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村是个小村子,村里人平素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茶余饭后的谈资少得可怜,所以得知宫中婕妤亲临,连邻村的村民都赶了过来准备看个热闹。
叶楚家门前地方太小,所有人都想往前挤,一时间推搡不断,突然一个人被推了出来,一个狗吃屎摔在青砂的车轮旁。应一寒连忙将他扶起来,那老汉唯唯诺诺地拱手作揖,露在衣袖外面的手臂上有烧伤的痕迹。
掀起车帘一角看了一眼,沈青砂淡淡道:“让所有人退后两米,再有推挤的,就所有人都退后十米,如果还有人推挤,那就清场。”清清冷冷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压迫力,倒真让纷乱的人群顷刻间老实了下来。
“应公公,你带这位老伯去治伤吧。”应一寒应声拎起那连连摆手的老汉搁在马上,施展一手漂亮的马术穿过人群走了。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围观的群众安静了许多,后面的仪式进行得顺利而迅速。最后,沈青砂戴着严严实实的帷帽走下车,很虔诚地在坟前敬了一炷香,又赐了叶家珠宝布匹若干,亲眼看着叶家族长将其牌位放进宗祠,这才起驾回府。
马车一颠一簸与汨罗村渐行渐远,沈青砂掀开车帘回望身后,却只看见乌压压的一群人。嘴角慢慢勾起,似笑非笑,叶姐姐,你生前最怕无法叶落归根,如今我也算完成了你的遗愿,虽然我到现在仍一点都不明白叶落归根的意义。归这样的根,究竟有何意义?
回到府中,只见被应一寒领走的那位老汉正一脸拘谨地立在院中,沈青砂不由微微一笑。应一寒果然是个聪明的,办事真让人省心。看见她,应一寒连忙凑过来小声道:“小主,此人是个哑巴。”
沈青砂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但他虽是个哑巴却不聋。”阻了欲开口让老汉行礼的应一寒,她上前两步,问,“我叫你哑大叔可好?”
老汉脸上闪过一丝激动之色,连忙点头。
“听说你是永福村人?”
哑大叔继续拼命点头。
沈青砂微微一笑,开始说谎,“伺候我的姑姑也是永福村出来的,可惜这次没和我一起出来,不然见到你这个同乡一定很开心。明日我准备替她回村看看,你帮我带路可好?”
这话说完,哑大叔忽然激动起来,手舞足蹈不知想说些什么。
“去屋里拿纸笔出来。”沈青砂淡淡吩咐一旁的侍女。
纸笔很快取来,哑大叔急急握起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一行字,“村子没有了。”
沈青砂装作愣了一下才问:“什么意思?”
“十年前,好多人,杀杀杀。”最后三个杀字他写得很急躁,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
离得很近的应一寒怔怔地看着纸上的字,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这字迹分明就与永福村中那些墓碑上的字一模一样。原本他们以为墓碑上的字是孩子所写,却没想到那些字原来是出自这样一个人之手。
“你是说,十年前有一帮人冲进你们村子,杀了村里的人?”沈青砂柔声诱导着问。她知道哑大叔会写的字不多,根本写不出事件的完整经过,她只能用这种看似猜测的方法来探寻真相。
哑大叔激动地不停点头,指指自己的手臂,又在纸上写了个“火”字。
“你说那些人还放了火,你的胳膊就是被那场火烧伤的?”
得到了肯定的点头,沈青砂故作不解地问:“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好像没人知道似的,官府也不管吗?”
哑大叔握着笔似乎思索了许久才在纸上写道:“村子小没人知道,就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怕,我埋了大家,一个人走了。”
这一次沈青砂没有说话,她明白哑大叔的意思。永福村地处偏僻,村子很小又少与外人接触,所以就算全村人都死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发现,而他因为害怕没敢去报官,最后他安葬了全村的人,一个人悄悄搬去了汨罗村。
见她不说话,哑大叔以为她看不懂,又开始手舞足蹈并在纸上画个不停。
轻轻一按他的手臂,沈青砂肃然道:“此事我会奏明皇上,让汴京府尹彻查,你放心吧。”
安抚完激动的哑大叔,她转头对应一寒吩咐道:“你找到父亲,把今日的事情和他说一遍,然后让他给这位大叔安排下住处。”
沈子寅很快来领走了那位哑大叔,至于他会如何安排,沈青砂没有问,只压低声音对沈子寅说了句“村里确实有这么个人”。沈子寅微微点头,很客气地领着哑大叔离开。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沈青砂懒洋洋地抱着手炉微笑,“这个幸存者会不会来得太过容易”这种问题,她是完全不想费心考虑的,所以她将老汉交给沈子寅这个专司刑狱的“冷面判官”,然后安心等待结果便好。
回屋握着沈子寅送来的书册发了会儿呆,天便又黑了。躺在床上,她又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理了一遍,还是决定亲自去打听一下——辛丑年八月十五。
翌日。她醒得很早,洗漱完毕,她遣开婢女,换上那身圆领胡服,叫上应一寒,两人如法炮制再次从后门悄悄溜出沈府。
出了府门,她既不雇马车也不坐轿,直接在大街小巷中穿行。不多时,她停下脚步,笑眯眯抬头看门上那块高高的招牌——清音阁。她轻轻自语一声,“久违了。”
侧头看见应一寒那张木然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震惊神色,揪住他的衣襟,笑眯眯地将他拖进楼中。
对着一个迎上来的年轻姑娘微微一笑,沈青砂道:“我找你们老板娘。”
小姑娘被她的笑容晃了眼,心里赞叹着好可爱的少年,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红了脸为难道:“这位公子,我们老板娘……”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这么不客气的话,突然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知道,老板娘不好见嘛。”被拒绝的人依旧笑眯眯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琴坠递给那姑娘,“你把这个交给你们老板娘,她一定会见我的。”说完她自顾自找了张桌子坐下,招呼一旁的婢女,“给小爷上一壶好茶,小爷就坐这儿等。”
那小姑娘捏着琴坠半信半疑跑上楼去。青砂悠然喝着茶,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那小姑娘果然回来了,一脸好奇敬佩地对她道:“公子,老板娘有请。”
搁下茶盏起身,“麻烦应大哥在此稍候,小弟去去便回。”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浑身不自在的应一寒被这一声“应大哥”弄蒙了,等反应过来,沈青砂已经没了踪影。
沈青砂笑眯眯地推开那扇久违的雕花木门,不出意料迎接她的是一个长发垂地的曼妙背影。嘴角微微抽搐,她扶额,差点忘了童姨这诡异的私人爱好,这一次迎接她的会是怎样一张脸呢,真是又紧张又期待啊。
童瑶缓缓转过脸来,对她微微一笑,朱唇轻启,“莳萝,好久不见。”
错愕地退了一步,背轻轻撞上身后的门,她睁大双眼,不由自主地呢喃:“娘……”
指甲掐进手心,疼痛让她清醒过来——娘已经死了,那只是童姨画出的脸谱。长长吁了一口气,她抿紧嘴唇,认真打量起这张脸庞。片刻,她缓缓垂下眼睑。这张脸是娘却又不是娘,眼前的这张脸比娘年轻太多,那是一张不曾被憔悴悲苦浸染的脸庞,有她从未在娘脸上见过的美丽。
“说吧,你想要知道什么?”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童瑶斜斜倚着梳妆台,神情自若,慵懒地问。
抿了抿唇,她缓缓开口:“辛丑年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啊,花好月圆的好日子。”童瑶轻飘飘地笑着,语气平平如背书,“听说那天青潼和楼中的众姐妹一起用了晚膳,约莫酉时她换了一身新衣,开开心心地出了门,但那一去便再也没回来。官府在城郊凉亭中发现了一摊血、几枚杂乱的血鞋印,零散的血迹一直延伸到湖边,虽然最后也没打捞到尸体,但以那流血量来看,官府都推测她不可能活着了。”
青砂嘴角微微一勾,似笑非笑。可是她活了下来,不仅她没死,连她腹
中的胎儿也活了下来。
“可我一直相信她没有死,青家人最善水性,城外那条河水流平缓也浅得很,绝不是抛尸的好地方,既然不是抛尸,那就是青潼自己跳下去的。一个深谙水性的人跳入河中,且又找不到尸体,那只有一种可能——她没死!至少她绝对没有死在那条河里。”童瑶用一双猫似的眼睛望着她,软绵绵问,“我说得对吗?”
低垂着眸,青砂采取无视的态度,接着问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出事前,可曾有人去找过她?”
“有啊——”童瑶故意拖长了声调,“不就是你家那位沈夫人——赵箐嘛。听说她给了青潼一大笔钱哦,整整一千两哪,是后来给青潼整理遗物时发现的。”
沈青砂不为所动,淡然地继续问道:“时隔六年,被拆散的两人缘何会再次相逢?”
倍感无趣地皱了皱鼻子,这一次童瑶的回答无比简洁,“科考。”
原来如此,沈青砂点点头,“那么,最后一个问题,这两人于何时何地,缘何相识?”
“乙未年,青氏被抄家时,因为一柄匕首。你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从被查抄的物品中拿到了那柄对青潼意义重大的匕首,送给了她。”
“乙未年……”沈青砂低声重复了一遍,辛丑年往前推六年正是乙未年。看来沈子寅没有说谎,他的确是与娘亲相识在前,与赵氏成婚在后。不过,这也并不能证明当年雇凶杀人的就一定是赵氏。
是的,她不相信沈子寅,准确地说,除非有足够的证据,否则她不相信任何人的一面之词。何况从小到大沈子寅瞒了她很多事情,并且她可以肯定沈子寅现在还有事瞒着她。
“还有要问的吗?”
“没有了。为了感谢你替我解惑,我给你煮一壶茶。”她眨眨眼,走到茶几前跪坐下来,自顾自取了童瑶的好茶叶,慢条斯理地开始煮茶,一边望着沸腾的水,一边悠然道,“看来我可以回去告诉我家老头子一声了,哑大叔没问题。”
童瑶懒洋洋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一脸无动于衷。
“不用假装不知道了,你这副妆容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化出来的,若哑大叔与你无关,你是想说你能未卜先知,所以一早猜到了我今天会来找你,提前化了这张脸?”说话间,她煮好了两盏茶,一时间茶香四溢,拿过一旁的香料罐子,她问,“你还是加陈皮吗?”
叹了口气,童瑶起身挪过来,一边伸手去端茶盏,一边叹息道:“你聪明过头了。”
端起另一个茶盏做了个敬酒的动作,沈青砂调皮地眨眨眼,“承蒙夸奖,那我不妨再聪明一点。”她故意顿了顿,放慢语速,“你真的姓童吗?”
童瑶眼角一抽,轻轻呵出一口气,挑眉看着她。
“首先,当年的事情,你知道得实在太详细,简直就像专程去调查过一样;其次,你不该画这样一张脸的。不可否认,你画得很像,但是太年轻也太美丽了。”
“太美丽也是错?”
“我只是猜测,你一定没有见过辛丑年之后,永福村中的那个青潼。”她坦然说出自己母亲的名讳,显然并不认为这有何大逆不道。嘴角噙着一丝苦笑,她低低道:“如果你见过,定然画不出如此完美的脸。见过红颜白发英雄迟暮,怎么还能忍心提起当年?”
童瑶端茶的手微微一晃,几滴温热的茶水溅到手背上,她却恍若未觉。不知过了几许,她闷闷笑了起来,美丽的眼中波光潋滟。红颜白发,红颜白发啊……永福村,那一定是一段无比艰难的日子,艰难到让人心力交瘁。
“果然呢,我就说萍水相逢,童姨为何要对我这么好。”黑白分明的眼眸望向她,清浅一笑,“您一早就认出我了吧……小姨?”
飞快抹抹眼角,童瑶讶然地瞪着她,“你未免疑心太重了吧,我好心在你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你,你居然还怀疑我?”
“不是疑心重,而是我太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也许真有那种善良到傻的人,但您显然不是。最重要的是,我不认为运气向来不佳的自己会突然时来运转,遇上这种稀罕的贵人。”
童瑶让她一堵,默了默,轻声问:“你什么时候猜到我身份的?”
“刚刚。”浅抿一口茶,沈青砂带着令人舒适的笑容,温声道,“直到刚刚我才将所有零散的线索串起来,找到了这个虽然大胆却最合情合理的解释。童瑶就是死于流放途中青家最小的‘儿子’青瑶,当时看到这个名字时我就觉得奇怪,虽说青家取名男子以玉,女子以水,但‘瑶’这个字实在太过女气,当然只凭这点还不能确定,重要的是您刚刚跟我说的话。”她眨眨眼,笑得狡黠,“您说青家人最善水性,既然如此,青瑶的死因又怎么会是坠河?所以青瑶多半是没有死。”
童瑶脸上闪过一丝懊恼。
只听沈青砂接着道:“既然青瑶未死,那么一个同样名‘瑶’,又对我诸多照顾,对我娘的事知之甚深,且又暗中助我调查当年永福村一事的美人会是谁呢?总不会是青瑶的爱慕者吧,那样何必以‘童’为姓?排除掉所有不合理的解释,剩下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你就是青瑶,青瑶其实是个女子。你以我娘的名字作为自己的姓,想必你们姐妹感情一定很好。”
被抽丝剥茧一点一点揭穿的青瑶长长吁了一口气,笑得无奈又开心,“这么聪明的小脑袋,是遗传了你爹吧。”
躲开青瑶要摸她脑袋的手,沈青砂笑眯眯地提要求,“小姨,我可以看看你真正的长相吗?”
青瑶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起身转去屏风后。沈青砂在外面激动地等待着,六年了,终于要看见庐山真面目了!片刻,青瑶洗净满脸脂粉,素净着一张脸走了出来。
沈青砂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前的女子很美很美,微带着些许沧桑,却越发美得让人移不开眼。贪婪地看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很泄气地收回目光,弱弱叹了口气,“青家人都这么好看吗?我真怀疑我是不是娘在路边捡来的。”
青瑶浅笑着摇摇头,傻丫头,你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自己的美吗?你可是千年难见的天生秀骨,媚骨深藏,秀美内敛。这种美人,往往第一次见不会觉得多惊艳,甚至会觉得相当普通,可是每一次看都会觉得比前一次更加美丽,这样的女子不可深交不可久处,因为一旦看久了就会无法自拔。你没有发现,是因为你从来不曾给别人足够的时间,甚至你习惯在别人面前刻意隐藏气息,令人忽略你的存在。
沮丧的少女趴在案上等了许久却连声安慰也没等到,只能愤愤起身,无比抑郁地道:“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嘟囔完,她大步向门口走去。
青瑶脚下一点飘到她身边,飞快道:“莳萝,我替你和皇上算了八字,是大吉哦。你这么硬的命格要找到相合的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别错过了。”
“夫人说知道婕妤今日没出去,特意摆了家宴,请您一同用膳。”
沈青砂斜靠在软榻上,颇感意外地抬眼看了一眼传话的丫鬟,悠然搁下手里的医书,“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换身衣服就去。”
转眼她回到沈府已经半月有余,因着她整日闭门不出也顾忌着她如今的身份,赵氏自那日之后一直没有动作,眼见她不日便要回宫,想来赵氏也急了。
故意在房中磨蹭了一番,果然她到达饭厅的时候,人都已到齐了,上座自然是为她空着,可上座左边的位置上坐着的赫然便是沈惊风。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真是可笑,赵氏一定想不到她与沈惊风不仅见过面,而且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见她进门,沈子寅带头起身行礼。沈青砂因着心中不快,干脆就任由他们行礼。扶着应一寒慢悠悠绕到主位上坐下,她这才淡淡道:“都起来用膳吧。”她的平静果然令赵氏露出一丝失望诧异的神色。嘴角一勾,为何当年会觉得赵氏很难对付呢?现在看来分明就是一只没有獠牙的老虎,看着凶猛,其实就是只傻乎乎的大猫。
刚吃了一会儿,沈惊风突然拿起公箸替沈青
砂夹了一块藕,“你最爱吃的糯米藕。”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们二人身上。
沈青砂嘴角一抽,正想着怎么办,就听身后的应一寒声音平平道:“自从上回小主闹牙疼之后,皇上便关照了,不让小主吃甜食。”
沈惊风动作一僵,唇畔的笑变得有些勉强,“我不知道……”
沈青砂笑得温和,“皇上也没说就一点都不让吃的。”话虽如此说,但一直到用完饭,她也没有动那块糯米藕。并且借着这个机会,她自然而然地吩咐应一寒,“应公公,你来给我布菜吧,不好总劳烦唐公子的,何况唐公子也不知道我的喜好。”
一顿家宴因着众人各怀心思,吃得那叫一个压抑。沈青砂姿态优雅,却以快到惊人的速度消灭着应一寒替她夹到碗里的菜,很快两碗菜一碗饭下肚,她心满意足地放下碗,对着在座众人礼貌地笑笑,“我吃完了,各位慢用。”说完留下一桌目瞪口呆的人,扶着应一寒施施然出门去了。
还没往花园方向走出几步,便听见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追了过来,刚想为自己的料事如神嘚瑟一下,却听沈惊风无比豪迈地喊了一嗓子,“青砂——”
额角有青筋跳动。要死啊!叫这么亲还叫这么大声,嫌别人听不见不好编排话是不是啊?!
深吸一口气,沈青砂强忍住掐死他的冲动,笑容满面地转过来,咬牙切齿道:“唐公子,虽然我这人不太拘礼,不过你最好还是称我一声沈婕妤。”
沈惊风被她的气势吓到,半晌才讪讪道:“沈婕妤教训得是,在下失礼了。那个……我……我有些话想对沈婕妤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正好我也有些话要问唐公子,去前面吧。”沈青砂说的前面是池塘边,那里视野开阔,一面池塘,一面草坪,只看住长廊两头便完全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不等沈惊风开口,她抢先道:“我问你,你和哥哥一起去的南疆,后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哥哥会死,你又为什么失忆了?”
“我不知道,刚到南疆我们就失散了,我失忆是因为……”
沈青砂一皱眉,不客气地打断他,“这么说你对哥哥的事也是一无所知?”
“青砂,你听我说,我失忆……”
抬眼看向他,沈青砂再次打断他的话,“你真想帮我?”
沈惊风一愣之后,连忙点头如捣蒜。
“那好,你若真想帮我,便回南疆替我查一查哥哥的死因吧。”黑白分明的双眸静静看着他,似乎有一些期待又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
这是那日之后,青砂第一次正眼看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他用力点点头,保证道:“我一定替你查出来。”
沈青砂对他微微一笑,“多谢。”言毕她收回目光,垂眸望向池中不断跃出水面的鲤鱼,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蝴蝶一样轻轻颤动。
呆呆看着她净白如玉的侧脸,沈惊风忽然脑中一片空白,“我……我想问……”
“嗯?”沈青砂轻飘飘望过来,于是沈惊风更加无措,只听她轻轻一笑,干净温暖的声音清泉一样动听,“这样吧,你先听我给你讲个故事,你也正好理一理要说的话,如此可好?”少女笑得无比真诚,心中却暗暗补上一句:如果听完,你还打算说的话。
这当然再好不过,被算计的沈惊风心怀感激,浑然不觉自己踩进了陷阱。
一炷香后,听完故事的沈惊风一脸灰败迈着无比沉重的步伐离开了,而沈青砂整个人倚在美人靠上,带着愉悦的微笑,有一下没一下地喂着池塘中的鱼。
不多时,有人缓缓走到她身后,她懒洋洋地趴在栏杆上头都没回,这个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沈子寅,何况她吩咐了应一寒,除了沈子寅别人都不准放进来。
沈子寅转到她面前坐下,轻声唤她:“青砂。”
“爹有话直说。”
“你不肯和惊风走,可是因为……对皇上动心了?”
睁开一只眼睛,她反问:“那爹是希望我对皇上动心,还是不希望?”
“不希望。”出乎她的意料,沈子寅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沈子寅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道:“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即使现在皇上对你很好,然而君恩似流水,一朝恩断红颜老,爱上他你不会开心的。”
沉默片刻,沈青砂忽然轻声笑了起来,“爹很在乎我开不开心吗?”
只这一句便堵得他无言以对。在乎吗?当然在乎,可是那又怎样?事实是,在他身边这十来年,青砂一直过着不开心的日子,而他亦从未做过令青砂开心的事。
“爹,开不开心,其实对我一点也不重要,因为我不会让自己难过。而且,您为什么不往好处想想,也许皇上愿意为我放弃后宫,独宠我一人呢?”
“那么……”沈子寅深深看了她一眼,沉声说,“你会成为祸水,褒姒、妲己、飞燕、合德,一旦成为祸水就注定没有好下场。青砂,这不叫往好处想。”
“祸水啊……”她勾起嘴角,完美无缺的笑容令沈子寅一点也看不穿她的心思,“您放心吧,我的决定和感情无关,我只不过是失去了离开的理由。”
“离开的理由?”沈子寅很是疑惑。
“爹觉得我为什么想离开?因为沈惊风?”她摇摇头,“不,想离开只是因为明白自己多没用。曾经的我弱小到连保护自己都是奢望,这样的我除了逃离还能奢求什么?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不管是谁,只要能带我离开这个家,谁都好。”
沈子寅握紧双拳,直觉不愿再听下去。
耳边听见她用平淡如水的声音继续说道:“搬出去之后,我学会了挣钱养活自己。然后我开始想,或许我可以变得更强一些,强到足以对抗赵氏,对抗那纸残忍的婚约。所以你来找我说让我进宫时,我立刻就答应了。进宫后,我很幸运地遇见了皇后,我毫不犹豫地投靠了她,因为我需要借助皇后的力量来对付赵氏。”
说这些时青砂一直笑得很愉悦,仿佛她说的是令人很开心的事情。往前倾了倾身子,她凑到沈子寅耳边轻声道:“爹,其实我该谢谢你,那天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告诉了我哥哥的死讯,现在的我想必正游历于名山大川之间了,又怎么会知道原来权力地位真的可以令人变得这么强大。”
欣赏着沈子寅错愕的神情,青砂惬意地重新倚上美人靠,“爹,你说,已经变得这么强的我为何还要离开?你也不想我离开吧,你不是也希望借助我的力量替你除去赵氏和她身后的南渭王府?不然,你何苦一心算计,将我推到皇上身边。”
沈子寅脸色已然一片惨白,果然,果然青砂她什么都知道。
“爹您不必歉疚,不是您算计了我,而是我明知被您算计了还是选择了这条路,这是我的选择,与您无关。”沈青砂却没兴趣留下来与他上演道歉与原谅的亲情戏码,她站起身,沿着长长的走廊,不疾不徐往前走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听到沈子寅说什么“君恩无常”“红颜祸水”,心头就噌地蹿起一阵无名之火,令她不管不顾就想要揭开这个丑陋的伤疤。
走出长长的走廊,瞧见应一寒正和一人说着话,看那人的衣着打扮,似乎是宫里的人。
加快步子走过去,她问:“什么事?”
那人对她行了一礼,道:“回沈婕妤话,礼部杜侍郎今日早朝弹劾婕妤恃宠而骄,滞留娘家逾期不归。”
眼角微微一抽,真是做什么都有好几双眼睛盯着,这位杜侍郎又是替哪位出头的?心中狠狠唾弃一声,面色却是如常,淡淡问道:“皇上怎么说?”
“皇上什么也没说,就让奴才来问问婕妤什么时候能回宫。”
虽然穆成泽没对她要求什么,不过算算日子也的确该回去了,今天有个杜侍郎弹劾,保不住明日又来个孙侍郎上奏,这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少给穆成泽添的好。对送信那人点点头,她侧头对应一寒道:“应公公,回去收拾收拾,我们明日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