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清风拂面,极为惬意的天气。
他和青璠坐在院中的桃树下一边对弈,一边看惊风练武。雪白的刀刃在少年手中宛如手臂的延伸,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旁边的屋子里,青砂正在练字。
小小的女孩,微抿着唇,握着笔一笔一画写得极为认真。
一阵轻风徐徐吹过,卷起一张薄薄的宣纸,晃晃悠悠恰好飘到他脚下。
那是青砂刚刚写好的一张字,墨迹都还未干。他突然有些好奇,这么点大的小丫头会写些什么呢?
弯腰捡起来,他微微一怔。
纸上写的是一句佛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青砂练的是卫夫人小楷,字迹瞧着很清秀,虽然还有些稚嫩,风骨却是极硬。
抬眼看向屋里的青砂,她似乎没有发现自己写好的字被风吹跑了一张,微低着头,很专注的样子。有细碎的头发从耳畔垂下,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大约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青砂抬起头来,对他微微一笑,眉眼弯弯,腮边两个小小的酒窝,很乖巧、很干净、很舒服的样子。
他站起来,准备将那些宣纸还给她,却突然踩到了衣服的下摆,直直往前栽去。
沈子寅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外面天已经大亮了。
一样是春暖花开的天气,只是没有青璠,没有惊风,也没有……青砂。
原来只是一场回忆的梦。
沈子寅忽地轻笑一声,披上衣服推开门,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那灼灼其华的桃花,以至于明明是温和的春风,吹在身上竟觉得微凉。
他站在屋檐下,不觉出了神。
那一年,他们刚刚搬来汴京。青砂和惊风都还小,青璠也不过才十五岁。
梦里的那天,是青砂的生辰,也是他们四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
一年后,青璠带着惊风去了南疆赴任,又过了三个月,青璠独自回来,和他大吵了一架,然后愤然离家。
过了几日,青砂对他说:“爹,我想搬出去住。”然后,她便真的搬了出去,那一年她十岁。
当时他不以为意,只当这丫头不过是小孩子心性,闹闹别扭而已,很快就会自己搬回来的。却没想到,她这一走就是三年。
若不是这场梦,他几乎都要忘记,原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
三年,也就是说,青砂今年十三岁了。十三岁,刚好够了选秀的年龄。
沈子寅一愣,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了。
皇上是年初的时候大婚的,当时除了皇后,并未册封其他的妃子。因此,前几日,太后下了懿旨,让礼部协助户部从全国各地选些品貌俱佳的女子入宫。一来,是给皇帝选妃;二来,宫娥们年纪都偏大了,也是时候要更换新人了。
一时间,朝中官员也好,民间乡绅也罢,凡是家有女儿的,都想将女儿送进宫去,就盼着能像杨贵妃那样,一朝选在帝王侧,兄弟姐妹皆列土。
他沉思了良久,唤道:“沈西。”
“老爷。”很快一个年轻人应声而来。
“你去查一查,小姐现在住在哪里。”
“小姐?”那名叫作沈西的下人微微一愣,“老爷可是说青砂……小姐?”
沈子寅一愣,他突然想起来,青砂似乎是从未被人称过小姐的。沉默片刻,他点点头,道:“你去查查看,青砂搬到哪里去了,要快。”
“不用查了,青砂小姐的住处,小人知道。三年前,是小人帮青砂小姐搬的家。老爷要去吗?”沈西垂手而立,语气分明很平静,沈子寅却莫名地觉得他是在指责。指责他这个做父亲的竟然这般冷漠,任女儿独自在外面三年却不闻不问。
“我……”沈子寅突然有些犹豫,时隔三年,他去看自己的女儿,却不是因为关心,而只是为了让她进宫。
那么,他到底该不该去?到底,该不该……现在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了口气,颓然道:“算了,过几天再说吧。”
青砖白瓦的小房子,一道矮矮的围墙,旁边是一小片碧绿的菜田。
屋内有悦耳的琴声传出,曲调很熟悉,记得是叫《卜算子》。
沈子寅站在斑驳的木门前听了许久,终于抬手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应。轻轻一推,老旧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开了。
小小的院落里枝繁叶茂,那些花草树木未经任何修剪,肆意生长着,散发出一种原始的、自然的气息。桃花树下,一张石桌,两张石凳,点点落花随风飘落,竟是说不出的舒适。
石桌后坐着一名纤瘦的素衣少女,低垂着头,指下之曲正是《卜算子》。
沈子寅看着桌上的琴,有些怔忡。这么多年,他竟不知道青砂会弹琴,还弹得这么好。她是什么时候学的,又是谁教她的?
听见推门声,少女收了手,抬起头来。
一时间四目相对。
“青砂。”沈子寅收回心神,对她笑了笑。
被唤作青砂的小女孩缓缓眨了眨眼睛,“爹?”
沈青砂还是那副很乖巧的模样,不知是不是因为瘦,下巴尖尖的,显得一双眼睛格外黑白分明,抿嘴的时候可以看见脸颊上两个小小的酒窝。
“青砂,爹有话和你说。”
“哦,好。”沈青砂点点头,站起来,“我去沏茶。”
沈子寅没有说话,看着她抱起琴,转身进了后面那朴素得近乎简陋的屋子。
不一会儿,她捧了茶具出来,搁在石桌上,然后去一旁的厨房里取了热水过来。
看着她熟练地温壶、装茶、润茶、冲泡、浇壶、运壶、巡河,一气呵成。
拈起茶盏,色香醇厚,入口绵长。
沈子寅不自觉地又开始出神,时间过得真快,当年那个还不足桌腿高的小丫头居然也变得端庄稳重起来了。
“对了,爹说有话和我说,是什么?”沈青砂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沈子寅突然有些不自在,呷了一口茶,微转开脸去,这才慢慢开口道:“哦,是这样的。几日前上朝的时候,太后说,皇上年初刚刚大婚,除了皇后并未册封其他妃嫔,而宫娥们岁数也都大了,所以决定从全国各地征选秀女入宫。”
沈青砂眨眨眼,无可无不可地“哦”了一声,然后重新低下头,喝茶。
沈子寅觉得自己的眉毛似乎抽搐了一下,无奈只得继续往下说:“太后的意思是官员家中有适龄女子的都要送进宫去。青砂……”
“爹是想让我进宫?”沈青砂反应过来了,想了想,问,“这是娘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
沈子寅笑了一下,“我的意思,你娘……不知道。”
“哦……”沈青砂平静地应了一声,然后低垂了眼睑,短暂的沉默后,她抬起眼,“什么时候?”
“嗯?”
“进宫啊,什么时候?”沈青砂微仰着脸,瞧着格外乖巧。
“呃,明日……”沈子寅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
半晌,沈青砂终于再次“哦”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子寅莫名地感到心虚,语无伦次地开口:“青砂,其实,你若是……若是不愿意的话……”
他忽然说不下去,越发地尴尬,要是青砂不愿意的话,怎么样呢?
不过他没有尴尬太久,沈青砂适时地打断了他。
她说:“没关系。”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包含了太多无法言明的情绪。
“反正我只是个女孩子,又不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再过两年,我就十五了。到时候爹再来,就是要将我嫁人了。这样看来,入宫也未必就不好。爹说是不是?”
沈子寅一愣,忽然想到四年前,那张飘落在他脚边的字——原来,那并不是随手写的,这孩子是真的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沈青砂咬着唇无所谓地笑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有人对我说过,有些事,如果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那就试着接受好了。”
这一刻,沈子寅突然觉得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儿。也是,他的确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女儿。他不知道原来她是会弹琴的,也不知道她会泡茶,更不知道她那张听声音便知道是上品的古琴从何而来。
他什么都不知道,却更加不知道怎么开口问。
心头一酸,摸了摸她的头,“青砂,这些年委屈你了。”
“爹是为我好,爹希望我进宫一定有爹的道理。”她抬起头,笑容温暖,“何况,爹有爹的无可奈何,青砂明白。”
沈子寅眼睛一热,视线无法抑制地模糊了起来,“好孩子,是爹对不住你。”
“没有,爹对我很好,我知道的。”顿了顿,沈青砂微微一笑,接着道,“大人们总觉得很多事小孩子不懂,其实,小孩子三岁就能记事了,六岁的孩子能明白的事情,远比您想象的要多得多。”说完,她捧起桌上的茶具,转身进了屋。
淡淡的一句话,似随意又似乎带了那么点刻意,意有所指。
沈子寅霍然一惊,脚步竟是一个踉跄,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
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所谓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沈子寅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院子的,只听见身后响起了悦耳的琴声,有些落寞有些凄凉,琴音缠绵悱恻,如泣如诉,莫名地听得他一阵心酸,让他忍不住加快脚步,落荒而逃。
坐在不甚明亮的屋子里,沈青砂低头随意拨弄着琴弦,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伤心?生气?还是开心?轻轻摇摇头,好像都没有。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院中的桃树下,伸手去接纷纷扬扬的花瓣。只是因为不甘心吧?不甘心这被别人一步一步安排好的、无法选择的命运。
手慢慢松开,花瓣被风吹散,纤弱少女闭着眼睛,喃喃道:“惊风,你骗我……你让我等你,你说桃花开的时候,你会回来。可是花开又花谢,桃花开了三次,如今又要谢了,你却还是没有回来。所以,我不等你了!”
手一挥,一个精致的泥雕娃娃被砸到墙上,“啪嗒”一声又跌在地上,竟然没有摔碎,弹了两下,跌落在树边的泥土里。
昔人非,唯有年年秋雁飞。
望断天涯,不见人归。
御书房内,少年天子正拈着一枚黑子沉思,与他对弈之人一身靛蓝色锦衣,器宇轩昂。虽然看起来和皇帝年纪相仿,却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叔叔——夙王穆易。
接过宫女递上的茶,穆易调侃道:“秀女都已经住进掖庭了,你怎么一点也不上心?”
“有什么好上心的,”穆成泽盯着棋盘,慢慢放下一枚黑子,“这次选秀的目的是什么,你我都知道。”
一句话,让穆易无言以对,唇边的笑意变得苦涩起来。
年初才刚刚大婚的皇帝,却在短短四个月后便举国选妃,这其中的缘由,是无法对外人道的皇室辛酸。朝中那些个聪明的国之栋梁们早已心知肚明,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穆成泽随手把玩着棋子,那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太后握着他的手,憔悴的脸上是满满的无奈,“阿泽,是我这个做娘的没用,什么都帮不了你。如今……只能委屈你了。”
那样不甘、无奈、自责的眼神,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
“我记得你说过,你讨厌这套……”
“是,我讨厌,即使到现在我还是非常非常讨厌,”十六岁的少年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声音如叹息一般,带着老人般的沧桑,“但,就因为我的讨厌,因为我的自以为是,我害死了苏御史一家,我没有能力救下马奎的父兄。”
穆易一凛,伸手缓缓拍了拍他的肩。
穆成泽和所有少年人一样,有着自己的骄傲倔强,从心底厌恶这种以婚姻为交换的利益交易。可是,他不得不妥协,因为除了出卖自己的婚姻,他一无所有。
人人都想要当皇帝,谁又知道,这皇帝根本不是人当的。他不过是想让所爱的人不再受伤害,只是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却都无法实现,算什么狗屁皇帝!
先帝穆恒驾崩的时候,穆成泽只有八岁,于是,先帝便封了他最宠信的刘靖为辅国公,希望他能辅佐自己的儿子。
说到这刘靖,很是为人所不齿。他本来只是个宦官,伺候先帝的时间长了便得了先帝的宠信。先帝见他武功不错,就封了他为禁军指挥使。
于是,刘靖感激先帝大恩,就将自己的妹妹刘娥献给了先帝。这刘娥生得倾国倾城,一进宫便得了穆恒的宠爱。先帝好色本来就是出了名的,一开始谁也没当回事,却没料到,这刘娥入宫不过短短一年,便俨然成了传说中的妲己、赵飞燕,圣宠不衰,祸乱后宫。
作为刘娥的哥哥,刘靖自然是越发得到穆恒的宠信,官职一升再升。
穆恒专宠刘娥,对她是言听计从,甚至为了她废了皇后,立她为后。也不知是不是害人的事做得太多,刘娥在二十五岁时突然患上怪病,宫中太医束手无策,终是抱病而亡,宫中的妃嫔们这才得以保全性命。
正当朝中的老臣们长舒一口气的时候,昏君穆恒干了一件让所有人崩溃不已的事情——封刘靖为护国大将军,掌管禁军及皇城军的兵权。
当时的宰相,八十多岁的老臣墨容闻此消息,一口鲜血喷在了大殿上,目眦欲裂地惨呼道:“天亡我大晏……”就此惨死在穆恒面前,至死都未能闭上眼睛。
穆恒那纵欲过度的身体本就已是苟延残喘,经此一吓,下朝之后便发起了高烧,没拖几个月就驾崩了,只留下个兵权在握的辅国公刘靖和一个千疮百孔的晏国,给当时不过八岁的穆成泽。
而刘靖这个辅国公,所谓的辅政就是趁着皇帝年幼,把持朝政,肆无忌惮地铲除异己。
好不容易,穆成泽终于满了十六岁,完成了大婚,宣布亲政了,而刘靖却根本是一点想要交还朝政大权的意思都没有。
这晏国俨然成了他刘靖的晏国。
门口有人轻轻叩了叩门,穆成泽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
华服的女子从门外探进来个脑袋,巧笑倩兮。
穆成泽笑着道:“表姐,你怎么来了?”
“无双参见皇上,小皇叔。”卫无双背着手走进屋,笑着行礼。
一旁伺候的马奎躬身道:“皇上没什么吩咐的话,奴才们就先退下了。”
“嗯,你们退下吧。”
一挥手,宫女们鱼贯退出,马奎关上门道:“奴才就在门口候着,皇上有什么事叫一声便是。”
看了眼穆成泽,卫无双笑道:“马奎真是越来越机灵了啊。”
“无双,你藏着什么好东西呢?”见卫无双的手一直背在身后,穆易好奇道。
“的确是好东西。”她眉毛一挑,唰啦一声将手中的东西放到棋盘上,笑道,“美人图!”
穆易眼角一抽,棋盘上厚厚一叠,还真是美人图。
“是这次待选的秀女?”穆成泽往后一靠,懒洋洋地问。
“嗯,我花了三天时间收集来的。”
“你收集这个做什么?”看着卫无双那得意的神情,穆成泽有些失笑。
“还不是因为你太不上心了。”卫无双叹了口气,“坏人你不愿当,那只好由我这个做皇后的来做了。”
“表姐,我……”
“我知道的,再说了,本来这选妃也是皇后的分内之事。”卫无双豪气地挥挥手,低头去翻那厚厚的一叠画像,翻了好一会儿,终于一扬手抽出一张,往穆成泽面前一拍,“喏,这就是齐尚书的女儿,名叫齐堇色,年方十五。”
穆成泽微抬了抬眼皮,兴趣缺缺。穆易凑过来,托着下巴仔细打量一番,点评道:“倒是个美女,只是美则美矣,却过于张扬,恐非善类。”
“小皇叔英明。”卫无双立刻点头表示赞同,“然后是……”
她继续去翻那叠画像,不知是画像太多,还是棋盘太小了,手一松,画像便散了满地。她想了想,干脆就蹲下身,将画像一张张铺到地上。
她放一张,穆易就点评一张。
“这个太瘦了。
“这个眉毛不好看。
“这女娃脸圆得真可爱。”
突然,穆成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正专注挑画像的两人同时转头,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没事,没事,你们继续。”穆成泽扭过脸,强忍住笑意。如果让卫无双知道,自己发笑是因为觉得她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像青楼老鸨,不知道会不会挨揍啊。
终于,跪在地上,很没形象的皇后娘娘找到了她要找的那张,“就是这张,这是傅丞相的孙女傅芷兰,十九岁。”
画上的女子,容貌并不出众,但白衣胜雪,温婉端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傅芷兰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女,一篇《帝都赋》令众多翰林学士自叹弗如。
“这个就是传说中的傅大才女啊?”穆易干咳一声,摸了摸下巴,半晌,用一种了然的语气道,“难怪……十九岁了还没嫁出去。”
卫无双白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抢回画像,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穆家叔侄同时瞪大眼睛看着她,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似的。要知道,卫无双可是堂堂晏国大将军卫廷之女,自小舞刀弄枪,伤春悲秋根本与她绝缘。
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穆成泽坐直身子,小心翼翼开口:“表姐啊,这个傅大小姐,究竟怎么了?”
卫无双放下手中画像,黯然垂眸。
傅芷兰没有怎么,只是打出生起就被计划好了要培养成贤人而已。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却被教导成那样的性格,也难怪十九岁了还待字闺中。真不知道入宫对她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等过几天你们见到了这位傅芷兰小姐就明白了。”她缓缓抬起头,一脸沉重,拍了拍穆成泽的肩,“皇上,您老多保重。”
穆成泽嘴角一抽,您老……好像这里,他最小吧?
“小皇叔,你看这个怎么样?”迅速恢复正常的卫无双又翻出一张,递到穆易面前,“宋知秋,宋毅家的。”
“宋毅?”穆易挠着下巴,很努力地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想起来,于是,夙王爷很实诚地问道,“这人谁呀?完全没有印象。”
“呃……”卫无双被噎了一下,大为泄气。
穆成泽把玩着手中棋子,声音懒洋洋的,“可是幽州宣抚使宋毅?”
卫无双立刻眼睛一亮,“对,就是他!”
“幽州宣抚使?”穆易愣了愣,语带困惑,“无双,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从四品吧,你把他女儿排在第三位?”
“皇叔,舅舅现在驻守幽州,宋毅算是他的监军。”
穆易顿时了然,卫无双有些尴尬地笑笑。
穆成泽却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敲着手中的棋子,“按祖制的话,这个宋知秋最高能封个什么?”
“我问过礼部,齐堇色和傅芷兰都是可以直接封妃的,封号我已经拟好了,就取淑和贤两字。”她顿了顿,“至于宋知秋,最多封个贵嫔,但是……”
“那就贵嫔。”
被打断了的卫无双一愣。
穆成泽满不在乎地冲她笑笑,“总不好叫表姐为难嘛,我无所谓。”
呆了一会儿,卫无双长长吁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心情变得很好,嘴角忍不住上翘。
“表姐,你是不是很感动?”穆成泽抛着手中棋子,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微眯,笑得无比得意。
“我想,无双现在一定很想揍你。真可惜啊,自从你成为皇帝之后,无双便再也不能揍你了。”穆易在一旁偷笑,一边笑一边感慨,“我还记得你们第一次打架时的情景,好怀念。”
穆成泽和卫无双对视一眼,也同时笑了。
那时候,他六岁,正是别扭的年纪,于是,被这位彪悍的小表姐揪住了一顿胖揍。
卫无双一拉他,“皇上,拜托您认真一点!看这个,这是……”穆成泽无奈地被她拉着一起蹲在地上。
“哇,这个真心不好看啊,虽然是季尚书的孙女。”穆易在一旁插话,“你看这个漂不漂亮?”
“可是,她只是偏殿的,我觉得这个不错,刘侍郎家的,皇上你觉得呢?”
……
三颗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屋里的这三个,一个王爷,一个皇后,还有一个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可以说是晏国最尊贵的三个人,却就这么一起半跪在地上,对着一地的美人图指指点点。
转眼间,已是入宫第四天。
沈青砂刚刚吃完了饭,正帮着膳房的厨娘洗碗。东苑总共也就住了三十四人,碗并不多,很快便洗好了。她仔细地用布一只只擦干净,放进碗橱里。
“青砂,橱柜里有你最爱吃的绿茶佛饼,特地给你做的,别忘了带回去。”
沈青砂的眼睛忽地一亮,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谢谢罗姨。”
罗三娘看着她捧着食盒开开心心地离开,也忍不住微笑起来,真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孩子呢。
回去的路上遇见教习姑姑,见沈青砂笑眯眯地抱着个食盒,打趣道:“青砂啊,又从三娘那里得了什么好吃的?”
“是绿茶佛饼,于姑姑要不要吃,还热着呢。”
“又是甜食啊,你吃这么多小心发胖。”
沈青砂倒是很开心,笑嘻嘻道:“胖点才好,在家的时候爹就经常说我太瘦了。”
一个正直小人蹦出来,大声道:你骗人,沈子寅才不会管你呢!突然另一个面具小人蹦出来,一拳打倒了正直小人,动作麻利地拖走。
于是,沈青砂眨眨眼,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
正在和几位大臣商议公务的沈子寅突然觉得身上一寒,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倒也是,真不知道你每天吃那么多都吃到哪里去了,不长个子也不见长肉的。”捏了捏她瘦骨伶仃的胳膊,于怡无限感慨。
“所以才要多吃一点啊。”她眨眨眼睛,睫毛弯弯的,腮上两个小小的酒窝。
目送她离开,于怡忍不住笑了笑,真是个单纯可爱的孩子。
沈青砂抱着食盒继续往前走,宫中的生活其实比她想的要舒适美好得多。
房间比她以前的房间大,还不用自己打扫。饭也不用自己做,每顿都有肉吃,帮罗姨洗碗就会有好吃的点心吃。
唯一不好的就是自己那套宝贝茶具没能带进来,还有,弹琴也很不方便。
“喂……你,等一等!”
沈青砂微微一愣,好像有声音?收回思绪再听时却又没有了,难道出现幻觉了?
她笑了笑,管他呢,现在她只想立刻回屋泡上一壶好茶,美美地享用罗三娘特制的点心。
拐过弯,一名黄衣的丫鬟和她迎面相遇,对她行了一礼道:“沈姑娘好。”
她笑了笑,“桃蕊姑娘又给宋姐姐炖燕窝去了?”
桃蕊应了一声,两人简单地寒暄了一番后各自往前走。
沈青砂将手中的食盒换到左手,正准备开门,突然身后传来很大的一声撞击声,接着两声惨叫响起。
急忙回头一看,只见桃蕊和一名同样秀女打扮的姑娘撞在了一起,桃蕊捂着头,那名女子却已跌坐在了地上,看样子被撞得不轻。
“喂,你没长眼睛啊!怎么走路的!”桃蕊捂着头骂道。
那少女坐在地上,仰脸看着她,目光呆呆的,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桃蕊在说什么。
“你是聋子还是哑巴啊?”桃蕊抱紧了差一点摔出去的燕窝罐子,想想还觉得有些后怕,背上凉飕飕的全是冷汗,见少女这副木木的样子,顿时怒不可遏,上去就是一脚踹在她腿上,“要找死撞墙撞树去,别来找姑奶奶的晦气。”
沈青砂叹了口气,看来这闲事她不想管也是不行了。真是什么样的小姐带出什么样的丫鬟。
“桃蕊姑娘,算了吧,你看她这样子,别是被撞傻了,毕竟也是个秀女呢,到时候说不清楚,你就麻烦了。”她拉住还要抬脚的桃蕊,微微笑道,“耽误了宋姐姐的燕窝,宋姐姐怕是又要不高兴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直击桃蕊的软肋,她脸色一变,狠狠瞪了地上的少女一眼,骂道:“这次算你走运。”言罢抱着罐子急匆匆走了。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叶楚捂着腿,闻言抬起头,看着她,神情茫然。
沈青砂对她微微一笑,伸手扶起她,“没事了,先起来吧,以后要多小心。”
叶楚突然愣住,眼前,纤弱的少女正弯下身,向她伸出手来。阳光从少女的背后洒下,逆光之下看不清她的容貌,入眼的是侧脸上一个小小的酒窝。
眼前的情景陌生又熟悉,慢慢地与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重叠在一起,渐渐清晰。
看她并无大碍,沈青砂转身准备回屋。
看着眼前那虽然陌生却又莫名有种熟悉感的背影,叶楚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大脑反应过来前,已经冲上前一步,拽住了沈青砂的袖子,“你……是不是……”
“什么?”沈青砂转过头来,对她友好地笑笑。
叶楚却突然一顿,好似终于清醒了过来,握着青砂衣袖的手指缓缓松开,她咬着唇,用极轻的声音无力地说:“没……没什么。”
沈青砂皱眉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子,她看起来似乎快要哭了。
想了想,举起手中的食盒对她晃了晃,微微一笑,问:“你要不要吃点心?”
叶楚一愣,被那样纯净无邪的笑颜晃了眼,不由自主地轻轻“嗯”了一声。
于是,现在她便已经坐在沈青砂的房间里了。
手指紧紧揪住衣角,叶楚局促不安地悄悄打量着这间屋子——原来这就是东苑的房间,这么大,还是隔成里外两间卧房的,即使是给丫鬟住的外间也比给她们住的要好很多。那一看就觉得很舒适的床,还有精致的梳妆台、餐桌和书案,原来这就是官家小姐和她们这些平民百姓之间的差别。
沈青砂迅速地打开食盒,再迅速地泡了一壶茶,然后拈起一块绿茶佛饼咬了一口,很开心地道:“吃吧,很好吃的。”
叶楚有些窘迫,她并不是来吃点心的啊!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吧。她默默地拿了一块仔细打量,茶盅大小的碧绿色的点心,裹着一圈芝麻,散发着淡淡的茶香。轻轻咬了一口,入口绵软,甜而不腻,绿色的表皮下裹着的是芋泥,真是好吃呢。
端起茶盏,青瓷杯子里蜜色的茶水香气扑鼻,茶也很好喝。
品着茶细嚼慢咽地吃完一块绿茶佛饼,觉得意犹未尽的叶楚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吃一块,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食盒,竟然——一个都不剩了!
她错愕地看向瘦弱的沈青砂小姑娘,对方正拿了块帕子擦手,一脸正直地问:“你吃饱了吗?”
叶楚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也拿帕子擦了擦手,僵硬地笑道:“呃,谢谢,我吃饱了。那个,你是不是没用午膳?”
“吃了的啊,怎么了?”沈青砂浑然不自知。
叶楚尴尬地笑笑,“没什么,就随口一问。”额上冷汗直冒,这是多么惊人的食量啊……
沈青砂迅速地收拾好空掉的食盒,给两人的杯子里斟满茶。
叶楚握着茶杯,有些茫然,她本来是来干吗的?
真是个奇怪的下午,她连这个少女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居然就跑来人家房间喝茶吃点心。而且这个少女真是……怎么说呢,其实模样挺可爱的,也很友好的样子,不过总觉得脾气似乎有那么一点说不出来的奇怪。
刚刚看见她在帮膳房的罗姑姑洗碗,动作熟练,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大小姐。而且,外间的床干净整洁,完全没有被人睡过的痕迹,她似乎没有丫鬟。入宫那天,自己就看见她了,当时她穿了一身极朴素的布衣,背着个小小的包袱,抱着一张琴,乖巧地跟在领路公公的后面,怎么也看不出是个官家小姐。
所以,刚才才会错以为她是……那个人。
心情再次无法控制地激荡起来,身体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胸膛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横冲直撞,让她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
一抬头,正对上沈青砂探究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如水,映着她迷茫的样子。
沈青砂眨眨眼,道:“是不是没吃饱?”
激荡纠结的情绪瞬间就平息了下来,她脱口道:“我叫叶楚,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沈青砂微微一怔。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少女微微抿着唇,可以看见她腮上的酒窝,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漆黑如墨,望不见底。叶楚的心急剧跳动着,手心因紧张而一片汗湿。
就在她的心快要沉到谷底时,面前的少女嘴角微微一翘,眉眼弯弯,声音如清泉一般动听,她说:“好啊,我叫沈青砂。”
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快得让她以为那个目光深邃的沈青砂只是她的错觉。
午后的阳光正好,恰是适合喝茶闲聊的天气。
青砂坐在窗前,专注地擦拭着琴弦,叶楚捧着茶杯好奇地问道:“青砂,我怎么从来不见你弹琴?”
沈青砂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你想听的话,我晚上弹给你听。”
这个角度,青砂刚好仰视着叶楚。青砂微微一愣,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叶楚其实生得相当精致美貌。皮肤莹白如玉,睫毛又长又密,忽闪忽闪的像两把小扇子,瞳仁是淡淡的琥珀色,微微一动便是流光溢彩。
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句诗来——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眼中波光一动,垂了眸子,她轻声问:“叶姐姐,你为什么会进宫呢?”
叶楚一愣,随即无所谓地笑了笑,“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自愿入宫的人可以得到五十两银子。我大哥早就到了娶亲的年纪,只是一直没钱下聘礼。”
“是吗……你会不会觉得,其实比起当一个平凡的农家女,你更适合当妃子?”
“怎么可能……”叶楚被她问得怔住,“我出身低微,怎么配当主子?”
“出身吗,呵,我的出身根本比不上你啊……”沈青砂极低地说了一句。
叶楚没有听清楚,于是她自顾自道:“还是青砂你好,选上了自然最好,即使不被选上也可以出宫。不像我,大概永远见不到家里人了。”
沈青砂看着窗外,没有说话,如墨的眼瞳中波光流转。
我不要当妃子,可是……我�
��不能出宫。
荒废的园子里,隐隐约约的烛光,若有若无的琴声。
黑衣人捂着腰上的伤口,心中暗啐一声,握紧了手中的剑。
据说这里曾是太祖皇帝最宠爱的一个琴姬的住处,那琴姬生得倾国倾城,一首曲子能令闻者恸哭,后来却莫名跌进太祖特意为她建造的荷花池中溺死了。太祖伤心欲绝,命人填上了荷花池。再后来,这园子便传出了闹鬼的消息,于是,在太祖驾崩后,这里便渐渐荒废了。
今夜月光惨淡,在这样一个据说闹鬼的废园中见到这般诡异的景象,着实令人浑身发寒。
咬了咬牙,黑衣人施展轻功落到那间亮着灯光的房子前。琴声的确是从这间屋子里传出的,然而却不是女子寻常所奏的宫怨闺怨之曲。
琴声铮铮然,激昂悲壮,一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是……大漠!长河落日,孤城寥落,风沙万里,滚滚狼烟……
分明是如此大气恢宏、铁马冰河一样豪迈潇洒的琴音,只是出现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方,只越发地让人觉得诡谲。
终于,黑衣人心一横,猛地一脚踹上屋门。老旧的木门如何经得起这样的重击,轰然一声向内倒去。
暖暖的灯光照亮不大的陋室,屋内的情形一览无余,哪里有什么妖魔鬼怪、孤魂野鬼!
眼前只是一间打扫得很干净的普通房间,一张书案后两名少女一站一坐。
因为黑衣人的突然闯入,琴声戛然而止。站着的少女惊恐地看着黑衣人,脸色惨白,似乎被吓傻了。坐着的女孩手还按在琴上,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黑衣女子站在门口,也有点蒙,这是什么情况?难道刚才的曲子是这个小姑娘弹奏的?这怎么可能?!
眼前的少女,身形纤瘦,弱不禁风,一身简单到朴素的细布麻衣,但是让人一看就觉得很舒服。
怎么也无法将这样一个小女孩与刚才那悲壮肃杀的琴音联系起来。她有些恍惚,这是什么情况,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便在这时,那坐着的少女站起身,向她走来,她本能地提剑护在身前,却不料动作太大扯动了伤口,腰上一阵剧痛。“哐当”一声,手中宝剑掉在了地上,而后她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呃……”情况的骤然变化,让屋内的两人面面相觑,俱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一个“窘”字。
屋中的两人自然便是沈青砂和叶楚。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阵,沈青砂叹了口气,走过去,打量这个一身夜行衣的年轻女子。
犹豫了一下,沈青砂抬脚踢了踢她,确定她是真的晕了过去,于是蹲下身,大胆地将她翻了个身。
淡淡月光下,黑衣女子紧闭着眼睛,脸上沾了些尘土,但仍然可以看出是个美人。
若是别的宫人在场,见到这张脸一定会惊叫一声“皇后娘娘”。
只可惜,屋内的这两位都是不曾见过世面的新人,所以,她们理所当然地没有认出眼前这倒霉的姑娘就是当今皇后。
沈青砂盯着她腰上那道还在流血的伤口,思考许久,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麻烦。”她对身后的叶楚招招手,“想办法把她弄回去吧,总不能就扔在这儿,见死不救要折寿的。”
于是两人合力将黑衣女子抬到那被踹倒的门板上,一路抬抬歇歇,竟花了半个多时辰才把她抬回去。
打发累得够呛的叶楚去睡觉,沈青砂从自己包袱里翻出伤药给这个奇怪的女子包扎了伤口,然后满意地继续让她躺在门板上,自己爬上床睡觉去了。
次日,睡了一夜门板的卫无双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醒来。她撑着脑袋,有些发蒙。她摸了摸腰,发现伤口已经被细心地包扎好了。
门口探进一个头,“你醒啦?”
卫无双努力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眼前这张脸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
“是你替我包扎了伤口?”
沈青砂走进来,将手中的食盒搁在桌上,纯良友好地告诉她:“嗯,我用门板把你抬回来的,我还把屋子借你睡了一个晚上。”
卫无双这才发现自己是睡在门板上,当然门板搁在屋子正中。
这也叫把屋子借她睡了一晚上?!她眼角微微抽搐,难怪她现在浑身散了架一样地疼,只好干笑道:“那还真是多谢你了。”
“不客气,”沈青砂打开食盒,“我要吃早饭了,你不回去吃饭吗?”她看了眼桌上的一碗白米粥、一碟小菜、一碟春卷、一碟萝卜丝饼,很实诚地说,“实在是东西不多,不够两个人吃的。”
“呃……”卫无双感觉自己哽到了,瞄了眼放了满桌的早饭,咽了口口水,违心地回答道,“我不饿。”
“哦,那你自便,要洗脸的话,里间有水。”点点头,她端起碗开始用餐。
卫无双本能地一摸脸,一手灰,瞬间黑了脸,连忙站起来,冲进里间洗脸去了。等她出来时,那女孩刚好搁下手中的碗,很斯文地抽出手绢开始擦嘴。仔细一看,桌上的碗碟已经全空了!
卫无双瞬间冷汗直冒,这该是饿了多少顿……
女孩看了她一眼,“你的伤好了吗,没好的话可以再住一晚。”
看了眼地上的门板,卫无双毅然决然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必了!我马上就走。”
沈青砂眨眨眼,点了点头,“哦。”然后她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卫无双急忙走出去,片刻后,她又折了回来,尴尬道:“请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掖庭。”沈青砂想了想,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两个字成功将皇后娘娘暂时性短路的大脑修复了,沉默了一阵,她道:“你该不会是待选的秀女吧?”
沈青砂点点头。
卫无双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她,然后说:“跪下。”
“啊?”沈青砂眼角一抽。
卫无双一抬手,手上一个小小的令牌。
沈青砂凑过去认真地看了看,看完,她乖乖跪了下来,“奴婢叩见皇后娘娘。”
卫无双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觉得眼前的人眼熟了,原来这人就是昨晚她晕过去前,看见的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弹琴人。
“昨晚是你在弹琴?”
乖乖点点头,沈青砂觉得有些抑郁,自己怎么有这么好的运气,一救就救了个皇后回来!
“你要不要跟着我?”卫无双问,见沈青砂抬起头,连忙又补上一句,“保管你每顿都能吃饱。”
沈青砂的脸顿时再次黑了,这皇后是打算拿她当猪养着吗?不过,跟着皇后,不就不用担心选妃也不会被放出宫了吗?看来哥哥说得没错,善有善报。
其实话说回来,虽然眼前的这个皇后娘娘很奇怪,也笑得很温柔,可并不代表她就有说“不”的资格。
用最快的速度想明白这些,她俯身叩首,“谢皇后娘娘赏识,奴婢愿意。”
门口,有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传来。
两人同时转过脸,只见叶楚站在门前,还保持着手捧东西的姿势,满脸不可置信。
卫无双想了想,认出来这似乎是昨晚废园里的另一个女孩子。
沈青砂对叶楚招招手,“叶姐姐,快过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叶楚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跪下,“秀女叶楚给皇后娘娘请安。”
“娘娘可否一并带上她?”少女睁着一双满是期待的眼眸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卫无双不想就这样轻易答应,于是她说:“可以,但是理由呢?”
“因为奴婢需要叶姐姐帮忙演一场戏,一场可以当作礼物送给娘娘的、有用的戏。”她看一眼卫无双腰上的伤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浅浅笑意,星星一样明亮。
当日,照旧是仪态训练,叶楚与另一名秀女擦身而过时,不小心被撞了一下。这本是很正常的小碰撞,她却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那秀女也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却见她脸色惨白,一脸痛苦地捂住腰,指缝间迅速渗出血来。
沈青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道声对不住,借着扶她之势极巧妙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众人视线,架着她迅速离开。
窗边站着一人,逆着光,只能看见一个轮廓。
沈青砂松开扶着叶楚的手,对她温和一笑,“姐姐先去把衣服换了吧。”一边说着,一边手上加了一把力,直接将她推进里间,而后极为顺手地替她关上了门。
做完这些,她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对着阴影中的人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礼。
那人从阴影中走出来,目光在沈青砂身上打了个转,突然拉开凳子在桌前坐下,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叩着桌面。
叶楚倚在门后,揪紧衣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气氛十分诡异。安静的屋子里只听见不紧不慢的叩击声,和着她的心跳,一声比一声清晰,令人紧张窒息。
沈青砂站直了身子,紧紧抿着唇,乌黑的眼睛里没有情绪。
似乎过了很久。
“沈青砂,京畿提点刑狱沈子寅长女,年十三,独自进宫,未带随从。”卫无双停下动作,直视沈青砂,淡淡道,“你的资料真是相当的少。”
抬头看了她一眼,沈青砂慢慢吐出四个字,“用人不疑。”
“不过是必要的调查。”卫无双轻笑了一下,“本宫只是好奇,堂堂正四品的提点刑狱之女,为何……”为何故意隐瞒身份,为何独自进宫,又为何甘心放弃殿选,更放弃出宫另嫁的机会,去做她的侍女。
“本宫只是想要一个理由。”
沈青砂垂着眸,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遮住眼中的情绪。
她不说话,卫无双也不着急,今日她似乎格外有耐心。
时间一点点流逝,终于,沈青砂抬起头,直视着卫无双,眸色深深,“我告诉娘娘的话,娘娘可以为我保密吗?”她刻意没有用“奴婢”,而是用了“我”。
“可以。”毫不犹豫的两个字,是想也不用想的一诺千金。
沈青砂突然笑了,上前一步,凑到卫无双耳边,很轻很快地说了一句话。
卫无双皱眉,“怎么可能?”
沈青砂用袖子掩住口,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卫无双摇摇头,“我不信。”
沈青砂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蹲下身,卫无双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附耳过去了。这次她说得很慢很长,卫无双认真地听着,眸色明明暗暗,似乎是在听一个一波三折的故事。
叶楚很好奇,但是青砂的声音实在太小,她一个字也听不见。回想起来,认识青砂这么久,她似乎从未提起过自己的事情。身世、父母、兄弟姐妹,甚至她自己的过去,什么也没说过。
呆了呆,叶楚忽然很想知道,如果自己去问的话,青砂会不会告诉她呢?应该是会的吧,没有理由的笃定,只要她开口问,青砂一定不会拒绝她,因为,青砂是那么温柔的人啊。
却不知青砂说了什么,卫无双突然一拍桌子,怒道:“太过分了!”
青砂面色平静,继续凑过去和她咬耳朵。
这次,卫无双想了很久,叹了口气,“我不会。”
“那么,娘娘可愿意成全青砂?”青砂站起身,退后一步,垂手恭立,脸上依旧带着微笑。
分明还是一样的笑容,连嘴角的弧度都相差无几,可是,看起来……好悲伤,为什么还要笑呢?
卫无双看着她,眼神悲伤,突然叹了口气,“青砂,你其实很难过吧?你为什么不哭?”
“难过?哭?”她歪着头想了想,忽然笑得灿烂,“我不会哭,更不会让自己难过。”
她说这句话时,双瞳璀璨如星辰,语气孩子一般倔强。
卫无双搁在桌上的手一点点收紧,突然一拂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从沈青砂身旁径直走过,却见卫无双拉开门,道:“走吧。”
叶楚心头一松,差点瘫倒在地。沈青砂嘴角一翘,动作迅速地推开里间的门,拉起腿发软的叶楚跟了上去。
“青砂,你和娘娘说了什么?”
“只是说了一个故事。”从始至终,沈青砂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那令卫无双悲伤动容的故事与她毫不相干。
那一定是个很不好的故事。虽然真的很想知道她究竟和皇后说了些什么,可是……犹豫再三,还是没有问。
一路无语,羲和宫已到。
从踏上第一级汉白玉台阶的一刻起,沈青砂就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了。不愧是皇后住的地方,沈青砂只觉得眼花缭乱,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真真是富丽堂皇,还有那个什么……词穷了,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不知拐了几道弯,途经了多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子,终于来到了主殿前。沈青砂瞪大了眼睛,好大的门!提着裙子跨过高高的门槛,她内心默默纠结,门槛造这么高做什么?每日进进出出的,当跨栏玩么?万一要是不小心绊倒……她心中一抖,自己以后还是少出门好了。
“娘娘。”刚一进屋,便有三名宫女迎上来。
卫无双伸出食指,一一点过去,“司棋、司画、司书。”
然后转身点点她们两个,“这两个是本宫刚挑的宫女,名字还没取,取好了告诉你们。”
五人相视一笑,点点头,算是认识了。
“你们先去准备两间房间出来吧。”
三人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卫无双领着她们走到屏风后,立刻便有一名宫女送上一杯茶来。只轻轻一嗅,青砂便知那是上好的太平猴魁,可惜只能看不能喝,内心无比纠结。
浅呷一口茶,卫无双道:“青砂你毕竟是沈提刑的女儿,虽说如今成了我宫中的宫女,却也不好太委屈你。你琴弹得很好,本宫很喜欢,正巧琴棋书画还缺个琴,你就叫司琴吧。平日也不用做什么,给本宫弹弹琴就好。”
“奴婢谢娘娘恩典。”沈青砂嘴角微翘,屈膝行礼,虽然还是一样的笑,但叶楚就是莫名地觉得,青砂是真的开心了。
“至于叶楚你……”卫无双想了想,突然转向青砂问道,“你觉得,给她取什么名字比较好?”
“司膳!”沈青砂眼睛一亮,脱口而出。
叶楚嘴角一抖,青砂果然是……很爱吃啊。
“司膳?”卫无双也是一愣。
青砂点点头,很认真地道:“叶楚做的菜很好吃。”
“司膳啊……”卫无双居然也很认真地思考起来,“嗯,倒也有点意思,那就司膳好了。”
“娘娘,房间准备好了。”
“那好,你们就先带司琴和司膳下去吧。”
“小琴小膳,请跟我来吧。”司画掩唇一笑。
叶楚脸色一僵。司膳!小膳!这么难听的名字谁要啊!黑着一张脸,准备对始作俑者怒目而视,一转头只见青砂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脸无辜。
叶楚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司膳就司膳吧,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司画领着叶楚左转,司棋示意沈青砂跟着她继续往前走,“这儿以后就是你的房间,我住在你隔壁,你刚来,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
沈青砂立刻乖巧地点头。
关上门,她靠在门上,再次握拳感慨,果然是皇后住的地方啊……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在掖庭住的地方有多简陋,简直是寒酸得拿不出手啊!难怪第一日进宫时,那个叫宋知秋的高傲女人会百般挑剔,她的丫鬟桃蕊还说什么这也是人住的地方吗,当时她还觉得那家伙是在无理取闹,现在想想也许人家说的是实话。
忽然感到无比泄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她那么努力地挣钱,却终究还是个穷人。这样想着,她一脸唾弃地瞅了瞅四周,不过是个宫女的房间,有必要这么奢侈吗?奢侈也就罢了,居然还这么高雅!
高床软枕,屏风书架,古玩字画,一应俱全的家具,居然还有琴台!香炉里燃着上等的檀香,还有这个——地上铺着的这个,这么柔软的触感,该不会是传说中的波斯地毯吧?!
沈青砂忍不住有些愤愤然,太过分了,这就是穷人和富人的差别吗?!不是说当今圣上清廉节俭吗?清廉节俭还奢侈成这样,那骄奢淫逸的先帝究竟要糜烂成什么样子啊?
越想越愤然,不过……她缓缓眨眨眼,突然一下子扑到床上抱住被子蹭了蹭,滑滑的丝绸被子,真是好软好舒服啊,以后都可以睡这么软的床,想想就觉得好开心好幸福。
“青砂,我……”卫无双突然推门进来,一眼便看见那个少年老成的小姑娘完全没有形象地在床上滚成一团。她瞬间呆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沈青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起来,麻利地拉拉衣服,低头敛目,神情严肃,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卫无双扶着门,终于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沈青砂被她笑得无比尴尬,捏着衣角,低着头站得笔直,努力假装刚刚那么丢人的事和自己毫无关系。
“紧张什么,你这样才像个正常的小孩子。”卫无双进屋坐下,笑眯眯道。
“我才不是小孩子!”沈青砂低着头小声争辩。
卫无双忍不住笑得更加开心,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是个和大人赌气的小孩说的话。
看沈青砂的头已经快要埋到胸口里去了,卫无双咳嗽一声,收了笑容,“好了,不笑你了,过来坐。”
“娘娘有事找我吧?”沈青砂听话地走过来,坐到卫无双对面。
卫无双也不说话,只是将手中的一张纸放在桌上,缓缓推到青砂面前。
白纸黑字,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名字——东苑三十四名秀女的名字。
沈青砂明白,卫无双是想考验她。拿起纸走到书案后,几乎不需要思索,她提笔圈出三个名字。
卫无双接过纸,露出满意的笑容,“你是本宫见过最聪明的女子。”
“奴婢只是明白,娘娘之所以留下奴婢,不是因为奴婢的故事有多感人,而是因为奴婢对娘娘有用。”
“司琴,替本宫做一件事情吧。”卫无双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招招手示意青砂附耳过去。
沈青砂听完,微抬起头看着卫无双,双瞳清亮,一字一字道:“定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