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人的喉中轰隆隆响了一阵,不知道算不算是在笑,他说:“娘娘是不是想问,第一个是谁?其实第一个你也听说过,是余嫔。”
容郁以为他会说琳琅,但立刻又想起琳琅是二十年前的人,这二十年当中让他动过心的——不想竟是余嫔——可是余嫔也不过这样一个下场。
容郁抓住身下的被单,咬紧唇,不说话。
黑袍人道:“你去幽州一行,是不是看见了些什么,又听说了些什么?”见容郁不答话,继而道:“你不说也罢,不过我九弟的令牌,烦请娘娘交还与我。”
九弟……容郁惊而脱口道:“是你们……”原来一直跟在柳洛身边保护他的人竟然是皇帝的死士吗?怪不得那晚柳洛问他:“谁要杀我?”他只回答说:“不是我!”
自然……不是他。
她取出铁牌,黑袍人伸手接过,道:“二十年前令主用寒铁剑铸造了十二面令牌,令在人在,令亡人亡,九弟这次实在是太大意了。”
他掂一掂铁牌,道:“幽州……我也去过的。”
清曜帝十九年八月二十一日,平懿王远赴幽州;
清曜帝十九年九月十八日,公主璇玑自尽身亡,朝野震动。
清曜帝十九年九月十九日,王府举丧,小王爷柳言在主位并列父母遗像,时人惊诧,举德高望重者质问:“平懿王人在幽州,为何咒其身死?”柳言肃然答道:“我母亲既已身亡,父亲绝对不会独活。”无几,果然有幽州传信,道平懿王暴毙,算算时日,果然与公主璇玑自尽同日。时人皆服柳言先见。
这时候正是秋天里,草木萧瑟。
柳氏父子权倾朝野,前来拜祭之人自然多于过江之鲤,一直到月上中天人才渐渐散去。柳家人丁不旺,偌大灵堂里就只剩柳氏兄妹两人长跪,柠王此时已经娶柳微过门,所以以女婿身份陪跪,黑布白幛,冷清得有些萧瑟。
门被推开,猛地一阵冷风灌进来,幡幛飘飞,猎猎作响,门开处琳琅挽着食盒一步一步走近,她走得极慢,像是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柳微冷冷看住她,那样冷的目光,仿佛利刃,将两边的空气割裂开来,刺进人眼里去,异样的寒,异样的冷。在琳琅就要跨进门槛的时候忽然扬声道:“来人!”
自然早有下人候着,柳大小姐冷冷吩咐:“将这人打出去!”她说的是“打出去”而不是“哄出去”或者“赶出去”,这等行为在丧事期间是不为允许的,可是柳大小姐积威之下下人哪敢说个“不”字,便有人上前去,还未近身,便听见小王爷喝道:“下去!”
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局势紧张,两边都是主子,得罪哪一方都是吃不了兜着走,揣测再三终于认定:大小姐再威风些,到底是已经嫁出去的人了,小王爷才是今后的正主。所以也就稍稍犹豫片刻,依次下去了。
风仍然在吹,琳琅面上没有半分表情,极冷的一双眼,黑得就像没有月亮的晚上。她仿佛没有看到方才那一幕,仍然是一步一步走过来,每一步都像是经过精密的计算,落脚的远近轻重没有半分变化,每一步也都像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够跨出。她刚走到棺木前,柳微便大步上前去,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响亮,清脆,冰冷。
这等变故之快,连柠王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眼睁睁看见琳琅面上浮起五个指印。而柳言仍垂首跪在父母遗像面前,既不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
琳琅看也不看她,仍是面无表情,抬脚又要往前走,柳微再度扬手,眼看又要打下去,却扑了个空——琳琅并不见如何动作,但是已经绕到柳微身后,柳微一个趔趄,柠王扶住她,低声道:“小心。”
他已经把声音压到极低,但是因为灵堂空阔,又静得阴森,那“小心”两个字便格外响亮了,他略微有点吃惊,回头去看,琳琅仍在往前走,从背后看不到她的表情。
柳微挣脱他,冲上去阻拦琳琅,恨声道:“你来这里做甚?!”
琳琅心平气和地回答她两个字:“送饭。”本来先前已经有下人前来送饭,柳微和柠王都已经用过,柳言却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只好先撤下去,到这个时候柳言已经整整一天水米未进。
柳微见不得她如此坦然,刷地抽出袖剑,逼到她颈中要害,喝道:“你以为我就当真不会杀你吗?”
一旁柠王见那袖剑锋刃之处蓝光闪闪,显然是淬了剧毒,方知她是早有准备,不由急道:“阿微,你莫要胡来!”
琳琅这时候才抬眼来看她一眼,只是一眼,仿佛全世界都在这一刻陷下去,茫茫然的悲,茫茫然的空。
柳微从未见过她这等眼神。
琳琅自幼就被养在府上,吃住虽然比一般下人略强些,也不见得有什么出奇。后来年纪渐长,学了琵琶琴瑟,琴技惊人,但也只是下人堆里的出色,她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对她这样死心塌地地喜欢……哥哥喜欢也就罢了,如果她一辈子不知道真相也就罢了,然而终于让她知道,这个养在自家府上的琴女竟然是江湖中人,是江湖中人也就罢了,可是最终连父亲也都死在她们母女的谋划之下,可是她竟然还有胆量闯到灵堂上来,教她如何不恨,如何不狠!
柳微手腕一紧,锋刃掐进颈上的皮肤,白皙的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突起,看上去柔软和脆弱。
琳琅轻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灵堂里溅起无数涟漪,她抬手慢慢抚过短剑的剑身,到剑尖,手一用力,剑尖没入掌中,鲜血即时流出来,暗蓝的颜色。
柳微失色,琳琅冷冷地道:“这样就能杀了我吗?”话音才落,人又向前走了一步,距柳言只有半步的距离,她终于停下来,弯身去,将食盒放在地上,慢慢打开,盛了满碗的饭食,举到柳言面前,说:“你不替自己爱惜身子,难道也不替你的父母爱惜吗?”
柳言一动不动地跪着,就好像是一座雕像,没有生命,没有生气。
琳琅又道:“你不为死去的人活着,难道也不为活着的人活下去吗?”
她这两句话都说得都很平常,说完之后等了一会儿,柳言没有回音,她缓缓将碗食放下,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转了身向外走,这时候她的手仍然在流血,一路流血,地上血迹斑斑,泛着暗蓝色的光,她不去看,也不去包扎,只一步一步往外走,就如同刚才来时的情形一样。
柳微和柠王都怔住,柳微看着她的背影,柠王盯住地上血迹,灵堂里静得怕人。
她走到门槛处的时候身子微微一滞,然后听见柳言在身后说:“你不要走。”他的声音十分干涩,但是终究说了出来:你不要走。
柳微诧异地看着兄长,她不知道为什么在真相已经大白的情况下,他明明白白知道她是他的杀父仇人,为什么竟然还能说出这四个字来:你不要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