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沈子寅抢在所有人前面大步出列,朗声道:“臣有本奏!”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齐尚书连眼皮也没抬一抬,像是早已料到般,拱袖垂首耷拉着眼皮,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立刻有内监从沈子寅手中接过奏折小跑着递上去。
“臣弹劾沈婕妤恃宠而骄,言行失德。”
齐尚书豁然睁开半阖的眼睛,脸上疑惑一闪而逝,一时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穆成泽拿着奏折正要翻开的动作猛地僵住,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沈子寅。一时间,整个大殿之中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到了沈子寅身上。
沈子寅却似全然未觉,面无表情地垂眸望着手中的玉板,古板冷淡的声音毫无波澜,“《内训》有曰:夫人之所以克圣者,莫严于养其徳性,以修其身,故首之以德行,而次之以修身;而修身莫切于谨言行,故次之以慎言、谨行。《女诫》有曰: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
随着大理寺少卿大人旁征博引地发表其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众官员皆是一脸吃惊,沈子寅自入仕途以来一直从事刑狱工作,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他当年也是殿试头甲头名的状元出身。
“沈婕妤犯下纵火烧毁临津阁的恶行,证据确凿却不肯承认,且不知悔改,更以言语冲撞皇上和淑妃,以下犯上,简直大逆不道……”
偌大的正殿安静到了极致,只听得见沈子寅的声音宛如洪钟一般回荡在大殿上空,让人不觉为他捏一把汗。
当然也有松了口气的,比如东南角御史台的那三位,原本齐尚书令他们今日上书弹劾沈婕妤来着。明白此举必会触犯圣怒,三人胆战心惊了一宿,斟酌了又斟酌,正打算今天硬着头皮启奏,没想到沈子寅莫名其妙跳出来,倒是替他们解决了一大难题。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大殿中的气氛越发凝重,压抑得让人连大声喘气都不敢。
终于,穆成泽冷冷打断了沈子寅的话,“沈大人未免说得太严重了吧,沈婕妤只是骤然受了太大打击,所以情绪有些失常而已。”
“微臣任职刑狱多年,从未听过情绪失控便可杀人放火而不被追究责任的道理。人活一世,总会遇见这样那样的打击,妇人失子实乃常见,若人人都如沈婕妤一般,我大晏平稳安定何在?”沈子寅还是那副面不改色的平静模样,恭敬地立着一字一字道,“正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凡事当以律法礼教为准,不可为私情影响公正。沈婕妤虽为臣女,然其犯下此等恶行,沈家虽非显赫大族,却也是门风严谨的书香之家,绝容不下如此不肖女。”
说着沈子寅双腿一曲,直直跪下,忽然摘下官帽双手举过头顶,朗声道:“微臣跪请皇上将其贬为庶民,打入冷宫。微臣自知教女无方,难辞其咎,愧对大晏,愧对皇上,请皇上罢去罪臣官职。”
一众官员哗然,虽说沈子寅素来以不近人情著称,却没想到他可以古板成这样。他这何止是不近人情,简直是六亲不认,“冷面判官”这绰号真是太适合他了。
穆成泽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喜怒,“还有哪位爱卿有话要说?”
穆成泽话一出口,下面又安静了,自古圣意难测,谁敢在这会儿开口,是嫌命太长官太大吗?不过,还真有个不怕死的——
“微臣认为沈大人所言甚是,沈大人此举大义灭亲,当为众臣之表率。”
顷刻间,上百道目光非常一致地转向发声处,紧接着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苏沐同,果然是这个正直到迂腐的呆子!
“既然苏爱卿也认为沈少卿言之有理……”穆成泽顿了顿,缓缓起身,一边走下台阶一边道,“着撤去沈子寅大理寺少卿一职,回府好好反省思过。”
走到沈子寅身边,穆成泽一掌挥落他高举过头的官帽,冷冷道:“退朝!”说完,他丢下心惊胆战的满朝文武,大步出门去了。
百官很有默契地哗啦啦跪了满地,许久,才陆陆续续起身各自拭了一把冷汗,看着沈子寅慢条斯理站起来整整衣服,对昔日同僚平静地拱拱手,然后面色如常地走了出去。
苏沐同似乎想要和沈子寅说些什么,追出去一步又忽然停住,拧着眉头沉吟起来,对周围投来的目光丝毫不曾注意。等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大殿空荡荡的,就剩下他一个官员了。
负责打扫的小内侍神色惴惴地立在他旁边,见他终于回过神来,小心翼翼问道:“苏大人,诸位大人都散了,您不走吗?”
苏沐同有些尴尬地笑笑,“这就走了。”
随着他的离开,今日这场开始得诡异、结束得莫名的早朝终于画上了句点,而引起这场轩然大波的主角此刻正安然跽坐在茶几前,悠然煮着茶。
卫无双手拿几本一看便知有些年头的书籍和一幅卷轴走进来,沈青砂忙起身接过,连炉上煮着的茶也顾不上,立刻展开卷轴,然后开始一目十行地翻起书来,神情格外认真,也不知在找什么。
“这书里面有宝贝?”见她如此,卫无双也好奇地拿起一本翻起来。
沈青砂埋首书籍,闻言头也未抬,笑道:“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自然是有宝贝的。”
翻了几页没看出什么东西来,卫无双丢开书坐到她对面,“戏我帮你演完了,东西我也帮你找来了,现在你总该告诉我,你把事情闹这么大,到底是想怎样了吧?”
沈青砂动作一顿,抬起头缓缓叹了口气,“姐姐,你实在不该回来。”
“可是我已经回来了。”卫无双笑了笑,她努力想表现得不在意,但那笑容之中的落寞一览无余。
低头将目光重新投到书上,沈青砂柔声道:“是啊,你已经回来了,所以,我必须离开。”
卫无双茫然地眨眨眼,全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执掌凤印的宸妃,我是最得宠的宠妃,我们关系又如此好,这样会逼得某人狗急跳墙的。”
卫无双恍然点头,立刻明白了青砂方才所言的“离开”是什么意思,略一思索,她道:“所以你要演一场这么轰轰烈烈的戏,就是为了有一个合理的理由被赶去冷宫?”
翻着书,沈青砂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差不多吧。”
一巴掌拍在沈青砂翻着的书上,卫无双很有气势地瞪着她,“别和我说差不多,还有什么,说!”
沈青砂无奈地抬起头,“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过就是借机吓吓齐堇色,让她不敢再对我动手罢了。”
“她那种人会因为被你吓到就不敢对你动手?我看她会气急败坏立刻对你动手吧?”卫无双不解。
“一般的恐吓当然不行,但如果你忽然发现你的对手可能不是人,你还敢不敢轻易对她下手?”沈青砂眨眨眼,“装神弄鬼可是我的强项。”
卫无双一愣,联系之前发生的事情,有些想通了,“难怪你要大费周章,又是冰块又是磷粉的,就是为了要造成你不怕火烧的假象?”那场火看着诡异,但说破了其实一点都不神秘,不过就是利用了冰块透明的特性,看起来是一个火圈,人站在火圈中央,实际上沈青砂只是站在冰块后面,火也只烧了前面半个火圈,但火光被冰块反射之后,落在外人眼中便如火舌舔在她身上一般。吓完人,再利用磷粉助燃,加大火势,从后面撤出的同时迅速将火圈完善。
“不过,”卫无双沉思片刻,有些怀疑道,“齐堇色这种心狠手辣杀人放火的恶人,真会相信这世上有鬼神?”
沈青砂嘴角微扬,无比笃定地道:“她当然会信,她虽然的确心狠手辣,但我敢肯定,她绝对没有亲手杀过人。一个会被一只断手吓到尖叫的人必然害怕死人,我爹说过,人之所以会对死人感到恐惧,其实是源于心底对鬼的害怕,即便她自认为自己不信鬼神。更何况——”她拖长了声音,“做过亏心事的人总是会害怕的。”
“宸妃娘娘怎么了?脸色好差。”等卫无双走了,怀月才抱着小白推门走进来。
接住飞扑过来的小白,沈青砂没有回答,只是出神地望着她给碧儿添水加粮。碧儿经过一番清洗梳理已经重新恢复了往日的俏丽模样,只是断去的半截舌头是永远回不来了。
看了好一会儿,她忽然道:“你说,人之初,究竟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呢?”
怀月微微一愣,摇摇头,“小主,奴婢没读过书,不懂这些。”
“我觉得该是性本恶才对,正因为许多事都不懂,所以才会做出特别残忍的事情而不自知。”
怀月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好在沈青砂也没有打算再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她合上书,慢悠悠地起身,道:“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看沈青砂径自往外走去,怀月忙丢下手中的东西,“小主要去哪里?不用换件衣服吗?”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袭素白的布袍,她摇摇头,“不必了,只是去和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叙叙旧,这样就很好。”
怀月“哦”了一声,却全然不知她所说的这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是谁。最近,她越来越发现自己这位主子行事古怪、神神秘秘,非常人能够理解。
果然,少时之后,怀月望着头顶“麟趾阁”三个大字,微微发怔——这里会有小主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吗?
大约是穆成泽早已吩咐过,门外的侍卫未作任何阻拦,任由沈青砂推门走了进去。随着沈青砂进门之后,怀月才发现殿中一个人也没有,皇上竟不在此处。她心中有些奇怪,瞄一眼沈青砂,却见她神色如常,似乎早知如此。
屋中的案几上摆着一套精致茶具以及一张古琴——凌音琴。沈青砂抿了抿唇,神色平静地走过去,手却在长袖下紧握成拳,她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原来还是会放不下。指尖轻轻抚过熟悉的七根弦,调得极准的音色令那双漆黑的眸子越发幽暗,她的手再也弹不了琴了。
“劳烦您通传一声,微臣苏沐同求见。”门外终于传来了她等候的声音。
“苏大人,皇上现下不在殿中,您……”侍卫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个在苏沐同听来似曾相识的女声打断了,“让苏大人进来。”
短暂的静默后,侍卫推开门,“苏大人请。”
苏沐同进屋,沈青砂抬头,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苏沐同愣住,而沈青砂对他微微一笑,“苏公子,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你……莳萝?!”苏沐同整个人都混乱了,眼前之人除了长高了一些,模样和三年前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一眼便能认出,“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青砂笑而不答,只是淡淡问道:“想喝什么茶?”
“呃,都可。”苏沐同滞了一下,怀月上前招呼他道:“苏大人请坐。”茫茫然随着怀月的指引落座,目光落在她熟练沏茶的素手上,苏沐同只觉自己越发混乱。
洗茶完毕,青砂将闻香杯递到苏沐同面前,“苏大人请。”
苏沐同“啊”了一声,整个人像是刚刚惊醒似的,道:“你不是嫁人了吗?”
“没错啊,我是嫁人了,不然我怎么能在这里?”沈青砂笑着反问道。
苏沐同这才注意到她的穿着打扮不是宫女亦不是民女,又呆了一下才猛地反应过来,“你……你入宫了?”
沈青砂点点头,淡淡道:“我姓沈。”
“嗯?”这句话说得莫名又突兀,苏沐同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她,“沈……婕妤?”
沈青砂笑得分外愉悦,颔首道:“正是。”
脑中“轰”的一声,她是沈婕妤?她怎么可能是沈婕妤?!如果莳萝就是沈婕妤,那么——莳萝等于沈婕妤等于祸水妖妃!不不不,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一定是……他骤然噎住,如此说来,自己准备好要和皇上死谏的一番话,岂不是一个笑话?
沈青砂递过去一杯刚沏好的茶,抿唇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苏大人也觉得我是祸水?”干净纯真的笑容,清泉般舒适的声音,简单到朴素的装束,无论怎么看都和祸水扯不上半点关系。
苏沐同本能地摇摇头。
“我说我是被陷害的,苏大人信吗?”
“我……我信。”只略一迟疑,苏沐同便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听苏大人这么说,莳萝很高兴。”沈青砂垂眸,轻叹一声,“我爹不喜欢我,因为我是伎人所生,现下发生这样的事,沈家多半是要抛弃我了,本来他们也是不愿我入宫受宠的,若非我遇见了皇上……”
苏沐同心中一凛,脑中瞬间转过无数画面,沈青砂的话解释了他心中所有的疑问,至此再无怀疑。
沈青砂却没有再说下去,停了停,而后低低笑了一声,“我的下场左右躲不过被废,我早有准备,在此之前还能得见昔日故人,听得一个‘信’字,也算无憾了。”
“不,”苏沐同霍然起身,“我虽然人微言轻,却也绝不允许这么冤屈的事情发生!”
她也站起身,直视着苏沐同,淡淡道:“苏大人好意,莳萝心领了,但我不愿给皇上添麻烦。我自清白何惧他人诬蔑,位分如何,居于何处,我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些,便是被废去位分搬去冷宫又有什么关系?况且,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我可以等。”
“我,我,我……”苏沐同握紧双拳,连说了三个“我”字,却未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将他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沈青砂适时苦笑一声,低低道:“苏大人不必自责,如今齐家势力太大,连皇上都保不了我,何况是你呢?事已至此,我不怨沈家,不怨我爹,不怨任何人,若我不幸身故,只希望沈家可以保全,爹爹身体康健,皇上能够做个明君,你和江姐姐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再也听不下去,苏沐同如沈青砂所愿,夺门而出。
望着他大力拉开门匆匆离去的背影,沈青砂的笑容顷刻消失,面无表情地重新坐下,清洗整理好茶具,这才整了整衣服,悠然起身道:“回吧。”
施施然从门中走出,余光毫不意外地扫到屋角处一抹一闪即逝的绿影,她停下脚步,转头,漆黑的瞳仁定定望着守卫,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今日之事,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你,明白吗?”
第一次见沈婕妤如此模样,守卫心头一惊,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的逼视下,点头如捣蒜。
怀月立刻上前往两名守卫手中各塞了一个金锞子。绷着嘴角,沈青砂垂眸缓缓前行,没人知道她现在心情有多好。
此时此刻,端坐于御花园中的皇帝陛下却是乌云罩顶。半晌他一挥手,指尖的棋子落回棋篓中,“我输了。”
“对弈之人最忌不能专心,皇上心不在焉得厉害,这棋怎能不输。”
穆成泽一愣,“这么明显?”
马容安大点其头,“臣不是瞎子。”
穆成泽讪讪一笑。
“能令皇上如此忧心失态,想必是为了沈婕妤?”马容安动手清理着桌上的残局,“只是,臣不明白,皇上有何可担心的?”
穆成泽沉吟着道:“朕……”刚说了一个字,小安子便急匆匆走了进来,穆成泽看他一眼,随口问道,“苏沐同那木头回去了?”
“是。”他点点头,补充道,“他去的时候,沈婕妤刚好也在,不过似乎未起冲突,苏大人走后片刻,沈婕妤也离开了。”
“嗯?”穆成泽似有些意外,想了想他起身道,“如此,朕去羲和宫看看沈婕妤。”
“回皇上,沈婕妤并未回羲和宫。”小安子继续禀报道,“奴才瞧见她打发了怀月姑娘,似是往冷宫方向去了。”
“冷宫!哪个冷宫?!”穆成泽忽然拔高了声调,声音微微发颤。
小安子被吓了一跳,忙道:“就……就是之前宸妃娘娘住的那个……”
“冷宫”二字还未出口,穆成泽已经不见了。小安子说完最后两个字,抬头与马容安面面相觑,两人皆是一头雾水。
在大脑做出反应前,身体先动了起来,穆成泽一口气冲出去一段路,头脑被冷风一吹,又渐渐恢复了冷静,脚步越来越慢,终于缓缓停下。
茫然望向冷宫的方向,他站在路中,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明明心中那么不舍
,脚却迈不开一步,虽然不想承认,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细小又倔强地对他说,青砂最讨厌这个皇宫,你曾承诺护她周全,但你不曾做到,既然保护不了她,何不就这样放她离开?
半晌,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垂下头,又看着自己华丽的鞋面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艰难地转过身,逼自己往反方向走去。正在这时,身后却突然响起了清泉般的声音,带着一点疑惑,“穆穆?你怎么在这里?”
穆成泽整个人愣住,猛地转过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沈青砂举了举手里抱着的东西,直接塞进他怀中,“喏,送你的。”
穆成泽连忙接住,这才注意到这是一个酒坛,一个表面还沾着些泥巴一看便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酒坛,他神情愕然地道:“酒?送我的?”
“是我亲自酿的桂花酒,本来是准备送给你,感谢你放我出宫的,后来你耍赖害我没走成,我一气之下就忘了。”沈青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刚刚见了苏沐同那呆子才忽然想起来,还好酒是越陈越香,若是别的,埋上三年铁定坏了。”
穆成泽低头望着怀中的酒坛,“当时明明是你拿了太后的懿旨逼我娶你……”
沈青砂嘴角一抽,接着淡定地移开眼,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穆成泽轻笑一声,这才终于确定,眼前的青砂是真实的,不是他的幻觉。他伸手牵起她,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送我,你不是正生我气嘛,被人看见多不好。”沈青砂连连摇头,重新拿回酒坛,“你先去忙你的,晚上过来,我亲自下厨,就当……给我饯行了。”
马容安百无聊赖地用左手和右手对弈,没办法,皇上没发话,他就是再无聊也不能自行离开。
穆成泽走进凉亭对小安子轻轻一摆手,“这儿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听见声音,马容安抬起头来,目光却直直盯着小安子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似笑非笑道:“皇上觉得,他这么急是要去哪里?”
穆成泽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你莫非真是练成火眼金睛了?”
“皇上谬赞了,臣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比如臣就不知道皇上方才为何离开,又在担心什么。”
迟疑了片刻,穆成泽道:“朕以为她离开了。”
马容安露出奇怪的神情,“臣从未觉得沈婕妤会丢下皇上独自离开,皇上为何会如此认为?”
“你不知道她有多想离开。”穆成泽微微苦笑,在青砂沉睡的这半年里,他就一直在担心,担心她醒来之后会选择离开。青砂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他记得那样牢,那时候他问青砂为何不喜欢沈惊风了,她是这样回答的——对我来说,有些人就像快要饿死时需要的救命馒头,如果那个时候他不在,那么以后他也不必在了。每想起一次,他就难过一次,在青砂生死一线的时候,他没能出现在她身边,青砂一定也对他失望极了吧?
后来她终于醒来,虽然从不曾对他说过离开的话,但是她的每一个举动,都在一点一点加深着他的担忧。他看着她对皇叔和贤妃演戏,看着她轻描淡写地和沈子寅断绝父女关系,看着她从容不迫地策划出一场火烧临津阁的大戏,看着她淡淡说出“你把我打入冷宫吧”。
虽然明知她是在演戏,可当她说出“我对这座皇宫只剩下害怕,你为何宁愿对着一具行尸走肉也不肯放我离开”时,他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开,青砂以为他演得好,却不知他当时是真的生气了。他害怕这句话真的是她的心里话,害怕她已经做好了无声无息离开他的准备。这些日子,他最怕的就是下朝之后回到羲和宫却发现青砂已经不在了,可看见她还在时,他却依旧烦躁——青砂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书喝茶,那种淡然平静的感觉让他觉得,没有他她也可以活得很好。
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棋子,穆成泽苦笑,“朕真的没想到她竟然没有离开。”
马容安看着他,想了想,道:“不喜欢一个人,任何借口都可以当作理由,而爱上一个人,任何理由便都不再是理由。皇上您是当局者迷。”见穆成泽一愣,他接着道,“皇上还不明白吗?沈婕妤其实从未真正喜欢过沈惊风,那不过只是青梅竹马间的依赖。而对于皇上您,若不是因为爱,在得到沈惊风替她查出沈青璠被害真相的保证后,她又何必回来?”
穆成泽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真的?!”
马容安使劲绷住笑,一本正经道:“皇上若不信臣所言,大可直接去问沈婕妤。以沈婕妤的性格,应该不会像大多数女人那样口是心非羞于承认。”
心口的一块大石骤然落地,穆成泽缓缓吐出一口气,打趣道:“朕没想到,容安公子对女人也有研究。”
马容安坦然道:“臣只不过是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不得已要开始研究研究罢了。”
穆成泽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容安今年也已十六,的确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便问他:“你想娶什么样的?若有了中意的人选,朕给你赐婚。”
“臣中意的——自然是像沈婕妤这样……”眼瞅着穆成泽脸色一黑,他飞快说完后半句,“死心眼的,爱上一个人就死心塌地的。”
穆成泽低声咳了两声,掩去了笑意却未能掩盖住耳尖泛起的微红。
马容安笑着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却眼尖地瞧见长长的走道上走来了两个人,笑容顿时黯淡下来。他收回眼,没好气道:“麻烦找上门来了。”
顺着他方才的目光转过身,穆成泽一眼便看见身着亮丽绯色宫装的淑妃正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个无比眼熟的大和尚。他强按住想要扶额的冲动,等到那两人走到面前,这才缓缓站起身,很给那和尚面子地对他一颔首,道:“大师,行色匆匆前来,所为何事?”
老和尚神色端庄肃穆,对他行了个大礼,“老衲听闻宫中有妖物作祟,特来一观。”
淑妃无声恭立在一旁,知道皇上定会阻拦,不过这位大和尚可不是可以随意打发走的,正想着,耳中传来穆成泽平静的声音,“大师,请。”她一愣,心头顿时泛起一丝不祥之感。
听见门外传来嘈杂声,沈青砂懒洋洋地推开窗户,于是便看见了阳光下一个闪亮的光头,口中叼着的半块枣糕差点掉下去。穆成泽对她飞快地一眨眼,严肃地道:“青砂,这位是相国寺的圆通大师,是来替你驱邪的。”
“驱邪?”咽下枣糕,将目光移到走在最后的淑妃身上,她轻轻一挑眉,“让淑妃如此费心,嫔妾真是受宠若惊。”
闻言,淑妃本能地退了一步,她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一看见她就心惊。
沈青砂合上面前的书本,起身合上窗,正当淑妃以为她是害怕了不敢与圆通对峙的时候,却听窗后沈青砂的声音悠悠传出,“如此,有劳大师了,请进。”
穆成泽对他做个请的手势,“驱邪之事人多恐怕不好,朕与淑妃便在外面静候大师佳音了。”
圆通微愕,来之前淑妃一再与他强调此事困难,如今看来无论是皇上还是这位沈婕妤皆是通情达理之人。
屋中光线不甚明亮,沈青砂泰然自若地坐在案后,低垂着头正在沏茶,听见推门声,头也未抬地道:“大师请坐。”
圆通依言上前于她对面端坐好,心中只觉得这位沈婕妤仿若一座孤岛,散发着与这皇宫格格不入的气息,只是从方才的惊鸿一瞥中,他并未从此女眉宇之间看出任何邪佞之气,相反此女面相称得上端庄沉静,看起来极具慧根。
“大师请用茶。”沈青砂递过来一杯茶,他忙收回思绪双手接过,便是这么一瞬,沈青砂的指尖轻飘飘擦过他的手背,他忽然一个哆嗦,差点摔了手中茶盏——如今正是春季,这人的手怎么会冰冷成这样?简直,简直就像是被冰块碰了一下,那冷冽的触感许久都未能消退。
沈青砂把手缩回袖中,淡淡道:“我不信佛,其实大师也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佛吧?”
对一个和尚说“没有佛”无疑是一种很大的侮辱,好在圆通和尚定力非凡,对此倒也没有发怒,只是问:“施主何出此言?”
“我很穷,明日大约就要搬去冷宫,实在没东西施给你,担不起大师‘施主’二字。”沈青砂连连摆手,很实诚地道。
圆通和尚一噎。
沈青砂墨黑的眼瞳定定望着他,问:“这世上若有大慈大悲的佛,那为何佛祖不庇佑好人?为何单纯善良、处处与人为善者会死于非命,努力勤勉之人得不到应得的回报?”
被她旋涡一般的妖异瞳仁望着,和尚不自觉地移开眼睛,半晌才道:“因果循环,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那是他们的命数。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是为了受苦,生老病死都是苦。今生所受的苦难是我们上辈子欠下的债,今生注定要偿还干净。生死不过一道轮回,施……婕妤所说之人只是受够了苦难,今生积下的善报,来世必当得到福祉。”
似乎听见了不错的笑话,她眨眨眼,神情却是格外认真,“如大师所言,如果我现在杀了一个人,那想必是因为他上辈子欠了我的债,所以这辈子要为我所杀?一切都是佛祖安排好的命数,是吗?”她轻轻一挑眉,忽然提高了声音,“那么我有什么错?按大师的说法,我非但无错,反而是将他从痛苦的现世中解脱出去,做的是好事!所以,佛说杀人者无罪,大师是这个意思吗?”
圆通和尚心中一震,心中明知她说的句句歪理,却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而沈青砂冷冷笑了两声又接着道:“既如此,佛家为何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让一个人继续留在现世受苦,无法解脱,这是什么善事?”
活了这么多年,却是第一次被人问这样的问题,圆通和尚一时语塞,竟真不知如何回答。他在寺中接触的皆是信佛者,便是佛法大会上字字珠玑的辩法也是和同样信佛者进行辩论,他这辈子接触过的人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信佛。而沈婕妤和他们不一样,她一开始就否定了佛的存在,不是怀疑佛祖灵不灵,而是直接说——你信仰的东西其实并不存在!
正心惊间,一只黑猫忽然无声无息蹿上沈青砂肩头,她抬手温柔抚摸着黑猫柔顺的背毛,“大师真的信佛吗?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世上若真有佛,那么佛在何处?为何你们这般虔诚地信仰着,却从未有人亲眼见过佛?”她漫不经心问着,慵懒望过来的黑瞳宛如妖目。
和尚被她看得脊背生寒,却犹自强硬道:“佛在心中。”
“既然佛在心中,那你们提来做甚?又拜来做甚?既然佛在心中,那便每个人都是佛,那你为何不对着镜子拜自己?”
佛说要戒嗔戒怒,圆通一直觉得自己定力很好,但此刻他真的感到久违的怒意在胸口涌动。而挑起他怒意的那位却依然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她又说:“道归道,魔归魔,你那些不存在的满天诸佛奈何不了我。我的命数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不过,你的命数我可以决定。”
说着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沈青砂微微倾身,纱袖覆盖的手缓缓覆上他的心口,诡异的是这么慢的动作他竟没能避开,“据说圣人的心有七窍,当年妲己便是因此而挖出了比干的心。我听说比干被挖心后并未立即死去,不知大师是不是也能如此?”她一边按上去,一边不慌不忙地说着,话说完的同时手指也刚刚好按上他的心口。
和尚宝相庄严地端坐着,倒是不愧于相国寺住持的名头,从始至终都表现得相当镇定,然而心口乍然传来的真实的刺痛感让他悚然一惊,平静的眼眸中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缝,裂缝中漏出慌乱和不可置信。
“你的佛祖难道没有告诉你,今日你不该来这里?”沈青砂声音清澈,眉眼弯弯,看在眼中竟是格外天真无邪,单纯无辜。
沈青砂微微偏了偏头,眨着眼睛一脸孩子气的天真,“唔,流冷汗了,会害怕,看来大师并不是个圣人呢。”她这样说着,忽然毫无预兆地收回了手,很失望地自语道,“既然不是圣人,那心想来也不是七窍的,吃了也没太大用处,还是算了吧。”
声音细小,奈何和尚耳聪目明,听了个真真切切,低头望着袈裟上五点微微渗血的破洞,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你……你是……”他的声音发颤,人却没有落荒而逃,倒也不愧是个高僧,很有些胆识。
然而,一件完全意外的事情的发生,成功用光了他仅剩的胆识——屋中突兀地响起一声极恐怖,说是地狱鬼吟也毫不夸张的叫声。浑身寒毛倒竖,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晃,胳膊肘重重撞在案几边缘,他惊讶于自己竟还能开口说话,“什么、什么声音?”
沈青砂自然知道这是屏风后碧儿在发神经,但她反应极快,轻笑一声,低头抚上肩头的黑猫,语气温柔中带着一丝宠溺地斥责道:“小白,你又调皮,这位大师可是来捉妖的得道高僧,惹火了他,小心他把我们都捉回去。”
不知黑猫是不是真听懂了,只见它甩甩头,“喵”了一声,弓身从沈青砂肩上跳下,勾着尾巴似乎很不屑地跑走了。
和尚神色茫然,沈青砂缓缓起身,“我答应过一个救过我的人不会出手伤人,我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喜欢,淑妃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所以嫌我碍眼,我可以遂她的愿,明日便搬去冷宫,但若想让我离开,那就要看大师你有没有这个能耐了。我死而复生之事,想必大师也听过,你们佛家不也常说身体不过一具皮囊吗,你看我是不会死的,但若我想,只需舍了这副皮囊,大师你却要陪葬了。”
挥挥宽大轻薄的纱袖,她微笑着转身坐回床前,拾起方才未看完的书本,�
�然自得地开始看书,全然当他已不存在。
捂住刺痛的胸口,和尚深吸几口气,撑着有些发麻的腿慢慢站起来,也没有再和沈青砂说一句话,甚至连目光也没有往她的方向望一眼,就这样灌了铅般一步一步挪到门前。猛地拉开门,明媚日光照进来的一瞬间,他忽然有种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得以再世为人之感。
在门外等得焦急万分的淑妃立刻迎过来,见他如此神情,不由顿住了脚,“大师……你,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他愣了一下,好不容易将手抬到胸前,双手合十,对着淑妃低低唱了个喏,“阿弥陀佛,施主得饶人处且饶人,善哉善哉。”说了这么一句让淑妃莫名其妙又胆战心惊的话,他便苍白着一张脸微躬着身子匆匆离去了。
屋内,沈青砂翻过一页书,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小白的头顶,自言自语道:“我讨厌和尚!”说完忍不住笑了一下。穆成泽是知道她讨厌和尚所以才故意把这位圆通大师送来给她调戏的吧?这下淑妃估计吓得够呛,短时间内应该是不敢来找她麻烦了。
“什么,沈青砂搬去绯园了?到底怎么回事?”听见柳宿的回报,淑妃很是诧异,她原以为沈青砂闹出这么大动静就是为了逼她让步,全然没想到一觉醒来会听见如此意外的消息。不过比起沈青砂的无声无息,她更奇怪皇上为何会突然做出如此举动,他不是宠爱沈青砂得很吗,怎么突然舍得送这妖孽去那么偏远的冷宫了?
绯园是当年太宗皇帝专程为一名琴姬出身的宠妃建造的,地处掖庭以西,相当偏远,说是后宫里的一处宫殿,其实完全可以当成是宫外的一座别院了。后来那琴姬意外溺毙,绯园也就荒芜下来,渐渐成了废园。
“听安公公说,昨晚皇上独自去羲和宫待了大约两个多时辰,回到麟趾阁时脸色非常难看,没一会儿便吩咐人连夜赶去把绯园打扫整理出来,今天一早就派人送沈婕妤过去了,还派了很多侍卫守在绯园外面,据说是怕沈婕妤会逃跑。”
想起那日所见,齐堇色有些明白过来——看来这两人是又吵架了,皇上此举搞不好只是一时之怒,指不定过个十天半个月就又把她接回来了。她冷冷端起面前的茶,美目中闪动着愤恨和不甘。
“还有什么?”一抬头却见柳宿还立在自己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听回来的宫女说,沈婕妤带了一只很重的箱子过去,她们原以为是衣物,没想到打开一看竟全是灵位,足足有十好几个,全都供在寝殿的偏屋里。”
“是吗?”齐堇色冷冷一笑,不屑道,“她倒真是心心念念着要替那些奴才们报仇,可惜她奈何不了我。”不得不说齐堇色真的是胆识惊人,寻常人遇上沈青砂这般装神弄鬼恐怕早已吓得心神不宁,这一点看看宫中其他
妃嫔便知,她却犹能冷静地分析。
柳宿对她的反应大感意外,怯怯问道:“娘娘,您……不害怕吗?”
“怕什么?你莫非真的相信她是妖?”齐堇色冷笑一声,“别傻了,你也不想想,她若真是妖,她那么恨我,为何不动手杀了我?”
“可是,可是……”柳宿吞吞吐吐,“他们都说沈婕妤能招鬼。”
“招鬼?”齐堇色一愣,“说。”
得了吩咐,柳宿立刻将听来的话原原本本复述出来,“他们说,沈婕妤安顿好那些灵位后在园中转悠了许久,走到一处时,沈婕妤突然若有所思地停下来,在那里来回走了两圈,而后回屋取了个香炉,点上香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双手合十很虔诚地对着空气絮絮说了许多。当时两个上了年纪的嬷嬷都吓得变了脸色,说沈婕妤跪拜的那地方恰恰就是当年太宗皇帝宠妃溺毙的荷花池原址。”
齐堇色皱了皱眉,声音有些低沉,“她说什么?”
“因为离得远没太听清楚,只模糊听见一句‘请前辈相助’什么的,而且沈婕妤反反复复说了数遍。说完之后,她在那个疯掉的怀月头顶按了一下,怀月一声惨叫便晕了过去。沈婕妤犹自跪在那里低低念着什么,一直念到炉中的香燃尽的那一刻,躺在地上的怀月便睁开了眼睛。她醒来之后抱着沈婕妤大哭一场,接着便恢复了神智,一点也不疯癫了。”
“什么?那个贱婢居然不疯了?”淑妃手一紧,心乱如麻。原本怀月依旧疯着也是她认为沈青砂不是妖怪的一个重要证据,可现在她竟然好了?!当然也有可能她本就是装疯,可如果是装疯,没理由非要等到现在才恢复啊!齐堇色双拳紧握,脸色铁青——沈青砂,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半晌,她咬牙恨恨道:“派人给我不分日夜地盯着绯园那边。”
用完晚膳,穆成泽照例在麟趾阁中批阅奏折,只是今日精神总也无法集中,他知道是因为青砂搬去了绯园的缘故,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想的,非要搬去那么偏远的地方。想想真是可悲,相聚不过短短数日便不得不分开,真是好羡慕那些昏君啊,只是,爱美人不爱江山可以,但拉着美人一起找死还是算了吧。
好不容易定神又看了两本折子,穆成泽按按眉心,决定还是不要勉强自己,不如趁机偷个懒早点休息好了。看一眼站在桌旁上下眼皮激烈打架的小安子,他道:“朕乏了,你出去吧。”
他就寝素来不喜有人服侍,小安子伺候多时自是明白,忙弯腰拨了拨桌上的蜡烛,口中说着“奴才告退”,躬着身子一步一步退了出去。
坐在空荡荡的屋中,穆成泽叹了口气,端起烛台起身向内室走去,站在门前,他忍不住有些怔忪,屋子还是这个屋子,屋中搁着青砂亲手挑选的青竹屏风,仿佛只要转过那道屏风,他就会看见那个素衣清秀的女子从书本上抬起眼睛问他一句:“忙完了?”
一手扶着门框,穆成泽垂眸苦笑一声,青砂,我大概是完了,你才走了不到一日,我就开始如此想念你,你在绯园还好么,是不是也在想我?
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提步进屋,耳中忽然听见那个熟悉到刻在心里的声音响起,“今日这么早就忙完了?”
脚步猛然顿住,他站在屏风前呆呆望着屏风上那一根根苍劲挺拔的竹子。是幻觉吧,他竟然听见青砂的声音了。他苦笑着缓缓闭上眼,忽然臂上一沉,他讶然睁开眼,只见沈青砂正靠在自己胳膊上,仰脸笑得眉眼弯弯,“傻啦?”
眨了好几下眼睛,终于确定这不是他的幻觉,穆成泽四下望望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又惊又喜,“你……你怎么来了?”
“想你啊。”沈青砂眨眨眼,答得坦然,毫无扭捏之态。
穆成泽一脸平静地“嗯”了一声,牵起她总也热不起来的小手绕过屏风往里面走,耳朵却悄悄地红了。
走了两步,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要问的不是这个,“你是怎么过来的?”
“走过来的咯,走了将近两个时辰,累死了。”沈青砂弯腰敲敲小腿,以示她走得很辛苦。
哪知听话之人完全不信,拧着眉作势要敲她脑袋,威胁道:“说实话!”
沈青砂扁扁嘴,委屈道:“真的是走过来的!”趁着他一个晃神,她忙从他的魔爪下跳开去,指着墙角处的一个衣柜挑眉看着他,“别告诉我你在这里住了十几年,都不知道这后面有个密道直通绯园!”
“什么?”穆成泽震惊了,他还真不知道。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拉开衣柜,只见衣柜内部的木板被推开,露出一个森然大洞,依稀可以看见数级往下延伸的台阶。
看着那个黑得看不见底的地道,穆成泽忽然有些佩服沈青砂这份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这样的地道恐怕真没几个人有胆量一个人走过来。
正疑惑着这里为何会有这样一处地道,耳畔传来沈青砂含着笑意的声音,“太宗皇帝真是个痴情的男人,嗯,太祖皇帝也是,隐太子也是,唔,成宗皇帝虽然……大概也算吧,看来你们穆家人痴情是遗传呢。”
穆成泽的耳尖再次发烫了,他连忙偏了偏头,问:“你从哪儿看来的这些?”
“书中自有黄金屋,你以为我这些天读的是什么?”沈青砂眨眨眼,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本书来,在他面前晃晃,笑得得意极了。
穆成泽嘴角抽了两下,敢情这丫头这些天一直在研究他穆家的野史?所以,她是明知有这么一条密道才选的绯园,却故意不告诉他,害他以为真要一别经年,心情低落了一整天!反应过来后,他怒意横生,于是两手同时使力,掐了掐她的脸,骂道:“臭丫头!”
一切仿佛都随着沈青砂的搬离而重归平静。
相对于后宫的平静,朝堂上倒是发生了一件大事。某日早朝时,苏沐同那个榆木脑袋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态度来了个大转变,不依不饶地替沈婕妤鸣起不平来,且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就开始针对起据说是因沈婕妤求情而官复原职的沈子寅来。
穆成泽大约是对沈子寅确实有气,也不阻拦,就这么任由他们互相争执。
两个木头互不相让,吵着吵着居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掐起架来,要说这文人要么不掐架,一旦掐起架来真真是比江湖人士过招还惨烈,这两人平日里看着手无缚鸡之力,打起架来却是毫不含糊,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最终还是容安公子出手劈晕了打红眼的两人,这才结束了大晏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朝臣当朝掐架事件。
经此怪事,齐堇色心中又没了底,不知这苏沐同是否真被沈青砂施了妖术,但所有人都在这样传。的确,除了这个说法,实在找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了。最终,她还是心存顾虑,没有再去找沈青砂的麻烦。
自沈青砂搬去冷宫后,穆成泽除了白日偶尔会到羲和宫、江离宫以及她这边坐坐,晚上再未召过嫔妃侍寝,而是夜夜宿在麟趾阁中。
齐堇色思忖再三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没有沈青砂这个如鲠在喉的存在,她倒巴不得穆成泽如此。但是,比起再有皇嗣诞生来说,她更担心皇上对沈青砂旧情难舍,只等风声过去就将她接回来。
权衡利弊之后,齐堇色很委婉地向穆成泽提了提如今后宫妃嫔不多,是否应该再选一次秀充盈后宫的问题。她本意不过是提醒皇上这些日子冷落了诸位妃嫔,该召她们侍寝了,却不料穆成泽听完她的话,很认真地沉思了片刻,突然道:“朕瞧着你身边那两个丫头都不错,模样周正又懂事,到底是齐家调教出来的,倒是比某些个妃嫔好出不知多少。”
齐堇色心头一跳,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穆成泽似笑非笑看着她身后的柳宿柳絮道:“选秀太过劳民伤财,不如这样,既然是你身边的人,也不必从最末的官女子封起,朕看就破格晋为采女吧。”
柳宿柳絮二人慌了神,齐齐将目光投向自己主子,齐堇色脸色不太好,好容易挤出一抹僵硬的笑,“愣着做什么,皇上瞧得上你们,那是你们几辈子的福分,还不快谢恩?”
福分?穆成泽在心底嗤笑了一声——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自古以来嫁入后宫的女子哪个能称得上有福分?何况做他的妃嫔,那是注定要断子绝孙的,且一个棋子能有什么福分?
他起身随意点点柳宿,“今晚就由你来伺候吧,待会儿让淑妃给你讲讲规矩。”说完目光转向淑妃,“朕宫里还有一堆奏折要看,就不陪淑妃用午膳了,这两个新人暂时还住在你宫里,你多费心吧。”
这一日,沈青砂真正体会到了宫里的消息传得有多快,穆成泽晌午前才刚收了柳宿柳絮二人,黄昏时身处偏远冷宫的她便从门外侍卫的窃窃私语中听到了这消息。所以,当前来送晚膳的御膳房小宫女演技拙劣,欲说还休状对她说出此事时,她的反应是自己动手打开了食盒,自顾自道:“那个谁,这道松鼠桂鱼是宸妃娘娘吩咐御膳房加的吧?哎,卫姐姐真是,她又忘了我不吃鱼。”
这个连送了许多日饭却从头到尾没被眼中只有食物的沈青砂正眼瞧过一下,更悲催到直接以“那个谁”来称呼的小宫女有些傻眼,忙道:“不,不是的。”
“这道菜我替你主子赏你了。”沈青砂淡淡说着,将盘子推到她面前,见她满眼惊恐,沈青砂很好心地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谁知这一拍直接将人拍得跪在了地上,眼见这个太不经吓的小姑娘就要哭着开始招供了,沈青砂忙抬手打住,“停,你主子是谁我没兴趣知道,我也没打算对你如何,我是真不吃鱼,所以真心实意赏给你,你要是实在不受,那我也只好暴殄天物把它冲洗干净喂猫了。”
明明看着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顿时收了回去,“真……真的?”
被这姑娘收放自如的眼泪惊住了,沈青砂无语地点点头,“当然,你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拦你。”
小姑娘爬起来,绞着手指嗫嚅了好一会儿,“那……那这鱼我还可以拿走吗?”
眼角抽搐了两下,沈青砂再次点头,“当然。”
“奴婢谢谢沈婕妤,谢谢。”大力鞠着躬,片刻前还吓得要哭的人此刻却是笑容满面,说完提上装着松鼠桂鱼的食盒脚步轻快地退下了,留下沈青砂和怀月面面相觑无言许久,而后同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想到宫里还有这么有趣的小丫头。”怀月说。
沈青砂咬着筷子深以为然,当然此时她们都还没想到,人心如此好收买,有时候只要一条鱼就可以了。
秉承着一贯的优良传统,主仆两人将饭菜消灭得干干净净。拍拍圆滚滚的小肚子,怀月心情很好地抱着碗筷去洗。说出去恐怕不会有人相信,入宫这么久,换过很多地方,伺候过好几个主子,却就属搬来冷宫的这几日过得最舒心——大约是因为只有在这里她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个人而不是个奴才吧。
回来时见沈青砂正在叠刚收回来的衣服,怀月平静地走过去,沈青砂叠好手上那件,对她笑笑起身回书房去了。刚开始见沈青砂做这些事时她着实吓得够呛,经过一番谈心以及数日的习惯后,她也渐渐接受了这种相处方式,她忙的时候,这些所谓的粗活沈青砂会很自然地去做,但她忙完过来接手,沈青砂也绝不和她争。
照例在书房看书到亥时,然后去浴房沐浴。因为太宗皇帝最爱的那位琴姬名字里有个“莲”字,所以绯园中原本挖了一座巨大的莲花池。书上记载说绯园莲花池中的莲花四季盛开,美不胜收,而莲夫人住进绯园月余便怀上龙嗣,时人皆认为此乃祥瑞之兆。走到浴房门前,沈青砂轻笑一声,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祥瑞之兆,绯园莲花之所以能够四季盛开不过是因为此处地下恰有一眼温泉罢了。
跳进舒服又养神的温泉浴池里美美地泡了半刻钟,沈青砂刚将头发擦至半干,浴房门忽然被粗暴地推开,穆成泽挟带着夜晚的丝丝凉意脸色阴沉地大步冲了进来。
沈青砂握着发梢一时间有些发愣,呆呆望着这个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直到他脱得就剩一件中衣了,这才面上一红,慌忙扭过脸去,“你……你怎么过来了?”
身后“扑通”一声,而后只听见哗哗的水声,她又问了一遍,却还是听不见穆成泽的回答,沈青砂有些担心地转过来,就看见穆成泽拧着眉正使劲搓着自己的身子。
“你干吗?”被吓了一跳,她连忙扑到池边一把握住他的手,却不料他猛地一闪,如避洪水猛兽般地避了开去。
伸出去的手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一样孤零零悬在半空,沈青砂呆呆望着自己抓空的手,慢慢眨了两下眼睛。穆成泽也被自己的举动给吓了一跳,看着她声音有些慌张地道:“青砂,我……我……”
缓缓收回自己的手,她跪在池边与他对视,“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先说好,别打算编什么谎话糊弄我,你知道我很难骗的。”
两人对视良久,穆成泽缓缓往后一靠,抬手遮住自己眼睛,颓然道:“我只是……觉得……好恶心。”
若说对穆成泽影响最大的人,无疑是卫廷。
他对自己父亲十分痛恨,见到自己父亲那种荒淫无度的生活时,他打心底感到恶心,在刘娥死后他曾一度讨厌除了母后以外的所有女人,不过这种小情绪没闹多久,因为他遇上了一个彪悍的小表姐。被卫无双胖揍了一顿后,他被卫廷带去上药。从此,卫廷便成了他亦师亦友更如父亲一样的存在,卫廷那种“弱水三千,至死不渝”的爱情观念也深深在幼小的穆成泽心中扎根发芽。
所以,穆成泽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以前的皇帝三宫六院那是因为他们都和他家老头子一样好色,他们喜欢这种荒淫无度的生活。而他根本不喜欢,却不得不忍住强烈的厌恶感去宠幸那些女子,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和青楼的小倌没什么区别。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每次例行公事完他都会无比烦躁,恶心感许久难消,和沈青砂在一起之后,他更是嫌弃自己。
听完穆成泽的这番自白,沈青砂愣了一下而后恍然大悟,难怪穆穆一直不曾碰她,原来是有这样的心结。她像安慰小孩子那样轻轻在他头顶拍了两下,笑道:“乖,我不嫌弃你。”
穆成泽定定望着她,于是她将笑容扯得更大一些,正想着是不是该做个鬼脸,忽然身子往前一倾,她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便掉进了水里。
吐出裹着剩下那半声惊呼的一口水,沈青砂一脸怒气,“你发什么神经?!”
穆成泽的回答是轻轻一扯她的衣带。沈青砂倒抽了一口凉气,她本就只穿了这么一件宽大的浴袍,被他这么一扯,衣服彻底散开,并且借着水的浮力,散落的衣服如同绽开的花朵一般迅速漂浮起来。
她沉在水里,刚要退开却被穆成泽眼疾手快握住了两只手腕,氤氲水汽里他用灼热而期待的目光一瞬不瞬望着她,两人靠得那么近,穆成泽的眼眸仿佛带着蛊惑,沈青砂听见自己心底响起一声叹息,她缓缓凑上前吻住他的唇,然而身体却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被小心翼翼抵在池边,沈青砂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蝴蝶一般慌乱地扑闪着,唇齿相依间,穆成泽一手绕到她背上,轻抚她细腻纤瘦的腰背,柔声道:“别怕。”
贝齿咬着下唇,沈青砂轻轻“嗯”了一声。细细小小满是无助的一声,像把小钩子在穆成泽心上若有若无地一钩,瞬间钩去了他艰难维持的一点清醒理智。
扶着他肩膀的手猛地一紧,沈青砂同时发出一声闷哼,秀气的眉蹙起。
理智又被拉了回来,“很疼吗?”
摇摇头,她逞强道:“还好,比上次断手的时候好多了。”
轻笑一声,穆成泽倾身封住她的嘴,带着人沉进水中……直到今时今日,他才明白这件事的美妙,果然还是要两情相悦才可以。
沉沉浮浮间,沈青砂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实在不该由着他胡闹!
最后自己是怎么回屋的,她都没印象了,只觉得浑身酸疼,散架了一样,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替自己穿好了衣服,她其实并没睡着,只是实在累得很,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没了。
最后,她被拥进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穆成泽凑到她耳畔轻声道:“青砂,你说,我是不是白白煎熬了那么久?”
沈青砂闭着眼嘴角弯了弯,轻轻嘟囔一句,“傻瓜!”穆成泽一低头,却见她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