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扑哧一下笑出来,“偏有人油嘴滑舌,活像那日被抓的只我一人一样——不就是因为给秦少相弹了支曲子吗,哪有小王爷做成你这等没皮没脸的。只要到市集上喊一声,懿王府小王爷想听曲子了,这四方八面的琴师歌女还不蜂拥而来,把王府挤个水泄不通?也免了小王爷这样巴巴地上门来求曲子听。”
柳言道:“如今倒肯笑了,方才是谁板着脸像人人欠她八百大文一样呢?”言笑宴宴,仿佛将这少女逗笑便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衣柜中少年闻言一愣,在杏子林中见到少女放出的烟他就已经知道她是唐门中人,论辈分少不得唤他一句师兄,柳言对她倾心,于他是绝好的消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心里竟然有一丝丝的滞涩,也许是因为门外的少年和少女能够在阳光下自由地欢喜和悲哀,而他是永存于黑暗之中的人——一个依赖黑暗生存的人渴望光明,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却听那少女娇嗔道:“你还听不听曲子啊,不听我要休息了。”
柳言慢悠悠地道:“自然是要听的,不过今儿个我不想听琵琶,倒想听你吹箫。”他上前几步,推开门道:“琳琅,你说好不好?”
少女先是一惊,待看清屋内空无一人,转而笑道:“小王爷又来为难我了,你几时听说过我会吹箫?”
柳言拊掌笑道:“你不会吹箫,那墙上挂的又是什么?都说琳琅小气,竟然小气到本王头上来了。”
少女默了半晌,道:“小王爷当真要听?”言语之际颇为苦恼,柳言不理,只管笑嘻嘻看住她。少女从墙上取下箫,凝视良久,轻轻叹一口气,道:“既然爷执意要听,那琳琅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这原是他们惯常打趣的话,可是这一次说来,竟像是藏了无数想说未说的话,柳言听得奇怪,问道:“琳琅你……”话未落音,箫声忽然就扬了起来,柳言常年听琳琅弹琵琶,本以为那乐声已经是只应天上有,难得几回闻了,不想这箫乐听来竟是更胜一筹,柳言的下半句话就此卡在喉中,竟是全然忘记了。
“不过一曲箫而已,怎吗竟如此为难?”容郁奇道。
黑袍男子惊异地看她一眼,不知道她哪里来这样准确的直觉,因为她说得不错,琳琅那晚吹箫与平常不同。
他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她父亲留与她唯一的东西,她在幼时就曾答应她的母亲,第一个听她用菀箫吹奏的男子,将会成为她的夫婿。
他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常常想起那个月光剔透的晚上,琳琅吹的那支曲子,只是隔了太长久的时光,所以每每想起,总怀疑只是一场梦,梦中琳琅在吹箫,箫声如潮水,将他淹没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永无法忘记,永无法离开。
柳言进了门,可不是一曲箫能打发的,两人喝了一盅茶,又下了半个时辰的棋,到宵禁了这位小王爷才施施然道:“我可得走了,不然又劳动父亲出家法了。”琳琅笑吟吟地道:“爷又不是头一回见识家法,也让家法多见识几次爷的丰采。”柳言佯怒道:“一边去!”仍是含了半口的笑——他似是永无法对这个少女板起面孔来生气。
琳琅站在门槛上,目送柳言走远,闭了门,又将箫挂回墙上,这才道:“你出来吧。”
只觉哗啦一下,眼前忽然大亮了。他从衣柜中走出来,微抬了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琳琅退了半步,“我是懿王府的琴师。”
他冷笑一声,道:“我不知道懿王府的琴师有这样的地位,一夜不见竟然惊动懿王爷。”
琳琅脸色微沉,“因为我还是唐门第三十七任族长。”
她这话说来轻描淡写,落在他耳中却如霹雳。要知道江湖之上门户最严,琳琅既然继任了唐门第三十七任族长,那么无论她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这第一次见面却是非拜认族长不可。因此他性情虽最傲,于此时却也不得不屈身下跪,行全礼拜见。
琳琅并不过多为难于他,受他三拜便伸手扶他起来,孰料手方伸一出去,忽然就虎口一麻,琳琅皱眉,却也不多话,只默然坐下,良久方道:“师兄可是从宫中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相认,他在她臂上下了暝色之毒。暝色之名取自大诗人李白的词,词中说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中毒者便如悬挂于高楼之上,以刀剜心,时刻不能解脱。而多年以后他总在辗转中想起那个淡漠的女子,疑心她也在他身上下了这味毒作为同门自残的惩罚,所以才让他在二十年漫长的光阴中思慕,时刻不能解脱。
然而这时候他只冷冷颔首,不出一言。
琳琅缓缓道:“如此,甚好。”
两人相对枯坐,脂油劈啪作响,闲落一朵灯花。
忽然门开了,冷的风吹进来。琳琅右手中一紧,极薄的刀锋在指间寒光闪烁,然而一转身见了来人,竟是愣住,作不得声,也动弹不得,只那刀光,忽然就没了。
孔雀羽斗篷里中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看不出年纪,只觉得艳,极艳,然而艳到这种地步竟然让人觉得无比尊贵,如九宵之上的仙子,凛然不可亵渎。
琳琅拦在他面前,行屈膝礼道:“王妃万安。”
原来来人正是公主璇玑。公主璇玑看也不看她,一双清目略略扫一眼室内,落到黑衣少年身上,道:“是——你?”
少年只觉艳色迫人,不得不低声一低眉,语气倔强地回答:“是我。”
公主璇玑的目光移开去,说道:“有人说你住处私藏男子,还说你终有一天会让言儿伤心,是这样吗?”少年一怔,原来她这话竟是对琳琅说的。
琳琅回道:“王妃教诲,琳琅不敢辩驳。”
“如果准你辩驳呢?”
“琳琅入懿王府,到如今,已经十年有余,王爷与王妃再造之恩,天高地厚,小王爷更是恩宠有加,琳琅若是有心伤小王爷,那是天打雷劈的罪过,但若是无意中伤到小王爷,那是命,恕琳琅无能为力。”
琳琅说得很慢,慢到他疑心每一字每一句都经过再三斟酌才诉诸于口,但是就语调上却是字字都平淡。也许是因为她这样的郑重,公主璇玑指尖的剑气才凝了又散,散了又凝,明知一指之下琳琅必不能幸免,却始终都没有出手,只紧紧盯住她的眉心,道:“那么这人是谁?”
琳琅道:“他昏倒在王府之外,琳琅虽将他救起,却问不出名字和来历。”
公主璇玑颔首道:“怪不得人皆言上天有好生之德。小……你随我来。琳琅,今日之事你切不可说出去。”琳琅叩首道:“琳琅知道了。”
公主璇玑转身走出几步,又叮嘱道:“连言儿也不要说。”
琳琅应一声“是”,眼看着公主璇玑带着黑衣少年走远,忽然手一软,袖间掉下一柄极利的刀,刀光绮丽,正是少年的兵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