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花缕缕香 驯化缓和
她走出不到十米,手臂被拉扯住了。
回头望,乌泱泱的人。看戏的,着急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各种神情的面孔,又如此千篇一律,目光都向她望来。
必须要及时摆脱,不能够任由蔓延上来包围。
人类许可的常规手段……
她用躯体的力量对抗着,挣扎着,纤细柔嫩的肢体从虎口间隙脱出。
她迅速奔跑到上一层,短暂地摆脱人群,然后跃下,灵巧地落地,前往韵术麒所在的教学楼。
初中部和高中部并不在同一栋楼,无法从楼梯下楼的话只能用冒险的方法。看起来是躯体的力量,人类应该不会过分吃惊,只能归咎于运气。
她气息平稳地疾走着,不多时回忆起所在的楼层,于是无视周围学生诧异的眼神,趴到教室窗边,沉下声音呼喊:“韵术麒!”
人在重重书堆后猛然抬起头的场景也相当似曾相识。
她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
正是由于她有自己的的意志,为了节省不必要的精力,所以遵照韵术麒所言变成了最便捷的方式。如果他人能够帮助思索下一步该做什么,还有什么必要自己思考?她更多的精力,放在关注如何得到她想要的信息上更好,尽管这件事对当下的生活似乎无用,但是与她自己而言是最关键的。
现在的情况得让他判断出解决方案,她不想思考。养得懒了。
她违逆了这些学生眼中的权威,不仅没有写所谓的自我反省,而且毁坏了他人成果,还脱离了场景的控制,违反了纪律。
这些行为并非出自本意,当情况出现的时候做出的抉择有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意味,但既然已经发生了,也没什么可隐瞒。
所以,接下来做什么呢?
看着眼前看似乖顺站立着的纤弱少女,韵术麒深呼吸几次,避开她的眼睛,说道:“你知道是不对的,但你还是做了。”
“是。”
“你觉得这样做能够直截了当的解决问题,还是干脆逃避,直接丢给我解决?”
她不可置否,学着看见过的人类的样子微微耸肩。
“你让我想想。”韵术麒不能不感到头痛,与同学发生矛盾这件事还没结束,反而捅了更大的篓子。
事情的起因再说也是多余的,现在关键的是怎么面对和处理解决掉它。
“你有出现过想要伤害别人的念头吗?”他试图找出突破点。
“没有。”
“你觉得是他们主动挑起而且纠缠下去的吗?”
她耸肩。
“但你还是做错了。”韵术麒摆正严肃脸,端正姿态对她说,“你应该和老师和同学道歉。”
“就这样?”她讶然。没觉得超出常规。还是说这样的事情发生也属于常规范围?他已经预料到了吗?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她本来想耸肩,动了很小的幅度后停住了。
是没有服从安排?她按时待在教室里,按时离开。她的行为举止看起来没有出格的地方,那么出错的只能是他们。她只是被迫应对不按常规行动的他们而已。应对失效,行动受阻,这便是她的错了么?
她已经试图理解和容忍他们对新事物的不安了。
道歉应该发生在,出错导致原本的秩序被打乱,需要重新接驳恢复秩序的时候的衔接。看起来是因她而起,但是错误的不是他们吗?
韵术麒原本等待着她细声软语地应答,像是她遵照其他指令一样,但是抬眸看到的是她毫不掩饰的直勾勾的眼神,相当直接的质疑意味,不由得心下一惊。
看来这样的说法行不通,她已经有自己的观点了。
韵术麒顿住,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晴珊,你看……你已经发觉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了吧?他们不会像你一样直来直往不加掩饰,所以这样的你让他们感到害怕。这里遵守的规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总基调是整体看起来和谐,这需要缓和,也就是说,在碰到什么事的时候,想想大局,你的言行不单只影响你自己。”
他见她微微歪头认真又疑惑地听着,稍稍宽心,接着说:“人总是在群体之中生活的,为了群体的利益,个体的利益不能够全部都尽善尽美地满足。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你可以采取更温和的方式延后再处理,或者什么都不做,把事情告诉我就好,我会帮你解决。激烈的冲突不是希望出现的局面,而且往往也不能够很好地解决问题,你觉得呢?”
她眨了眨杏眸,眼神似乎软和了些:“什么都不做?他们在伤害我,就在当时。我不知道后果,你也不在当场。你什么也做不了。”
他耐着性子安抚:“晴珊,相信我,我不会让你被伤害。他们也不会真的伤害你,你不是没做什么吗?你是因为不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做,才和他们发生了矛盾,而这种矛盾不是非要上升到明面冲突的层面。我会向你解释的,你也能够理解我的话,这没什么的。”
她没有言语,只是眼眸不时忽闪。
“没事的,没有人会伤害你,我也不会允许谁伤害到你。你来找我,是
相信我能够帮你,是吗?我觉得很高兴。”韵术麒注视着她的眼睛,温和轻缓地说着,“你一时半会可能还难以理解,但是慢慢会理解的。我会陪着你。在这里生活,就需要适应这里的环境,没有别的办法。但你能够适应的,我相信你。”
“生活在这里……”她低声重复着,喃语。
韵术麒感到她的眸光灰暗而渐渐趋于平和,唇角稍稍扬起,继续轻声道:“对,我们一起,生活在这里。不要害怕,我一直在这里。有事情发生的时候,尽可以来找我,你完全可以依靠我,不用怀疑。你也许会慢慢生长出自己的力量,但是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随时欢迎。”
“依赖你……?”
“对,依赖我,是可以的。你已经信任我了,可以继续这么做。”他缓慢而有力地重复着词句,凝视着她的眼眸,牵引她的心神,低声强化着。
她的脑海似乎放空,慌乱的思绪被扫荡清除,隐约记起她来到这里、来到这个人面前的原因:“接下来我要怎么做?”
“如果你不愿向他们道歉,我可以给你安排新的班级,在那里他们会接纳你,你不用担心再发生这种事,继续按照我教给你的方式待着就好。”思及此事,韵术麒眸中闪过一道寒芒,“那个老师确实有点多管闲事了。”
若非那个老师受理了所谓打架斗殴这件事,勒令反省写东西上交,也不至于引起她这么大的反感,无法继续待在那里。虽然这种处理方式是常态,更多的形式意味息事宁人,但是她难以忍受了,那就是需要整改的。至少让这种规则不再束缚她。
处理这种事,他还是能够做到的。
暂且安抚妥当,也许过几天她就不会把这件事当回事了,该做的保护措施还是要做下去。
见她垂首抿唇,彻底没了脾气,韵术麒松了一口气,试探道:“你现在觉得累吗?我送你回屋子?”
她摇头:“我自己走。”
他不太放心:“接下来的课也是自习,我可以出教室的。我陪你?”
“不用。”她的眼眸恢复冷淡的平静,看向窗外,依旧是灰蒙蒙的,但不会有雨。这样的天气到处走也没关系,不用担心下雨又没带雨具,毁了心情,也行走不便。
“那你——”韵术麒还在想办法让她继续留在他的视线范围,她已经站直身子,与他擦肩走过,连结束的话语也没有便离开了。
自主性太强了……好在没有别的想法,还是单纯的人儿——韵术麒在心底轻叹。
累倒算不上,只是隐约感觉刚才一段时间的状态不太对劲。头脑里只剩下“去找韵术麒”这个想法,然后一直浑浑噩噩的。
某种程度上讲,韵术麒对她的驯化还是很成功的,至少她已经有一种自己就是人类的错觉。尽管还是有些观念上的违和和脱离,表面上已经尽可能首先采用人类的方式去应对了。这算是进步?
她脚步轻快地走上天台,开阔的视野让她感觉自在很多。
瞄到对面天台有人走动,她迅速将自己躲在了墙体阴影里,呼吸平缓动作顺畅。
她微微闭眸,感受到阴影从后背伸出,就像宽大的手臂,缓缓包裹她的躯体,有陷进去的柔软触感,仿佛后仰下去接触到的不是坚硬的墙体,而是极尽软和的沙发。
她没有惊讶,右手上抬握住左上臂,安稳地站立,出声道:“你在这里。”肯定的判断句。
无形的阴影缓缓幻化出实体,脑袋凑在她耳边,亲昵环抱的模样,眼角极尽妩媚妖艳,声线磁性的低沉:“针,你的性情真是无趣呢。”
她不为所动,目不斜视,平静地问:“你都看到了?”
“针是希望我看到什么?全程吗?”背后的妖族影尊轻笑,“又能怎样呢,你唤的不是我,我也就没有出现的必要。”
“若是我唤你,你就会现身么?”
湖秋沙视线上扬,声音飘忽:“啊……也说不定。人很多呢。所谓的,‘不允许’,是吗?”
她猛然皱眉侧首:“你怎么知道?!”
她的思想不该被洞悉才对,就连告知了事情经过韵术麒也做不到……
“别紧张,针。”他在耳畔柔和轻声,不同于韵术麒刻意迷惑的意味,只是缥缈妖异的观感,“我也有过和你一样的想法……大概试图深入地融入人类群体的异族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什么样的行为是禁止出现在人类社会中的呢?一旦被发觉,可能后果会很严重,被驱逐也说不定……”
他漫不经心地哼着,微凉的气息划过她的脸颊,确实存在的实体。
她慢慢松开眉心的肌肉,听他说着。
她觉得自己应该擅长倾听,或长或短的语句都能够听下去,直至觉得严重违背她的观念而感到烦躁。
倾听是一回事,将之融入自己已有的观念体系又是一回事。但是不急。
“所以是很寻常的、能够推断出来的念头吗?”她问。不带什么敌意。只是疑问。
他的下颔微微扬起,又轻轻点下去:“在我看来,是这样。你感觉到这会冒犯你的话,我就停止这种判断
。”
“你怎么想无所谓。”她不会试图干涉他人想法。只是试图让自己的思绪变得可控有条理。自己和他人之间的界线,是保持着并且清晰的。
全身心保持高度戒备相当消耗精力,以同为异族为借口也说得过去,姑且放置。没有非常明显的威胁,放松一些也无妨。
“那好,针,”他抿起唇角,“要听听我的想法吗?”
她眨了眨眼眸,算作默许。
“不用管正确与否。只要遵循你心中感觉到舒适的方式就足够。”
她视线下移几分:“自己的想法与现实存在的规则如何调节?”
判断为不被容许的,被修剪抛弃。盲目地遵照外在标准动刀,可能无意间连原则底线一类也被损害,还美名其曰与环境契合适应。
外界的底线在哪里呢?是否会得到满足而休止呢,种种要求……她拥有的范围就这么大,任由外界条条框框限制修剪,能够幸免留存的又有多少呢?
韵术麒大概不会告诉她答案,他可能未曾想过。他一直生存的环境就是这样,多余的超出范围的根本不会设想,即使问到可能也觉得没有思考的必要。现实所需的才是真理,尽管是各种各样的个体组成了这个现实。
如何呢?
她感到困惑。
那么同为异族的湖秋沙,就能够给出她想要的答案吗?但是她自己也并不清楚想要的答案的轮廓。
没有已经存在的作为依据,无法分析判断。暂且放下判断来倾听也可。
湖秋沙颔首几分,道:“确定自己绝对不允许更改的规则,然后随性而为。对于自己的安全范围牢固地确立好了,外在的一切都可以行走探索,绝对自由。”
“是这样……”她感觉像是在心湖投入一块石子,涟漪由点到面一圈圈蔓延掀起波澜,有什么澄清明晰了。
只有自己心中的规则才是实际可把握的,其他确实可以随意,外在的规则太多了,想要遵守也可以,不想要遵守也可以,只要清楚自己的底线并且守住就好。
能够自主选择决定的话,也就不存在什么失谐与否的论题。外界的规则不该束缚到她,即便是声称为人类都需要遵守的东西。
她是异族,所以无论身心都不该局限在人类的规则之内。是这样才对。
只要遵从内心,自然而然,那么谁也没有凭借对她指责批判,这样明确的法则不存在。
不过……选择相信自己是人类,或是异族,都非发自内心的认同,而是自己之外的存在的说法。如此倾向性地信任,然后强行归属认同,便是正确了的么?
感受到她又困扰纠结于某个难题,眉心深深皱起,湖秋沙轻轻叹一口气,声线更加慵懒几分:“要说起来,你的存在只需要记住一条规则便好,那就是——让自己感到舒适。只要有这一条宗旨,其他杂念都可以抛却了。”
思虑过多确实是她的症结。将所有方面的各式各样的思绪整合归一,只以一条规则判断好坏与否,如此粗糙,这样是可以的吗?
她怀疑着,但是又感到,停留在这一点上不作思考也挺好,看似也是“真理”。
湖秋沙比自己有经验得多,不管从什么方面来看。他混迹于妖族或是人间都久已。这样的说法有他自己的考量,也或许是不想要再无意义地废话下去。简单明了,一句话就足够了,能够应付任何事,或至少绝大部分的事。
只要这样就可以。
她轻轻颔首,没有表态。
和湖秋沙在一起的时候的思辨总是会冲撞到思考过或者没有考虑过的边界,拓展开,或者发生转变。思想的交锋是很累的,所以点到为止,有所感触就保持在那里,多余的话语或举止是不需要的。
或许是同为异族才会这样说。也或许是由于先前的约定,各取所需所以被迫靠近。
说起约定……
“你还记得,你要帮我恢复力量吗?”她冷不丁地问。
湖秋沙温和地眨了眨眼眸:“我是说过。”
“所以?”
“所以我在试图接近你。只有你放下防备,我才可能对你做些什么。”他一脸无辜地挂在她身上,分不清是借口谎言还是真实考量得出的结果,“在动手之前我也不能确定能够做到什么程度。或许有效果,你一不小心能够让我寂灭,把这里给毁了,也可能只是轻微地觉得更有掌控能力,完全无效也是可能的。面对种种可能的结果,你做好准备了吗?”
她倒是真的没有考虑过太多。只是他说有这么一条可能的路径,那么保有一些期待,这条路径指向积极消极或是完全没有希望的死路,不曾设想。
“这是冒险的举动。你现在的状态自然而然,若是经由我进行干预,会发生什么很不好说。”他如宝石般明澈深沉的眸子透着狡黠,呈现事实又如俏皮引诱,“你觉得你已经放心将自己交给我了吗?我什么都不会保证。”
她闷闷地吐出气息,双臂垂放:“你要我承诺什么吗?”
“你觉得能够,那么我就尽力而为。”他只是神秘地抿唇微笑着,气息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