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琳琅也起了杀机,容郁默默然想道。黑袍人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容郁等了许久也不见继续,不由奇道:“后来呢?”
黑袍人神思恍惚,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一个深夜,公主璇玑将他带到王府后门,道:“你走吧。”
他本来不是多话之人,这时候却也忍不住开口:“您为何轻易放我离开?”
这时候月光照在他们身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公主璇玑琥珀色的眼睛,如夜色一样的苍茫,让他在忽然之间想起她曾经在幽州那个遍地黄沙的边陲小镇度过她的青春年华,而不像其他的皇室女子一样在暗魅丛生的皇宫中长大。
公主璇玑悠悠地道:“因为见到你以后,我相信柠王可以成为言儿的对手。而原本,我以为言儿是没有这个运气的。”
他于是恍然,冷笑:“不会让您失望。”年轻时候的傲气如他的兵刃,是极单薄极锋利的一抹刀光,在扬眉和转身的瞬间焕发出奇丽的光芒。
他走得这样匆匆,以至于在很多年以后想起来,甚至拼凑不出那一刻公主璇玑唇边的笑容。
他以为他懂得的,他以为他知道的,其实只是一场误会。
“后来呢?”容郁的声音将他惊醒,他敷衍道:“公主璇玑让我离开。”
容郁没有追问,她默然想了半晌,断然道:“那是你第一次见到琳琅,却不是第一次见到明月公主。”
黑袍人心下一凛,手指一跳,目光却不自主地瞟到她的腹部,指间有什么光芒一闪,又收了去。
容郁淡然笑道:“如若霜思林是你第一次见到琳琅,以阁下的本事,怎吗可能猜不出琳琅的身份?所以霜思林之事,应是你从他人口中得知,你希望自己当初在场,能一睹琳琅的风华,可惜你没有。而明月公主……如果那是你第一次见到明月公主,她又怎吗可能轻易将你放走?”轻轻一叹,又道:“你也不必想着杀我灭口,别说我猜不出你的身份,即便猜出来,我……又能告诉谁去?”末尾一句话说得颇为凄楚。
黑袍人却道:“难免你不为了保命将秘密泄与平郡王。”
容郁道:“以平郡王之多疑,你以为他会再信我吗?”她虽然这样说,心中却想:平郡王分明已经见过你的形貌,还用得着我泄密吗——莫非那日在碧泺宫所见并非他的真容?还是说,他并不是秦大人?
黑袍人盯住她半晌,忽然长袖一振,烛火一灭,那人顷刻就不见了踪影。容郁独自坐在黑暗里,等到天色慢慢泛白,看到自己的影落到窗纸上,冷冷一笑,在黎明将曙的时候,竟是无比的诡异。
天到底亮了,翠湖居忙碌起来,准备盥洗的,伺候早点的,打点晨装的,又有传皇帝赏赐的,一时间下人忙得团团转,夜间种种都被清晨忙碌的气氛冲淡。
那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开始,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夜的结束,黑暗里发生过什么,在这忌讳莫深的宫里面,每个人都明白,什么是当知道的,什么是不当知道的。
忻禹政事忙碌,有时候来翠湖居,也是来去匆匆,有时候不来,就会差人过来打赏,新鲜果子,奇珍异品,色色都难得。也有下人念嘴说皇上去齐妃那儿了,皇上又有了新宠,容郁也听听就过,众所周知,翠湖居里的主子才是皇帝最宠的一个,何况忻禹子嗣艰难,说起来登基也有十余年,妃嫔虽然不算多,却也是有数的,奈何非但没有皇子,就连公主都没有。
容郁身为翠湖居之主,又怀了龙胎,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一举得男,便是封后也未可知。因此虽然忻禹来得不算殷勤,翠湖居却也不寂寞,反是容郁有时懒得应付,都叫知棋打发了。闲暇时间里也就翻翻《柳毅世家》,或者在翠湖居里四处走走,春天过去,菡萏生香,日高一日,愈上愈妍,碧色的叶铺满一湖,下面是脉脉的水,真个切了翠湖之名。
每每容郁觉得自己发福了,可是揽镜自照,镜中的女子仍然长着尖尖的下颌。她很喜欢在暮云四起的时候走动,看倦鸟归巢,也看落英缤纷。
这一日忽然听到悠扬的乐声,不由奇怪,偏了头问知棋:“这是打哪儿传来的呢?”知棋侧耳细听了,回道:“是宸英殿。听说今儿勤王回京述职,照例是要安排宴席的。”
容郁边走边道:“听那调子,像是南乡子,有许久没听过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知棋一时也琢磨不出她的用意,只愣愣地跟在后面,赔笑道:“奴婢于这方面所知甚少,听说汀兰苑堇妃最擅小调,若是她在,倒可以求教一二。”不想她这一说,倒是引出容郁的兴致来,接口就道:“那我们去汀兰苑找她说话。”
知棋略一犹豫,劝说道:“天一黑就凉了,娘娘加件衣再去吧。”
容郁说:“我慢慢走,你回去取了衣赶过来吧,就……那件浅紫的披风。”知棋应一声“是”,忙忙往回赶。
那暮色里乐声悠悠然: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花偎伴笑,争窈窕,竞折田荷遮晚照。
词曲都不见得出众,胜在生气盎然,在这精雕细琢的皇宫大内,什么都不缺,唯有这生趣二字,却再难得不过。容郁听得入神,不知不觉中竟是向宸英殿方向去了,她身份尊贵,侍婢纵见她举动古怪,却也不敢多问,只躬身行礼不提。
绕过回廊,忽然听得廊柱后有人呜咽,仔细听去,竟是堇妃的声音。容郁素来不肯多事,当下一闪身隐到墙后去,却听堇妃哭诉道:“勤王怎生如此无礼!”一旁人安慰道:“勤王醉酒生事,妹妹莫要多心了。”却是齐妃的声音。
容郁素知她两人交好,却不知道为何今日联袂入席,照理说,有外臣在,忻禹一向不唤后妃——或者是今日席上只几位王爷,不算外人?转念间又听堇妃叹道:“皇上心中除去翠湖居更无旁人,你我都不过路人罢了。”言语中甚为黯然,容郁在暗边听了,一则喜,一则忧,一时五味俱呈,忽又想到琳琅二字,心中一寒,暗道:我不过一个影子,已经得宠到十分,若是……若是琳琅复生,还不知是怎样光景?此心一起,竟是杂念丛生,连那殿里的歌调也仿佛变化了些,不似先前简单快活。
却听堇妃又道:“她怀了龙胎,保重些原也应该,可是……难道我们就活该被作践?”齐妃不敢答腔,只换着法子安慰她,然而堇妃许是闷得久了,越说越不成话,合着殿里传过来的调,细听去竟是:
“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漫道行人雁后归。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还是凉生玉枕时。”
无端生出离愁别恨来。
容郁听她俩絮絮叨叨讲下去,心里不由急起来,若是知棋往汀兰苑找不到她,难保不找到这边来,却教她如何脱身?正急切间,忽殿内传道:“赐众臣一同赏月。”正是徐公公的声音,容郁和二妃所处虽然距宸英殿尚有些距离,但是月色明亮,又有许多宫灯,难保不照到这边来,齐妃拉住堇妃忙忙去了,容郁见她们背影去得远了,方才长出一口气,从藏身处出来,正对上惨白一张脸,脸上眉目清朗,竟是极难得的文雅俊秀之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