,表情也很安详,身上衣衫整齐,看不出挣扎的痕迹,确实很像无疾而终。
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猝死!
青砂闭上眼,努力回忆以前看过的典籍。会导致猝死的原因有很多种,最常见的是有心疾者突受刺激或心口遭到巨力撞击。此外,很多霸道的毒药也能令人瞬间毒发致死。可惜,碧秋年纪轻轻既无心疾,也完全没有中毒的迹象。
青砂想了想,解开碧秋的外衣,在碧秋的背上一寸寸摸索过去,她的眉毛微微拧起。脊椎完好无损,莫非真是内伤?咬着唇,她开始考虑要不要解剖,一边想一边无意识地将死者碍事的头发拨到一旁。
突然,她眼睛一亮,碧秋耳下约莫一寸的地方有一个极小的伤口,因为太小所以看起来就像一个红点,若不是她这么随手一拨,还真是不容易发现。
她似乎……发现真相了。
双手不听控制地微微颤抖,声音也因激动而发颤,“给我匕首。”
一把匕首递过来,她头也不回地接了,利落地划开伤口,扔开匕首,她眼睛眨都不眨地伸手,从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中用力一抽,抽出一根极细极长的绣花针。
“碧秋是被杀的,凶器就是这枚绣花针。”捏着凶器转过身,发现身后的两人俱是瞠目结舌的表情,穆成泽还保持着一手向前递出的姿势。后知后觉的某位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把匕首是堂堂晏国皇帝陛下亲自递给她的。
沈青砂小朋友额头冷汗直冒,连忙取下系在脸上的帕子擦干净手,包好凶器,然后捡起被她随手扔到一旁的匕首,低眉垂目恭恭敬敬地递过去,“皇上,多谢您的匕首。”
刚要接过来,突然想到这把匕首刚刚切了尸体,穆成泽顿觉胸口一滞,连忙挥挥手,赶苍蝇一般道:“一把匕首而已,赏给你了。”
“呃,”沈青砂握着匕首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恩还是要谢的,“奴婢谢皇上。”
卫无双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看着凶器,好奇地问道:“这么细的绣花针也能杀人?”
“这里,”她抬手在自己颈边比画了一下,“娘娘是习武之人,应该知道,大力敲击这里的话,是可以令人瞬间晕厥的。其实,用力按住这里,不用一弹指的工夫也能令人昏迷。这里是人很脆弱的地方,这根绣花针虽然很细,却比一般的绣花针要长,用力一刺到底的话,足以令人猝死。”
“等一下,”卫无双打断她,“这根又滑又细根本无法使力的绣花针要如何完全刺进皮肉中?你想说凶手内力极高?”
沈青砂明显一愣,睁大眼睛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眨眨眼,很认真地说:“娘娘,其实,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作顶针,用起来很方便的。”
卫无双顿时窘然,穆成泽微微背过身去,若不是有沈青砂在场,气氛也不允许,他真要笑出来了。
沈青砂满面无辜,继续刚才被卫无双打断的话,“查一查昨晚亥时之后进过这间牢房的人应该会有收获。”
“不必查了。”穆成泽淡淡道,“不过就是灭口,弃子的下场。”
青砂抿了抿嘴,是的,不必查,因为知道指使者一定是刘靖,所以查了也没有用。她今日来也不过是为了证明碧秋是被灭口的,她确实是刘靖的棋子。
“比起这个,朕现在更想知道,”穆成泽转着手上的扳指,“司琴,哦不,沈青砂,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果然被这么问了,她坦然一笑,迎上穆成泽玩味十足的目光,“回皇上话,奴婢的父亲是京畿提点刑狱沈子寅。”
穆成泽讶然之后选择了沉默,盯着沈青砂看了良久,终于说了一句:“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女儿也一样。”
“谢皇上夸奖。”
穆成泽嘴角一抽,“朕不是在夸奖你。”
“没关系,奴婢把这当作夸奖就好了。”她甜甜一笑,腮上的两个小酒窝让人很想戳一戳。
穆成泽摇了摇头,也笑了起来,“朕还以为像沈子寅那么严肃的人,教出的女儿肯定也很端庄无趣呢,还好还好。不过,你小小年纪琴便弹得那么好,又懂这么多验尸方面的知识,一定和沈子寅刻板严厉的教育分不开吧?”
沈青砂皱了皱眉,“父亲是很温柔的,从来不逼我们做不喜欢的事情,更不会打骂我们。在奴婢心里,父亲是这个世上最温柔的人。”
穆成泽再次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反问,“你说沈子寅温柔?!”
“是的,很温柔。”沈青砂认认真真道,“从小到大,奴婢不曾见父亲发过脾气,父亲喜欢喝茶下棋,偶尔喝酒,喝多了会傻笑,喝醉了倒头便睡,总之一点也不严厉刻板。”
穆成泽在脑中想象了一下“喝多了会傻笑”的沈子寅,觉得有些错乱,实在是想象不能。
“对了,你既然是沈子寅之女,为何会当了羲和宫的宫女?你未选上妃,却又不出宫,沈子寅也不管你?”皇帝于一片错乱中突然想起了关键问题。
“因为……”她微微一笑,“奴婢不想出宫,不想嫁人。家父疼爱奴婢,所以任由奴婢胡闹。”
穆成泽失笑,“哪有女孩子家不想嫁人的,你只是年纪还小罢了。”
“如果嫁非良人,不想嫁也是情理之中的吧。”她垂着眸,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脸上的神情有些悲哀。
穆成泽心中大致了然,晏国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平民百姓都热衷于指腹为婚、结娃娃亲之类的。对于这种近乎愚蠢的做法,他嗤之以鼻。孩子还未出生,谁知道会生出个什么样的来?即使不可能生出个哪吒,生出个弱智残疾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吧?
以沈子寅那刻板严肃的性格,是决计做不出悔婚的事情来,能够默许沈青砂“胡闹”,已足够看出他是真的很疼爱这个女儿。
穆成泽桃花眼中笑意点点,真不知道沈青砂要嫁的究竟是谁,竟差劲失败到让人家小女孩避如蛇蝎,宁愿当个宫女也不愿嫁的地步。等闲下来,可得派辛丑去好好查一查。
“这样啊,”欺负沈青砂低着头看不见,穆成泽无视卫无双瞪过来的目光,笑得像只狐狸,“今天的话,朕就当没听过。你可以继续待在羲和宫,但你的身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要小心谨慎,莫要和其他宫人多接触,更不能做错事情,否则,朕即使再同情,也只能送你出宫了。”
“奴婢明白,谢皇上恩典。”沈青砂跪下谢恩。穆成泽这话说得好听,其实说白了就是——想要留下来,你就乖乖地听话,嘴要严,别惹是生非,否则就赶你出宫让你嫁人去。
你看,剥掉那华美的伪装后,这是多么明显的威胁。她总是看得如此清晰明白,这个看似处处透着温情的世界,其实冷冰得近乎残酷,傻子才会感动。
太后的甘露寺之行很顺利,不知是因为寺庙的环境令她心情舒畅,还是孙冶临医术高明,抑或是司棋司琴照顾得好,太后的身体状况一日比一日好。
在甘露寺住了十来天后,太后辞别了住持,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不过他们并未回宫,转而去了北郊的白马寺。在白马寺住了十来天的时间,太后再次动身,这次去了城东的明月观。
短短两个月时间,太后去了五家寺庙道观。
穆成泽看着手中回报的折子,哭笑不得。他的娘亲大人这是打算将京城附近的寺庙道观都住一遍吗?这又是寺庙又是道观的算是怎么回事?虽说佛道一家,可也不能出了佛门进道门吧。再说,也没听说她老人家对道学有兴趣啊。
他一头雾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随手扔开折子,召来马奎,摆驾羲和宫。与其自己一个人苦恼困惑,不如拉一个人陪自己一起纠结,穆成泽内心如是想着。
心里想着事情,恍恍惚惚走进羲和宫,突然便瞧见了不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穆成泽不由得脚步一顿,沈家丫头?
小丫头屈膝倚在树下,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她的轮廓,她逆着光,微低着头全神贯注看着手中书册,露出半张侧脸。
明明是极不合礼数的行为,不知为何却竟让他乱糟糟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冲身后的马奎一摆手,他放轻脚步走过去。
沈青砂看得很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直到书上突然出现一片阴影。她愣了愣,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与穆成泽对视了数秒,终于瞳仁一亮,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动作迅速地合上书,不见半分慌乱地站起身,她屈膝行了个非常标准的礼,“给皇上请安。”
居然这样也能处变不惊,真不知道该说这丫头从容冷静还是淡漠迟钝。穆成泽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觉得无比有趣,桃花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母后似乎很喜欢你?”
沈青砂微有些诧异,“回皇上,太后宅心仁厚,对奴婢们都是极为疼爱的。”
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扩散开来,这个丫头真是有趣得很,卫无双真是撞大运,误打误撞也能捡回这么个“宝”。
“既然母后这么疼爱你,出宫前见得最多的人也是你,想必你对于母后的想法很了解。”穆成泽决定不再打太极,单刀直入道,“朕问你,母后这次出宫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皇上折杀奴婢了,奴婢怎敢揣度圣意,”她抬起头,看着穆成泽微笑,“太后的想法奴婢不知道,但奴婢知道,无论太后做什么,都是为了皇上好。”
清浅的笑容,如花落水中,穆成泽有那么一瞬被这双澄澈的眸子恍了心神。
“奴婢还有事要做,皇上若没别的吩咐,奴婢就先退下了。”她屈身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看着那施施然远去的背影,穆成泽眸色转深,若有所思。片刻的沉默后,他笑起来,眉间郁结一扫而空。
一拂袖,他痛快转身,高声道:“马奎,回宫。”
“回宫?”马奎一愣,“不去见娘娘了?”
穆成泽勾起嘴角,边大步向前走去边笑道:“已经不需要了。”
马奎一愣,连忙跟上,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已走远的沈青砂。方才他隔得很远,不曾听见司琴和皇上说了什么。不过,这位司琴姑娘真的很厉害啊,皇上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这样的笑容了。
关于太后的行踪依旧每日呈到穆成泽的案上,他却不再为此纠结。有些事明明很简单,可自己就是怎么也想不通,直到别人随便的一句话,醍醐灌顶一样驱散眼前所有迷雾。
只可惜,这样平静祥和的日子并未能持续太久,一封八百里加急快报,带着令所有人不安的消息飞入宫中。次日,太后风尘仆仆赶了回来。
边疆骚动,羌国和西戎同时集结数十万大军,驻扎边界附近。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却又无比微妙。紧张的是边境大军压境,大战一触即发;微妙的是,即将开战的双方是羌国和西戎,和晏国当真是半文钱的关系也没有。
但是不管这场仗最终能不能打起来,毕竟战场是在晏国边境,事关国家兴亡,丝毫不能放松。
自晏国一统中原以来,已经许多年未曾发生过战乱了,有年岁大的,一想起多年前那诸国混战的情形便不寒而栗。战争给百姓造成的创伤是永远无法消弭的,习惯了太平安逸的晏国人经受不起战争的残酷洗礼。
整个晏国仿佛被一层阴霾笼罩着,弥漫着不安和忧虑。
时间一天天过去,边疆的奏报一封接着一封送来,穆成泽的脸色也越发阴沉,紧皱的眉头几乎没有松开过。
卫无双的脸上也失去了笑容,她甚至比穆成泽更加关心边疆传来的消息,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穆成泽每日下朝后会来羲和宫小坐片刻,一来告诉卫无双边界的最新消息,二来也是不放心。毕竟驻守边疆的是她父亲,而如今兵权基本掌握在刘靖手中,依靠卫廷手中那点驻防军队,若是真打起仗来,只怕凶多吉少。
青砂默默收起了琴,终日窝在房中看书。袅袅茶香中,少女清秀的脸庞上不见笑容,却也不见忧虑。
桌上的沙漏被翻转过去,她合上书,抬眼看向不远处的一个牌位,墨瞳中是如水一般的平静,与外界焦躁低落的气氛那样格格不入。
大战最终还是未能避免,眼见着天气一天天转冷,僵持了近一个月之久的羌戎两军在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正式开战。
羌国和西戎激战数日后,战事终于开始明朗化,羌国纵然强悍终究国小,速战速决的计划失败,后续的财力物力明显不足,败势一现便一发不可收拾。
眼见着羌国这场倾国之兵的背水一战便要以覆国收场,羌人却突然干了一件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情——他们对晏国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幽州城的守城将士不足一万,面对羌国三十万大军的突然来袭,简直是螳臂当车。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幽州城便被攻破。
幸而元帅卫廷深谋远虑,在见到羌军向幽州方向撤退时便着手将城中百姓连夜护送出城。羌军入城后,将城中财物洗劫一空,而后迅速撤离,倒是不曾伤及那些被俘虏的晏军的性命。
漫天的大雪阻止了西戎追击的步伐和决心,羌人以环境为掩护,化整为零,一夜之间从西戎的视野中消失。大战结束,双方虽各有损伤,但羌国主力到底是成功脱逃,避免了举国倾灭的悲剧。
至此,西戎与羌国之间的一场大战开始得轰轰烈烈,结束得却是如此平静。
战报送到京中,文武百官悬在喉咙口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虽说幽州城成了一座空城,但万幸的是没有任何人员伤亡,也就当是破财免灾了吧。
在卫无双头顶盘旋数日的阴霾终于散去,整个羲和宫也终于多云转晴,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穆成泽拟好了论功行赏的圣旨,准备派人去宣卫廷回京觐见,想着借这个机会让卫廷和卫无双见上一面,权当是送给表姐压惊的一份礼物了。
所有人都很开心,除了沈青砂。
她今日连着被香灰烫了三次,沏茶时摔碎了壶盖,锁骨处更是一阵阵地刺痛。
“真要命!”沈青砂按着锁骨处,咬牙嘟囔。
所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的锁骨就和一般人的右眼似的,一疼必出事,灵验得让她自个儿都叹为观止。
沈青砂一直都是一个很有思考精神的好孩子,所以闲极无聊的她很认真地开始思考。然后,她还真的想明白了。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大家都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谁都没有发现一个关键问题——从始至终,刘靖什么也没做,这未免太不正常。
她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呆呆发起愣来。人生祸福如朝夕,世事半分不由己,想明白了又怎样,还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傍晚时分,穆成泽心情愉悦地在羲和宫陪着太后和卫无双用膳。马奎神色匆匆从门外进来,递给穆成泽一封八百里加急密报。
穆成泽漫不经心地拆开,只扫了一眼便变了脸色,正在对面抚琴的沈青砂锁骨突地一痛,连忙按下琴弦。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是太后摔落了手中瓷盏。
“母后,怎么了?”旁边不明状况的卫无双关切问道。
“没什么,一时手滑。”太后笑得僵硬,只是卫无双并没有注意到。
穆成泽迅速合上密折揣进袖中,站起身,“朕还有些公务要处理,表姐你陪母后慢用。”
沈青砂看着皇帝大步离去的背影,眸色渐浓,锁骨处真实的痛感告诉她,真的出事了。
回到书房中,也不让人掌灯,穆成泽轻轻敲了敲桌子,三长一短,一道黑影矫捷地落在屏风后。
“你连夜动身,用最快的速度赶到边关,找到卫将军问问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影接过密折,行了一礼,而后如同出现时一样,转眼便消失在一室黑暗中,从始至终不曾发出任何声响。
这就是影卫,他花费十年时间培养,连太后和卫无双也不知道的存在,亦是他对抗刘靖的最后一个筹码。
在黑暗中静静坐了半晌,“马奎。”
烛光亮起,“奴才在。”
“你亲自跑一趟,带宋毅回京吧。”
“今日天色晚了,奴才先伺候皇上休息吧。明日吩咐小安子去做些准备,后日便可出发,皇上觉得可好?”
“呵呵……”穆成泽轻笑,“马奎啊马奎,你可真是越发人精了。”
娃娃脸的少年笑容一如当年般腼腆,“是皇上教得好。”
穆成泽突然叹了口气,“朕有时候常常会想,当年救下你究竟是对是错。”
“皇上何出此言?若不是皇上相救,马奎这条命早就在地府了。”
“可是朕带你沾染了这些污浊,当年那个单纯傲气的马奎被朕毁了。”
“单纯?傲气?”马奎轻轻笑了一声,“那些是什么,又有什么用?救不了我的家人,甚至连我自己都救不了,要来何用?皇上,马奎始终记得,在我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是皇上走过来,对我伸出手,将我从鬼门关前带走。”
穆成泽沉默了一会儿,“朕救了现在的你,却也同时杀死了当年的马奎。”
“当年的马奎在三年前的腊月二十八就已经死了。”他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那么平静,是真的不留恋不后悔了。
九岁的马奎天真地以为自己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十二岁的马奎只想活下去,背负着七十三人的仇恨冤屈,努力活下去,活下去报仇!
“马奎,朕答应过你。”从龙椅上走下,穆成泽一手按在他肩上,“定有一日,朕要将刘靖带给我们的那些伤痛,十倍还诸他身。”
当夜,一直伺候太后的李嬷嬷突然无疾而终。
青砂是被嘈杂的哭声吵醒的,还没等她穿好衣服,自己的门突然被拍得震天响,她睡眼蒙眬地打开门,立刻被告知了这个消息,还保持着揉眼姿势的沈青砂顿时睡意全无。
随便裹上一件棉袄,她便被气喘吁吁的司棋拖出了房门,手上还抓着一件来不及披上的披风。
“李嬷嬷昨晚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去了,到底得了什么病?还是……”
“我也不知道,太后今早醒得比平日早一些,结果唤了好几声也不见李嬷嬷应声。太后觉着不对劲,下床一看便发现李嬷嬷已是气若游丝。我和司画听见动静后进去,见这情况当然是赶紧去叫太医,可是,还没等司画跑出去,李嬷嬷便咽了气。”
沈青砂松了口气,还好,是自然死亡,不是像叶楚那样,不是那样就好。
“太后当时就晕了过去,我和司画连忙将太后抬到隔壁房间,然后司画去叫孙太医,我便来找你了。”司棋说着推开屋门,“上次司膳的后事便是你一手料理的,所以李嬷嬷这边还要麻烦你了。我还得去通知皇后娘娘和皇上。”
原来是要她来给李嬷嬷料理后事,也是,替死人擦身更衣梳妆什么的,毕竟不是每个女孩都敢做。沈青砂心中了然却不说破,点点头道:“姐姐去忙吧,趁着嬷嬷身体尚温,我得赶紧替她换衣服才是。”
司棋如蒙大赦,感激地对她道了声多谢,便急匆匆奔出去了。
闭紧房门,沈青砂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昨日李嬷嬷还对她说:“姑娘得空要常来陪太后坐坐,姑娘来了太后心情就特别好。”可现在,说这话的人静静躺在床上,身体尚温却再也不能哭不能笑不能说话了,真好像做梦一样。
进宫尚不足一年时间,这已经是她见到的第四具尸体了,这究竟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沈子寅没有说错,皇宫这个地方,进来容易,可要在里面活下来,很难。
抬手握住脖子上的长命锁,沈青砂对自己微笑,学着哥哥的语气轻声说:“我家青砂是长命百岁的命相呢。”
她走到床边去解李嬷嬷的衣扣,却突然停住了手。远看时不曾发现,如今凑近了才发现,李嬷嬷脸上的泪痕道道清晰可见,她死前哭过?心头掠过一阵不好的预感。
她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按部就班替李嬷嬷换好寿衣,然后将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一寸一寸地捏过去,终于从袖子的夹层中摸出一块手帕。
她小心展开,那是一封血书,然而只有三个字——对不起。字迹的颜色泛着诡异的黑色,李嬷嬷不是猝死,她是中了毒。
沈青砂看着手中的帕子呆呆发了一会儿愣,早该想到,生命的确脆弱,却还不至于脆弱成这样。
将帕子揣进怀里,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出去。外面艳阳高照,但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这皇宫里面,活人才真可怕。
人心,人性,真是……好复杂的东西。
她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隔壁房间,太后已经醒了,孙冶临正在给她施针。
太后瞧见了她,虚弱地唤了她一声,她连忙走过去,握住太后伸出的手,“奴婢已经替李嬷嬷换好寿衣梳洗好了。”
太后嘴唇嚅动了一下,又流下眼泪来。
“李嬷嬷她去得很安然,没什么痛苦。您一定要保重身体,不然嬷嬷在天之灵见您这样,让她如何安心魂归地府,如何安心去投胎?”
听了这话,太后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哑声道:“水梧自哀家进宫以来就陪在哀家身边,这么多年,哀家早当她是亲姐姐了。她去得这么突然,让哀家一点准备都没有,哀家到现在都觉得好像做梦一样。”
沈青砂握着她的手,安静地听这个大晏最尊贵的女人絮絮说着心底的悲伤。此时此刻,在沈青砂眼里,她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后,只是一个刚过不惑之年却憔悴如斯的普通妇人。
良久,太后终是精神不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孙冶临取下针,收拾好药箱对一旁的沈青砂道:“一会儿我开一服药,让人熬好了送来。”
“奴婢送孙太医出去。”沈青砂也跟着站起来。
走出院门,孙冶临停下脚步,“司琴姑娘,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人。”沈青砂点点头,看看四周,这才掏出那方帕子递过去,然后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帕子上的血字更黑了,将帕子凑到鼻下闻了闻,孙冶临面色有些凝重,“这帕子我带回太医院仔细研究一下,这毒似乎不那么简单,李嬷嬷一定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什么。”
“那一切就拜托大人了,这几日奴婢会亲自照顾太后的饮食起居,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将手帕折好纳入袖中,孙冶临拦住欲转身回去的沈青砂,问道:“李嬷嬷的事情,你为何不对太后说?”
“因为……她死前哭了。”她看着孙冶临的眼睛,用她特有的语气慢慢道。
孙冶临一愣,不解地看着她。
“所以,我相信,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何况她已经死了,告诉太后也不能挽回什么,只能令太后更伤心,既如此,我又何必说。”
沉默了一阵,孙冶临对她说:“司琴姑娘,你真的很善良。”
她闻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似乎对善良这个话题兴趣缺缺。
三日后,李嬷嬷风光大葬。
沈青砂与孙冶临一同保守了关于这位老妇人的秘密。
不过,三日过去了,对于那帕子上的毒,孙冶临仍旧是一筹莫展。更令孙冶临抑郁的是,太后的脉象看起来毫无问题,可他每一次施针都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太后的身体正以十倍于常人的速度急剧衰弱下去。
转眼又过去五六日,期间宫中的太医几乎都来了一遍,可是没有一个发现异常。太医们都以为太后的虚弱是过度哀伤所致,开了些滋养补气的药,关照她放宽心多休息便罢了。
眼瞅着太后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孙冶临心急如焚,他把自己关在房中,没日没夜地查阅各种医书,然而一点头绪也没有。
沈青砂每日陪在太后身边,凡事亲力亲为,不假人手。这么久了,孙冶临那边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心里明白,太后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卫无双和穆成泽亦是每日都来,看着他们三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沈青砂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似悲悯又似羡慕。
她捏紧脖子上的长命锁,原来,活下来,活到寿终正寝竟然是这么难的事情。会医术的齐召不行,拥有最尊贵身份的太后也不行。
是夜,穆成泽如往常一样在麟趾阁批奏折,按他一贯的做法,随侍的宫女们都在门外候着,屋内只留马奎一人伺候。这几日马奎奉旨外出,暂时接替马奎的小安子也如众人一样被打发出去了。留一个尚未得到他完全信任的人在身边,还不如独自一人来得舒心。
桌上的烛火一阵摇曳,一道黑影一闪落在他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将一封信呈上。
信封上无比熟悉的“皇上亲启”四个字让他心头一阵激荡,是舅舅的笔迹!他忙不迭接过来,才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拍拍黑衣人的肩,穆成泽低低道:“辛丑,辛苦你了。”
黑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他突然极轻地道:“皇上要有心理准备。”
穆成泽心一沉,不待去找拆信刀,直接撕开信封。信是卫廷写给他的没错,蝇头小楷苍劲有力,密密地写满了十多页信笺。明明信上的每一个字都认识,每一句话都看得明白,可看完整封信,他只觉得一定是他看错了,一定是他没看懂。
反反复复将这封信看了三遍,穆成泽的心如同落进了冰窟里。
他颓然靠在椅背上,连叹气的力气都被抽离,手无力垂下,任由那薄薄的三页信笺飘落在地上,他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眼里一片空洞。
黑衣人辛丑早已不知隐去了何处,若不是冰冷的黑色石砖地面上,那十来张信纸那般扎眼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他真的想闭上眼然后告诉自己,辛丑没有回来,也没有信,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卫廷信中所写的内容让他心乱如麻。一直知道现实残酷,却不想竟残酷到了如斯地步,而且来得这么突然。
一夜无眠,直到门外小安子提醒他该上朝时他才发觉,自己竟就这么坐了一夜。机械地应了一声,他撑着龙椅的扶手艰难起身,坐了一夜,浑身僵硬酸痛,可这痛根本不及他心中痛楚的万分之一。
他晃晃悠悠地站着,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努力牵动嘴角,可无论怎么努力连苦笑都笑不出。双手在身侧一点点握紧,他重重跪了下去,身着龙袍的少年天子跪在地上,用僵硬无力的手将散落的信纸一一捡起,而后捧着那薄薄一叠却重逾泰山的信,他终于笑了出来,笑得满嘴苦涩却发不出声音。
又过了四五日,马奎领着宋毅和卫廷回京。
朝堂上,宋毅一本奏折,弹劾卫廷通敌叛国,令百官哗然。穆成泽看着呈上来的奏折,面色极差,眼下两块大大的青色,隔着老远也看得清清楚楚。
卫廷一脸平静地立于阶下,仿若事不关己。
宋毅言之凿凿,随着物证一样样呈上去,嘈杂的朝堂慢慢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皇帝和卫廷两人之间转悠。
终于,穆成泽揉着眉心,无�
�疲惫地开口:“卫将军,你可有话要说?”
锦袍儒雅的将军抬起头,从容微笑,“臣无话可说。”
寂静得可以听见针落地的朝堂瞬间因这一句话再次炸开了锅,卫廷竟不做任何辩解?他这是默认了,默认了通敌叛国?!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卫将军,朕再问你一遍,你可以认真考虑考虑再回答。”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穆成泽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卫廷一掀衣摆跪了下去,“微臣谢皇上厚爱,但微臣确是无话可说。”
穆成泽揪住龙袍的衣摆,嘴唇轻动,“舅舅……”那声音太轻,连他身旁的马奎都没有听见。
“皇上,卫廷私通羌国,罪该万死!”一直在一旁观望的刘靖出列,高声道。
“对,卫廷罪该万死!”
“请皇上立刻处死卫廷!”
……
刘靖一开口,下面的附和声自然是响成一片。
穆成泽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一句话,“将卫廷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微臣不能再为皇上效力了,请皇上善自珍重。”卫廷俯身对着穆成泽磕了三个头,然后他站起身,也不等侍卫来押他,自己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年轻可真好啊,好日子都在后头。”
不知怎的,所有人都没有发出声音,就这样静静目送卫廷负手潇洒离去,直到那孤傲如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回过神的众人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穆成泽挥挥手,声音无比疲惫,“今儿朕累了,退朝吧。”马奎急忙上前一步,扶住他。
刘靖抬眼看着穆成泽蹒跚离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将近一个上午,一道圣旨草稿写了涂,涂了写,怎么也写不好,桌边横七竖八扔着一团团废稿。终于完整地写完一份圣旨,可看了两眼,一股火气蹿上心头,堵得穆成泽心口发痛,暴躁地抓起来团成一团,狠狠砸出去。
废纸团砸在了正要进门的人身上,一个反弹落在那人的脚边。那人蹲下身,捡起那团墨迹未干的废纸。
穆成泽一惊,连忙站起来,“母后,您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您身子还没好呢,当心着凉。”
太后是一个人来的,门外的宫人又让穆成泽打发走了,以致她一路走来门口也没人通传一声。
太后没有回他的话,而是慢慢展开那团皱巴巴的宣纸。穆成泽慌张地冲过去想要抢过那张废纸,可他只来得及迈出一步,太后已经展开了那张纸。
穆成泽脚步一顿,僵在原地。
屋子里寂静得让人几乎产生时间静止在这一刻的错觉。马奎何等聪明,连忙退了出去,留给这母子二人单独说话的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终于抬起头,将目光移到穆成泽身上。
“母后,您……都知道了?”他垂下手,不敢和自己的母亲对视,他害怕在那双慈爱的眼中看见憎恨和眼泪。
曾经,他以为只要自己当了皇帝就能保护娘亲,让娘亲从此不再伤心流泪。后来,他才明白年幼的自己多么天真,这些年他不过是虚担了一个皇帝的头衔,其实什么也做不到,更别说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太后苍白着一张脸,缓缓走到他面前,逼他与自己对视,“这么大的事,皇上以为能瞒得住?”
“朕……朕……”
“哀家今日来,本是想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卫将军。”她慢慢将那张纸在书案上展平,手指轻轻抚过纸上朱笔写就的“十日后处斩”五个字,凄然一笑,“如今不必了。”
穆成泽心口堵得难受,却只能握紧拳头,无言以对。
过了许久,太后抬起头来看着穆成泽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他是你舅舅啊!”
穆成泽的手背在身后,一点点握紧再一点点松开,然后又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数次,终于艰难开口,他说:“母后,对不起。”
五个字,重逾千斤。
“好,好,好……”她连说三个“好”字,忽然一口血喷出。
“母后!”穆成泽大惊失色,冲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太后。
用力推开他的手,太后道:“哀家自己能走。”
“母后,连您也要怨孩儿吗?您应该明白……”
一挥手打断穆成泽的话,太后惨然一笑,眼前渐渐模糊,“哀家不怨皇上,哀家只是恨自己无用,更恨这老天无眼。”
“母后……”鼻子一酸,泪水无法抑制。
“皇上,”不过片刻之间,她仿佛苍老了十岁,声音低沉疲惫,“今日的事情,你要牢牢记住,要将它刻进骨血中。”
穆成泽重重跪下,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道:“刻骨铭心,痛彻心扉,不敢有半丝忘怀。”
“好,这就好,哀家就放心了。”说完,推开门,避开马奎伸出的手,太后摇摇欲坠地走出门去,走得很慢却很坚定。
那张已完稿的圣旨草稿飘落地上,皱巴巴的纸面像是在昭示着什么——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再也不能恢复原状,就像这张纸,即使重新抚平,那皱痕却永远也不可能消失了。
那个背影苍凉得让人心酸,穆成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
外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太后与皇上发生了一场争执后,太后回去便砸了佛堂,而皇上在祠堂跪了一夜。
卫无双两头问了,可这母子俩一样的倔脾气,任她磨破嘴皮就是一个字都不说。对于她父亲的事,太后和皇上都有意要瞒她,宫人们更是谁也不会多嘴去说,因此她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沈青砂还是日夜守在太后身边,眼瞅着老人本就一日日衰弱下去的身体因这场打击而彻底缠绵于病榻之上。她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常常说着说着便昏睡过去,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沈青砂知道,这个老人的生命之光就快要熄灭了。
这天,又下了一场雪,御花园中的梅花因这场雪而开到极致。沈青砂特意起早去剪了几枝,插在花瓶中,放在了太后的寝宫里。
不知是不是嗅到了梅花的香气,太后悠悠转醒,瞧见窗台上搁着的花瓶,难得地露出笑颜,“果然是梅花,哀家最喜爱的便是梅花了。”
“知道太后喜欢,所以奴婢特意剪来给太后观赏的。”沈青砂走过去扶太后坐起来。
目光落在那一瓶梅花上,太后叹了口气,“今年御花园的梅花想必开得很好,只可惜,哀家不能亲自去看了。”
“所谓尝鼎一脔,太后也不必太过惋惜了。其实,奴婢一直认为,梅花最吸引人的是它的香气。”
太后今日的精神不错,闻言道:“青砂,你是哀家见过最聪明的姑娘。”
沈青砂笑笑,不以为意,“奴婢只是个卑贱的宫女,不敢担此谬赞。”
“青砂,哀家有一事相求。”拉过她的手,太后在她手心一笔一画写了几个字。
没等太后写完,她便抽回了手,笑得温柔乖巧,“青砂福浅命薄,只想一世平静,长命百岁,太后所托非人了。”
太后一愣,眼神慢慢黯淡下去,喃喃道:“是吗……”
“母后醒了?”卫无双忽然带着一股寒气进来。
太后回过神,捂嘴低咳了两声,对她招招手,“无双,你过来。”
沈青砂忙站起身,给卫无双请安而后站到一旁。
“无双,有几句话哀家一直想和你说,可又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一拖再拖。”她低咳两声,“咳咳,再不说,怕就没机会说了。”
“母后,您说什么呢!”
太后望向窗外被白雪覆盖的世界,神情落寞,“哀家是看不到雪融化的那一天了。”
“母后……”卫无双红了眼眶。
“无双,你要答应姑妈,将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怪你表弟,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
“姑妈,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您到底为什么会和皇上吵起来?是不是和你说的有关,和我有关?”
“你答应姑妈!答应我!咳咳咳咳……”太后一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
卫无双背过脸,已是泪流满面,“好,您别急,无双答应您。”
“青……青砂……”垂死之人挣扎着将手伸向沈青砂。
握住那只苍老冰冷的手,她得体却疏离地微笑,“太后,您别说话了,休息一会儿吧。”
一句话,瞬间让太后眼眸中那一点希望之光被失落淹没。
默默喘息了一会儿,老人再次积蓄起力气开口,“青砂,你是个好孩子,很聪明很懂事,以后无双就拜托你照顾了。”紧紧握住沈青砂的手,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一块救命的浮木,眼里涌动着期许的光芒,“这件事,你不会也不答应哀家吧?”
松开一直抿着的嘴,她露出一个笑容,说:“您放心。”
三个字,许一个重于泰山的承诺。
硬撑着的一口气因为这三个字骤然消散,太后脱力地向后仰倒。沈青砂猝不及防,被她带着往前扑去,又本能地想去扶稳她,一拉一扯之间,她脖间的长命锁滑出衣领。
太后猛然睁大眼睛,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她一把抓住那块长命锁,连声调都变了,“你……你怎么会有这枚长命锁?!”仿佛换了一个人,方才还力气不济的老人变得无比激动。
她这一拉,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的沈青砂可惨了,胳膊重重磕在床沿,痛得她几乎飙泪。脖子被短短的链子勒住,为免被这样莫名其妙地勒死,可怜的沈青砂小朋友不得不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趴在床沿,即便如此她还是被勒得说不出话。沈青砂脸贴着床沿,哀哀地发不出声音,太后您老人家再不松手,我可就要先一步去黄泉路上等着继续伺候您了啊。
一旁站着的卫无双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出手阻止,“母后,您怎么了,快放手!”
被卫无双这一嗓子拉回神智,太后一惊,颓然放开了手。
方才那番举动几乎将她仅剩的一点生命能量消耗殆尽,她歪倒在床边,一边喘气一边死死盯着沈青砂艰难地问:“这……锁……哪……里……来……的……”
沈青砂是真的被她给吓到了,捂着脖子连忙退后一步,乖乖回答道:“是我哥哥送的,我自小就戴着。”
“你哥哥……”太后忽然笑起来,笑得老泪纵横,“真是天意,天意啊,有生之年我居然还能再看到这块长命锁……”
沈青砂被她笑得心里发毛,弱弱地问:“那个……太后,这锁有什么问题吗?”
太后却像没听见她的话似的,自顾自地喃喃道:“他竟然没死!他真的没死!”
沈青砂嘴角一抽,什么意思这是?
垂死的老人突然向前用力一抓,“是你爹让你入宫的,是不是?”
沈青砂方才被她吓怕了,这回一见她这架势立马往后一退,胳膊却还是被太后尖利的指甲刮了一下,倒是没划破皮,只是隐隐作痛。
沈青砂被问得莫名其妙,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是我爹让我进宫的。”她是真被吓到了,连奴婢也不记得说了。
听了她的话,太后瞬间神色一黯,喃喃道:“果然是这样,是报应,是报应,报应来了……”
“哈?”捂着胳膊,沈青砂与卫无双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过了许久,太后挣扎着坐起来,看向沈青砂,神情激动,“是哀家错了,你不该留在这里,你应该离开,对,你应该马上离开!”
沈青砂觉得自己很想流泪,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完全听不明白。
“咳咳咳……”太后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顷刻间憋得通红,鲜红的血从嘴角滑落。
“母后,母后……”卫无双泪水立刻就涌了出来,毫无形象地大叫起来。
太后吃力地抬起手,看着沈青砂,嘴唇一张一翕,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对……对不起……”
颤颤巍巍伸出的手在触及沈青砂衣袖前,陡然滑落下去。
太后薨逝,皇上下令举国哀悼。宫中的所有人都换上了白衣,和着琉璃瓦上覆盖的皎皎白雪,一眼望去,满眼白色,通体生寒。
是夜,一名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人悄无声息推开天牢大门,径直走到最深处的一间牢房门前。
这是一间独立的牢房,打扫得很是干净,靠墙的床上一名白衣男子面朝墙壁侧躺着。
听见门口微弱的脚步声,男子缓缓睁开眼睛却并不转身,淡淡道:“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兜帽中传出刻意压低的声音,“母后今日薨逝了。”
一阵让人煎熬的静谧之后,白衣男子轻轻叹息,“是吗?她竟比我还先走一步。”
牢门外,那看不清容貌的人垂首而立,不发一言。
又过了片刻,白衣男子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竹筒,一挥手准确地扔在牢门外那人脚边,声音寂然,“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你好生保重。”
弯腰捡起那枚竹筒,紧紧攥在手心里,他对着牢中人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而后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又过了许久,床上的白衣人终于转过身,牢门前早已空无一人。
他抬起头,微弱的月光从走道上方的天窗透进来,那么温柔,那么美好。这样仿佛能洗涤人世间一切丑恶的美丽景色,他还能再看三天,只能再看三天。
行刑那日,雪下得格外大,风声阵阵如哀号。
沈青砂抱着手炉裹得像个棉球似的坐在门槛上,通透的眼睛中映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太后薨逝之后,卫无双不眠不休在太后灵前守了三天三夜,终是身体支撑不住,今早突然就晕倒了。
孙冶临来诊过后说只是过于劳累,亲自熬了补气和安神助眠的汤药给卫无双服下,此时她睡得正沉。
沈青砂抱紧怀中的手炉,墨色瞳仁微微闪动。那碗效果奇佳的安神茶想必是穆成泽授意的,卫无双完全不知道,她这一觉睡醒,便将永远地失去疼她爱她的父亲,而她三日前才刚刚失去另一位亲人。
卫廷要被处斩一事,宫外和朝廷上下人人皆知,可在这后宫却是讳莫如深的秘密。为了瞒住卫无双,穆成泽下了令,不许任何人传话,有敢议论者一律杖毙。可是,这样大的事情又能瞒多久?这深宫中,总会有人有意无意来说的。
终有一天,卫无双会知道——知道自己的父亲被处斩,被自己最信任之人下令处斩。到那时,她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抬手抚上脖间的长命锁,她低低叹息一声,哥哥,你看叶楚死了,齐召死了,太后死了,连卫将军也快死了。命相真的可靠吗?我真的能够平安活到出宫吗?
忽然想起太后临死前的奇怪举动,她再次哀哀叹了口气,哥哥给的这个长命锁似乎并不简单,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
哥哥离家前所说的那句“答应哥哥永远好好珍惜它,永远不要将它取下,它会保你长命百岁的”是不是还有别的深意?
卫廷端坐在牢中,须发整齐,白袍一尘不染。穆易突然控制不住眼里的泪,怆然唤道:“大哥……”只这两个字,便似耗尽了所有气力。
卫廷转过身,看见他,微微一笑,“到时辰了?”说着站起身,走出牢门。
穆易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大哥,我知道你一定是冤枉的,你为什么不说?”
“走吧。”他笑了笑,那么云淡风轻。
穆易冲过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两人对视一阵,突然,穆易“扑通”一声跪下,“大哥,为什么?为什么!”
卫廷蹲下身,扶起他,“小易,你不懂……”
“对!我是不懂!可就是因为我不懂我才要问,我不信你会通敌叛国,死都不信!”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在卫廷面前哭得毫无形象,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大哥,你告诉我,你没有通敌叛国,你是被冤枉的!”
面对穆易的固执,卫廷极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道:“是的,我没有叛国。”
胡乱一抹泪,穆易极为激动,“我就知道,大哥你一定是冤枉的!我们这就去找成泽说清楚!”
卫廷抬头看了看走道上方的那扇天窗,眼中有泪光闪烁。用力挣开穆易的手,他摇摇头,轻声道:“不必了。”
“大哥?”穆易错愕。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人总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并不觉得冤枉。”
穆易一脸茫然,卫廷笑着拍拍他的肩,“无双就拜托你了。”
刘靖坐在监斩台上,看着这越发恶劣的天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时瞥一眼路的拐角,这细微的动作终究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惶恐不安。
午时二刻,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拐角悠悠转出了一袭白衣。
“卫将军,卫将军……”
人群高声叫着,推搡着把守的侍卫,想要向那一袭白衣靠近。
卫廷没有坐囚车,当然也不会戴枷锁,他负着手信步而来,白衣从容,仿佛前方等待他的是一场三五知己的酒会,而非——死亡。
离刑台只剩下数步,卫廷突然停下了脚步,缓缓抬起头,一直微垂的眼眸望向远处的天空。那是一张俊逸非凡的面孔,清俊文雅,带着淡淡的书卷气息,全然不似一名领兵多年的将军。
卫廷静静仰望远方的虚无之处,眼神恬静淡然,如小憩初醒,对周遭的喧闹恍若未闻,或者说是——漠不关心。
四周嘈杂的声音骤然消失,人们如同事先商量好了一般,像是怕打扰到这古画一般的静谧,不自觉地噤声肃立。一时间,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一袭白衣。
刘靖暗自握紧拳头,那白衣让他觉得无比刺眼。那样的纤尘不染,谪仙一样,是他这样的人永远没有资格触碰的颜色。
越是美好的东西,破碎的时候声音就越好听,比如瓷器,比如翡翠,再比如……梦想和希望!所以,他要毁掉卫廷,这个男人有他所不具备的一切美好的东西。他很想知道,这样坚强淡泊的男人,被从云端拉下地狱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松开紧握的拳头,长吁一口气,他几乎控制不住心中的得意,想要仰天大笑三声——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要睁大眼睛看着这袭白衣是怎样被彻底毁掉,怎样被狠狠踩进泥土里!
卫廷,你终究是输给了我!输给了我!
撑着桌子,刘靖站起身,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双手因为太过激动而不住颤抖。
“时辰就要到了,还不把人犯押上来!”
卫廷微微一蹙眉,阳光有些晃眼,看不清太远的地方。慢慢收回目光,他漫不经心地看向刘靖,似笑非笑,似嘲非嘲。
不用人来押,卫廷缓缓走到刑台中央,盘腿坐下,正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耳边却突然听见一个带着让人心情平静的神奇力量的声音静静响起。
“卫将军。”
他微有些诧异地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张剑眉星目的脸。寒风之中,那人满头白发随风飞舞,道袍却岿然不动,那人正执着一壶酒立在他身前,眼中隐隐然有悲戚之色,像极了悲天悯人的天人。
卫廷不禁惊喜地叫出声,“沉念道长?”
“我来给将军敬一杯饯行酒。”
“上次一别,转眼已是数年,道长丝毫未变,卫某却已是……”他叹了一声,声音渐低,“可惜,我竟不知道长也在长安,不然,不然……”
自定罪入狱以来,卫廷一直都是从容镇定的,这是他第一次露出黯然落寞的神色来,似乎还有那么一点依赖和惋惜。
“城门前的告示上写着卫将军通敌叛国。”斟上一杯酒递过去,沉念,眼中是望不见底的浓墨。
“道长信吗?”
沉念眼神黯了一黯,缓缓叹道:“不信。”
卫廷忽然笑了,接过沉念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临死之前,还能得道长相送,卫某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看着这个男子死亡当前唇角依旧未退去的笑意,沉念感到自己那看尽生死的心还是起了波澜。
取下背上许久未曾弹奏过的古琴,他与卫廷面对面盘膝而坐,“没什么可送故友,但以一曲清音谢知音。”
他信手漫弹,卫廷和着他的节奏,用杯底一下一下敲打着地面,念道:“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二十抱此志,五十犹臞儒。大散陈仓间,山川郁盘纡,劲气钟义士,可与共壮图……上寿大安宫,复如正观初。丈夫毕此愿,死与蝼蚁殊。志大浩无期,醉胆空满躯。”
刘靖不知沉念弹的是什么,卫廷念的又是什么意思,却感到一阵阵没来由的心慌,那铮铮然的琴音和那字正腔圆的念白仿佛两支鼓槌一下一下重重击打在他心上,让他想要阻止的话语哽在喉咙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琴音歇,瓷质的酒杯经不起这番敲击,突然裂出数道裂纹。卫廷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弄坏了你一个杯子,看来只能下辈子赔给你了。”
看了一眼天空,沉念突然问:“你就要死了……这么做,值得吗?”
“我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做,也不得不做的事情,至于值不值得,这个问题太难了。”卫廷笑了笑,云淡风轻,他看着沉念,低声道,“宋毅不曾冤枉我,所以大晏的律法判了我死罪,可是,我不认为我做错了,我是无罪的,我知,天知。道长,你说,我做错了吗?”
沉默许久,沉念手指依次划过七根琴弦,“是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你无罪,上天知道。”
锣声乍然响起,时辰到了。刽子手扛着大刀,走上刑台来。
卫廷嘴角含笑,整了整衣衫,缓缓躬身一礼,“有道长您这句话,卫某就安心了。多谢道长相送,卫某先走一步了。”
方才一直鸦雀无声的人群再次炸开了锅,看着那刽子手一步一步走向卫廷,众人疯了一般,推搡着刑场边上的侍卫,然而戒备森严的刑场又岂是寻常百姓能够冲进去的。
突然,不知是谁领了头,百姓们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来,只片刻,刑场外便黑压压跪了一大片,无数道声音——哭喊的、愤怒的、无助的,终于清晰地汇成一句话:“卫将军是清白的……是清白的……清白的……”
心头惶惶然极难自抑,胡乱地从桌上抓起一把令箭通通扔了下去,刘靖闭上眼,冷冷开口:“斩!”
那么多的令箭在空中翻转又翻转,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参差落地。
卫廷挺直了腰背,闭上眼,朗声道:“卫某这一生都是为了朝廷,为了苍生,天地可证,日月可鉴!”
话音落,屠刀至,一蓬鲜血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染红了这一片雪白却肮脏的世界。
沉念微微侧身,他听见了很轻很轻的风声,手慢慢拢进袖中,逆着人流,他步履从容,施施然向外走去,没有人注意到,逆流而行的他脚步竟完全没有一丝停顿。
一片雪花飘落,两片,三片……本已经停止的大雪竟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洁白的雪花飞舞盘旋,迅速转为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转眼洁白的雪便覆盖了地上的血迹,覆盖住卫廷虽然失去头颅却依旧跪得笔直的身躯。
“你们看啊,卫将军真的是冤枉的啊……”
“天哪,卫将军是不该死的啊……”
纷纷扬扬的大雪将他的尸身裹成一座洁白的丰碑,刘靖身子晃了晃,摇摇欲坠地撑住面前的桌案,不可置信地低语:“不可能,不可能……”
天寒地冻呵气成冰的天气,穆成泽在太后灵堂外的院子里站得笔直,远远看去仿佛一尊石雕塑像,不动不语毫无表情。
马奎哭着去拉,被他狠狠甩开。
不知站了多久,蓦地,脸上一凉——天空又开始飘雪了。他身子猛地一颤,原本就苍白的脸一瞬间失了所有血色,一直在袖中紧握成拳的手慢慢松开,无力垂下。
穆成泽低低道:“马奎,你听,午时三刻了……”
那样惨然的声音,让马奎鼻子一酸,哽咽道:“皇上,雪下大了,咱们回去吧。”
穆成泽木然应了一声,浑身僵硬地往前走,然而只迈了一步,腿便一软,重重跪倒在雪地里。
马奎吓了一跳,连忙来扶。
“马奎,你知道吗?从今天起,朕就真的众叛亲离、无路可退了……”穆成泽突然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
马奎手一僵,抬手捂住眼睛,那里面有泪水无法控制地簌簌而下。
穆成泽双手撑着地面,极缓极缓地用力抓起一团雪。都说雪很冷,为什么他一点也感觉不到?是不是因为,他心口的寒意比雪还要冷上百倍千倍,他的心早已经结成寒冰了?他跪在雪地里,心中一片凄苦,连嘴里都能感到一阵阵的苦涩。
“皇上觉得难受的话,就哭一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没那么难受了。”
哭吗?有多久没有哭过了?穆成泽嘴角抽搐了几下,然而眼睛是那么干涩,无论怎样努力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来。终于,他缓缓垂下眼睑,嘴角微微一勾,终究还是笑了一下,即便这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短短数日时间,他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故,当真是人生颠倒如梦。然而最悲哀的是,面对这足以令人一蹶不振、自暴自弃的打击,他连哭都不能哭,不但不能哭,还要笑,要没心没肺地笑!
雪越下越大,穆成泽跪了一会儿,感觉重新积攒了一些力气,他对满面担忧的马奎微微一笑,“你放心,朕没事,只是有点累了,很快就好。”
对着西北方向,他虔诚地拜了三拜,而后撑着地,自己站了起来。
“母后,舅舅,你们安息吧。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让朕难过了,再也不会有。”说这句话时,他凝望着远方,目光一片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