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是恐惧的,那些人强大和完美,而且高高在上,他看不到他们的弱点,也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他的神经就像绷紧的弦,时时刻刻都濒临断裂。
那是一个春日的傍晚,夕阳将尽,风很柔和,有青草的气息,还有血的腥味。过了向阳坡就是杏子林,京城一带的人都知道杏子林有古怪,若无非常事,不能进。
这时候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身上的伤肯定是挨不过去了,他可以死,但是不可以暴露身份。
追杀他的是勤王死士,魑魅魍魉,江湖人称四鬼。据说四人同出一门,各有所长,前些年横行于长江以南,黑白道无不礼让三分,却不知什么原因拜在了勤王爷门下。
他知道他们不敢查他的身份,他们要的只是一具不说话的尸体。
如果让勤王看到他的尸体,大概梦中都会笑醒,但是他不会让他看到。他冷冷笑一笑,进了杏子林。
杏子林的花仍然是香的,只不知道什么原因,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粉白的落英铺陈,鲜红色血和一身黑衣就格外引人注目了。这厢身形才入,四鬼如影随形,位占四方,将他围在当中,这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阵法,甚至不需要太多力气,几招几式就可以将他毙于掌下——他们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做了。
在突然之间,他们都以为会倒下去的孱弱少年忽然暴起,闪电般踢出连环三腿,这三腿出势不可谓不凌厉,角度不可谓不险峻,杏子林里轰然倒下去一棵大树,魑的斧头砍下魍的一只左手,魅的刀脱手而出,而魉的胸口,竟插了一把极薄的刀,那刀锋反射了夕阳的光,如出五色,夺目非常。
魑魅魍三鬼的目光触到那刀的柄,脸上忽然出现一种极恐惧的颜色,他们互相对望一眼,竟然都生了退缩之心——然而他们心里也都知道,事到如今已经是没有退路,眼前这个少年,无论是什么身份,他不死,他们就得死。四人同门习武,心意相通,当下不顾即将咽气的魉,魅鬼手起刀落,就要将那力气衰竭的少年毙于刀下——
杏子林飘过来一阵极淡的烟雾,极淡极淡的绿色,四鬼和少年本都是极警觉的人物,但是四鬼一心想杀掉少年,而那黑衣少年唯一的念头就是不暴露身份,所以竟然没有一人觉察,那烟雾淡淡飘过来,沿着血腥的味道蔓延,魅鬼觉得手中的刀忽然重起来,重如泰山须弥,竟然握不住了,他骇然想抬头,但是竟然连这么简单的动作也都已经做不到。他心里恐惧至极,忽然就闪过一个念头:我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吧。一念未已,人已经软软倒下,刀落在少年胸口,少年闷哼一声,也晕了过去。
树后面走出来一个青衣裳的女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面目十分之清秀,只一双眼睛影色沉沉,鬼魅丛生。她在原地怔了片刻,不去看五人的伤势,而是径直走到魉的身边,将刀自他胸口拔出来,对这夕阳审视良久,终是叹一口气,就魉的衣服拭去刀上的血,藏于袖内,然后走到少年身边,弯身去探听他的脉搏。
孰料手方搭上,少年忽然睁眼,反掌扣住她脉门,哑声道:“你是谁?”
少女凝视他的面孔,反问:“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少年气息一弱,扣住脉门的手无力地落下去,他没有继续追问,只道:“这四人……不能留了。”这两句话已经耗尽他的心神,即便他还想说什么也是有心无力,所以只勉力睁着眼,看住昏迷中的四鬼。少女明白他的意思,面上浮起不忍之色,却也没有犹豫,捡起少年胸口的虎头刀,一刀一个了结了性命。
少女回过身来,那少年又晕了过去,也许一直悬在心上的弦已经断了,无以为继。
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夜很黑,月亮周围的云都染了银亮的颜色,少女来回走几步,似是大为踌躇,终于一咬牙,抱起少年,一提气,向西边掠过去。
杏子林的西边是平懿王柳毅的府邸。
“那个少女……是琳琅?”一直静听的容郁插嘴问道,心想琳琅既然长居懿王府,自然和公主璇玑相识。
黑袍人的手指在桌上敲一敲,并不作答。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目之所及雕梁画栋,锦绣流光,床上诸般用物都不是平常人家用度,虽然说不得极品,却也颇得富贵三昧。一时便想:莫非那青衣女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女儿?又想:她会使疏影之毒,自然与唐门大有干系……
想及此处,强撑起来拉开床帘打量四周,房间不是很大,窗台下有梳妆台,上面挂了淡青色的帘子,如竹的颜色,非常之雅致。梳妆台上寥寥数物,都是闺阁常用梳子镜子眉笔胭脂等物,容器无不精致,色丽而不靡。旁有琴台,台上古琴,琴为伏羲式,通体髹紫漆,却是不俗,壁上斜挂一支箫,墨色,殊无光华。
他心中猛地一跳,想起一个人来,只是那人原是传说中人物,他的箫,又如何成一闺阁女子的壁饰?莫非是自己看错了。虽这样想,到底放心不下,下了床,伸手便要去摘。
这时候门外传过来脚步声,一重一轻,显然有两人走近来。
一念未了,便听门外有女子声似生气地道:“小王爷你别跟着我了行不行?”仿佛又恼又无可奈何,竟似是娇嗔多过恼怒。
他心中纳罕,昨夜见到那少女神色何其冷峻,不想也是个贪图富贵,想攀高枝的主。又低头寻思,却不知是哪家王爷……若是他强行进来,看见自己,可不大方便了。如此一想便急于寻找藏身之所,奈何斗室中容身之处甚少,唯有墙角衣橱看上去还能将就……
他藏身于衣橱之内,不由好笑,那些诲淫诲盗之书,才子与佳人幽会之时常有佳人藏将才子于衣橱之内的俗套,不想自己今日落到这般荒唐的地步。他这一笑,牵动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却听门外人道:“我几时想跟着你了,我这不是怕我爹吗?你溜出去玩不打紧,有本事别让我爹查到啊,好妹子,今儿你可连累到我了,我跟了你一整晚,赏支曲子听吧。”竟是十分赖皮的语气。
那声音十分耳熟,他仔细想去,竟是平懿王府小王爷柳言的声音。
平懿王位高权重,小王爷却不知什么缘故没有封王,朝野尽知小王爷性情豪爽,待友极诚,于女色上并不热衷,却不知道那少女有什么魔力,竟让小王爷如此低声下气,十分之巴结。当下便想道:若是柳言当真对那少女言听计从,无异于添一臂膀。又想:这少女究竟什么身份,她不在府中之事竟惊动懿王爷,且劳动小王爷随驾——莫非是懿王爷的小妾?听说懿王爷也有过年少风流的时候,但是自从娶了公主璇玑,却没闹过什么荒唐事儿——何况若真是懿王爷的小妾,柳言怕也没胆量喊这声好妹子,这少女的身份还真是奇怪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