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初从从容容地笑道:“晋三少爷这话问得好,为何当初不投奔?”
她抿了口茶,才继续道:“只因我有一个有志气的哥哥。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对大多数人来说,晋府是金窝,可就是金窝,也不如在自己家里自在,您说是吧?”
如她所猜测,晋凡书一听这话就沉默了,他捧起碧玉杯,饮了一口茶,眼中若有所思的感慨,晋凡书之前一直流落在外,一年多前才回到晋家,结合她在客栈听到的只言片语,和之后了解的晋凡书的处境,想来这句话,晋凡书一样是有同感的。
“我哥哥那一年才十岁多,原也是打算来投奔姑姑的,就将家里的东西都变卖了,只留下些父母亲人用过的旧物做个念想,往杭城就来了。也是我兄妹运气好,天无绝人之路,后来到了杭城,因有人愿意雇下我哥哥做伙计。我哥哥觉得既有活计可做,也不愿意这样寄人篱下,我们便在杭城赁了房子住了下来,哥哥外出做活计,我就在家里料理家务,虽说这些年来过得清贫,倒也到安宁。这些年哥哥挣了点钱,从两年前就自己跑点小买卖,只是……”夏语初说道这里,顿了顿,显得有些难过担忧的样子。
“只是我哥哥去年下了重本,辞别了我,要跟着人家去做买卖,原说最多一个月就回的,谁知至今未回,我等了又等也没有等到哥哥回来,无法可想,只好留了字条给哥哥,自个来投奔姑姑……哦,邬太姨娘了。”她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怀了担忧。
晋凡书沉默了一会儿,道:“原来如此……”
“如此,”夏语初道:“还请三少爷替我将信物转交给邬太姨娘,相信邬太姨娘自会辨认真假。”
晋凡书看了看桌上的银钗,小小的莲花簪,边角沉积了岁月的黑色银锈,看起来毫不打眼。他将银钗递给伺候的丫鬟:“将这个给邬太姨娘送过去,就说有亲戚来寻。”
夏语初微笑道:“多谢三少爷。”说完沉默下来,捧着碧玉杯饮茶。
要说晋家是杭城首位大商家呢,连待客的杯子,也是投了女客的喜好,取碧玉为材,杯身雕刻各色花卉,晶莹剔透,注茶入内汤色如碧,衬着窗外的绿树碧绿,花色清浅,实在雅致。
晋凡书也在饮茶,只是在偷偷打量着夏语初,只见她只垂眸饮茶,抬眸观赏窗外丽景,既没有局促不安,也没有上赶着与他套近乎,便道:“方才我问你为何以前称为姓楚,是姑娘家里有楚姓人家?”
夏语初点头道:“正是,家母姓楚。平日凡事都是哥哥在打理,虽住杭城几年,一旦没了哥哥,就是在杭城,我也是人生地不熟,满心彷徨,谁也不敢信,如何敢轻易将实情告知他人?”她回想了一下当初,笑了笑,道:“说起来,那时我就像只刺猬一般,谁靠近都想扎上一扎,多有不敬,还请三少爷见谅。”
晋凡书摇头道:“不必如此。那锦被?”可不像寻常人家能用的。
夏语初道:“那是我哥哥以前无意救了一个大商人,他向我哥哥致谢,要送我哥哥银钱酬谢,我哥哥拒绝了,见他正好贩卖的是被子,便打趣,若是要谢他,就送条被子给他罢。当时我哥哥并不知这锦被如此珍贵,还以为只是做工精细些的被子,因此有此一说。那商人却也大方,二话不说就送了一条给我哥哥。后来才知这锦被如此珍贵,也不敢太用了,一直放着。”
“去年我哥哥一直未回,家里柴米用尽,为了凑钱给哥哥做本钱,铜板也没几个,只好当了换钱。”
晋凡书道:“既姑娘在杭城有房可住,为何我见姑娘住在客栈?”
夏语初楞了一下,她将事情的前后都想了一遍,偏忘记了这茬,是呀,既有房可住,她为何住客栈?
“这是……”夏语初迟疑了一下,面对晋凡书探究的目光,红了眼眶:“这是因为,我哥哥几月未回,附近有些地痞流子,以为我好欺,便寻空上门骚扰……”
她咬了咬牙,恨恨道:“我无法,为保清白,只好住客栈里避几天,如今,也有此原因……”
她霍然抬头,逼视晋凡书:“这个解释,三少爷可满意了?”眼中泪光点点,无限委屈羞恼。
晋凡书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心中愧疚,这对待字闺中的女子来说,是沉重的羞辱,而他竟逼得她说了。
他结结巴巴道歉:“对、对不起……”
夏语初摸出手帕揉了揉眼:“不怪你,谁对突然上门的陌生人,都有怀疑,只是……这些话我真不想再说一次了……”
晋凡书忙点头:“是、是、是。”
说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原来一个长相清秀,面容却严肃的丫鬟伴着传信的丫鬟进了门,先向晋三少爷行了礼,直起身来只管打量夏语初。
夏语初站起身来:“这位是?”
晋凡书道:“这位就是邬太姨娘院里的丫鬟彩云。”
“彩云姐姐。”夏语初福了一福。
彩云的目光软和下来,对她点了点头,对晋凡书道:“邬太姨娘请这位姑娘过去她院子里。”
晋凡书点了点头:“去罢。”
彩云便对夏语初招手:“你随我来罢。”
夏语初冲晋凡书一福告辞,跟着彩云外内行去。
一路穿花渡柳,行了好一阵,才在一座院子前停下来。
一个穿绿衣的丫鬟笑着迎上来,迎上彩云:“回来了吗?”
彩云淡淡一点头:“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那绿衣丫鬟想也习惯了彩云的性情,并不在意,只探头往她身后看,对上夏语初的目光,便冲她笑,道:“邬太姨娘在内等着呢。”
彩云当先掀开帘子,对夏语初道:“姑娘请进。”
夏语初进了屋内,光线一暗,满室暖意,这早春的湿暖里,这室内却竟然仍燃着碳盆。
一个着褐色素绢长袍的老妇盘坐在炕上,发丝花白,梳着圆髻,没有带头饰,手里拿着檀木佛珠盘玩着,见夏语初进来了,就抬眼看她,眼神很平静,像干枯无波的古井。
不需要丫鬟解释,夏语初也知道这就是邬太姨娘了,旁边有人拿了个蒲团过来,夏语初怔了怔,就跪下磕了个头:“邬易儿见过姑姑。”
这一声“姑姑”,才让邬太姨娘冷寂的眼中起了仲怔感慨之色,道:“起来罢。”
夏语初站起了身子,邬太姨娘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坐。”
夏语初落坐后,她上下打量着夏语初,问道:“你爹是……”
夏语初微笑道:“我爹排行第五。”
邬太姨娘点了点头,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感慨道:“我离开的时候,你爹才……”用手比了个两尺来的高度:“这么高罢?”
又看夏语初:“转眼间,物是人非呐。”
“是,”夏语初低声道:“时光如流水,世事无常。”
邬太姨娘有些意外地看了夏语初一眼,眼中的神色亲近了不少:“这些年邬家都发生了些什么?你且与我说说罢。”
夏语初点了点头,娓娓道来,主要说的还是邬氏兄妹的记忆,间或也提到前两辈的事情,说到邬家遭遇瘟疫,只留下邬氏兄妹的事时,邬太姨娘平静的眼眸里流露出了些许怅然,说到哥哥邬道善不知所踪时,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关切:“不用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夏语初点了点头:“嗯。”手里却揪了揪帕子,邬太姨娘叹息一声,又问:“你哥哥娶亲没?”
夏语初摇了摇头:“尚未娶亲。”
邬太姨娘点了点头,却又不说什么了。
夏语初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得丫鬟急急地跑过来掀开帘子,道:“大公子来了。”
夏语初顿下了话头,望向门帘处,只一会儿,男人沉重有力的脚步声传来,门帘一动,进来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他身穿枣红交领绸袍,上绣暗纹如意纹饰,头上金簪束发,浓眉高鼻,面容严峻,颇有些轩昂气势,只是一双眼略带了阴鹫,显得不甚好相处的样子。
晋家大公子,晋凡棋,年三十二岁,为邬太姨娘所出,被嫡母包养。夏语初脑中浮现这一段信息。
他一进门,一双眼就往夏语初身上扫来,老练而锐利,夏语初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大公子看了她几眼,才见眼光收回,向端坐的邬太姨娘做揖:“给姨娘请安。”
邬太姨娘没有动,只手指抬了一下,大公子也不在意,直起了身子,眼光又落在夏语初身上。
一时室内静了下来,有微微的檀香味弥漫,不像母子相见,倒像身处凝肃庙宇,泥塑菩萨金刚相对,气氛凝重,透出一股子冷漠疏离,或许是夏语初的错觉,她觉得大公子和邬太姨娘之间,除了冷漠疏离,甚至有一点厌恶的味道。
她心中闪过惊异,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两人都没有做声,作为不速之客的夏语初,更没有做声的理由,彩云就站出来打破凝肃,她轻声问大公子:“大公子要喝什么茶?奴婢好去煮来。”
大公子随意地道:“随便罢。”一撩袍子,在邬太姨娘对面坐下。
彩云楞了楞,她有此一问,不过是想打破下气氛,否则她又何必来此一问,直接上茶就是了。
大公子来此,从来都是站立片刻,坐都不坐就离开的,因此她以为这次他也是请了安就离开,不想,竟是猜错了。
彩云应了一声,转身离开倒茶。
大公子落坐后,并没有与邬太姨娘说一句话,而是眼神又落在夏语初身上,带着审视。
那感觉让夏语初觉得很不舒服,让她觉得像是被狼巡视猎物一般,她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手中的帕子却在指间纠纠结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