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黑白清澈的眸子, 此刻仿佛也在注视着他。
虞太舒心头沁凉,猛然便惊醒似的抬起头来。
拢在袖子里手轻轻一握:“走吧。”
低语一声, 像是在跟背后的郑玮说, 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才进内殿,抬头就见头顶“敬天法祖”金字匾额高悬,底下,正嘉皇帝身着一袭月白色缎底玄色丝线刺绣的龙袍, 端默地坐在龙椅之上。
皇帝原本是极俊美儒雅的容貌, 近年因为年纪渐大, 加上修道的缘故, 便更风神飘逸, 清肃威重,这种浅浅斯文的淡蓝恰到好处, 在皇帝不言不动的时候,衬得他尊和端秀, 雅贵非常。
虞太舒上前跪地行礼:“臣虞太舒, 参见吾皇万岁。”
身后郑玮也跟着跪下, 自始至终,未曾抬头。
正嘉皇帝垂着眼皮打量着地上的两个人:“你身后的人,就是曾经在任台州总兵的郑玮?”
虞太舒道:“正是此人。”
正嘉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郑玮闻言,便慢慢抬头:“草民郑玮,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甚至看着有几许木讷。
正嘉淡淡打量了一番, 嘴角一动道:“朕看过你的履历,五年前你曾在北边任职,后来调任浙江,打倭寇打的不错,一路高升到总兵,可见是有真才实干的,这不必多说。为什么后来没有青云直上?反而落了个语焉不详的免职?”
地上的郑玮重又垂下头道:“回万岁爷,卑将……性子不好,有一次长官酒醉了调戏我妻,卑将按捺不住将他打了。”
正嘉挑眉笑道:“原来是这种事,怪不得没有记入档册,你虽然殴打上峰,但也是你的长官不对,怎么就把你免职了?”
郑玮道:“是卑将主动求退。”
正嘉问道:“这是为何?”
“此事上峰虽然做的有差,但卑将身为带兵之人,按捺不住怒火乃是大忌,所以自求免职,回乡反思。”
“你倒是个清醒的人,不过在这之外,你大概也猜到了,你殴打上峰,以后必然不备上峰所容,所以你索性急流勇退,是不是?”
郑玮磕头道:“瞒不过圣明天子。”
正嘉微微一笑,问道:“那你回乡后可想明白了?”
郑玮道:“卑将想明白了,还是想为君父解忧,为国尽忠。”
正嘉道:“你还是个忠心的人,且敢为了红颜一怒,也是个汉子,你妻得夫如此,是她的幸运。这回你复出,将来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倒也不负此生了。”
郑玮道:“皇上……”
“怎么?”
郑玮顿了顿,沉声道:“我妻……在那件事后,自觉卑将退官是因她而起,所以一直郁郁不乐,已经在三年前下世了。”
“哦?”正嘉颇为意外,蹙了蹙眉后叹道,“不错,也是个刚烈的女子。”
正嘉跟郑玮对话的时候,虞太舒立在旁边,手心捏着一把汗。
直到现在,正嘉才转头看向他:“你举荐的这个人不错,有才干,也有情义,而且知道进退,内精明而外浑厚,是个明白可用的人。朕喜欢他,就按照你们兵部的意思,派他去北边吧。”
虞太舒悬着的心陡然松了下来:“微臣遵旨。”
地上郑玮也磕头道:“卑将叩谢皇上万岁,鸿恩浩荡。”
正嘉皇帝淡淡说道:“不用急着谢恩,只好生办差事就是了,北军是镇守边防的第一道关隘要塞,马虎不得,你去了那边仔细看看他们安不安分,有没有什么居心叵测之徒,胡作非为之举,统统查明白了,别辜负朕的期望。”
郑玮道:“卑将定不负万岁期望。”
“这样就好,”正嘉突然问道:“你妻子三年前下世,你另娶亲了没有?”
郑玮一愣,又忙道:“卑将并未再娶。”
正嘉笑道:“很好。只要你差事办得好,将来朕做主,再赐给你一房好的妻室。”
郑玮好像反应不过来,竟未答话。
虞太舒低低道:“还不谢恩。”
郑玮忙伏身磕头:“卑将感激不尽,一定赴汤蹈火,不负皇上所托。”
正在此时,外头郝宜进来,含笑不尽:“主子,和玉仙长跟宝鸾公主来了。”
正嘉对两位臣子的时候,一直都是阴阴晴晴,纵然笑也只是蜻蜓点水,乍阴乍阳的。
突然听了这句,脸上却浮现出阳光普照的笑:“是吗,还不请进来。”
虞太舒才放下的心,突然又像是清明时节的纸鸢,飘飘荡荡地又浮了起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郑玮,却见对方只是木讷似的垂着头,并无反应。
虞太舒又看向正嘉,盼着皇帝许自己跟郑玮离开,但心里却又有另外一个念头,——他不想在此刻离开。
突然听到正嘉皇帝道:“既然如此,你回去打点一下,即刻启程吧。”
虞太舒不知自己该喜该忧,正要起身告退,皇帝又道:“太舒留下,朕还有事问你。”
此时有脚步声响起,已经入内。
女孩子青嫩的声音唤道:“父皇!儿臣给父皇请安啦。”
另一个轻柔的嗓音道:“参见万岁。”
这会儿郑玮正应承了皇帝的话,欲起身。
突然见两人进内,他便转身后退两步。
抬头之时,恰看见了那在身边不远的两道影子。
矮小些的自然是宝鸾公主,女孩子身上披着白狐裘的披风,头上还戴着一顶雪白的狐皮帽子,脚下踩着小鹿皮的宫靴,整个人粉妆玉琢,可爱非凡。
身边那个人,仍是一身道袍,装束是最朴素无华不过的,但只要淡淡地往那里一站,便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正嘉这会儿已经不再留意郑玮或者虞太舒,只含笑招手道:“到朕这边儿来。”
宝鸾起身,跑到了皇帝身边,半是期待地问道:“父皇,这是父皇赐给儿臣的衣物,和玉仙长特叫儿臣穿着来给父皇看的,父皇,好不好看?”
正嘉扫了一眼,却又看向她身后的薛翃,笑道:“好看的很。还是和玉会打扮你。这模样,倒像是小仙童一般了。”
说着抬手在宝鸾的头上作势抚了一下,动作倒是颇有宠爱的感觉。
郑玮在旁边看的很清楚,从薛翃出现的那一刻,皇帝的目光几乎就没离开过她身上。
连他第一次面圣的人,也知道皇帝对于宝鸾公主的宠爱,还不及对和玉的十分之一,或许还是因为和玉,皇帝才对宝鸾这样另眼相看。
在这一刻他竟忘了所有似的,直到虞太舒在旁边轻轻一拽他的衣袖。
郑玮微微震动,忙又后退一步,这才悄悄地转身出外了。
在他迈步出养心殿的时候,身后仍传来皇帝笑意隐隐的声音:“和玉,外头这样冷,你却穿的如此之少,难道不怕害病?还是一颗心都只为公主去了?”
薛翃道:“小道这样惯了的。多谢万岁关怀。”
郑玮听见自己心中沉沉地叹了声,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门口那陪他而来的小太监接了人,还要送郑玮先行出宫,便先行了个礼,悄声问道:“大人,面圣可顺利吗?”
郑玮道:“很好。”
小太监往殿内瞥了眼,喜滋滋道:“你说巧不巧,先前虞大人还说你没福气见到和玉仙长呢,方才偏偏和玉仙长来面圣,你可见到真人了吧?”
“嗯。”郑玮心不在焉地回答。
小太监又笑问:“怎么样郑大人,你觉着咱们仙长人品如何?”
他的眼前浮现那女冠子清绝的容貌,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刹那间心中竟有些酸楚的潮涌,于是敷衍说道:“自然是极好的。”
小太监自顾自地唠叨道:“不是奴婢多嘴,实在是仙长的人好,您方才也亲眼瞧见了,仙长带了宝鸾公主来面圣,回想起来,自打薛端妃娘娘出事后,这三年里公主见皇上的次数只怕不超过一只手,之前病的都要去了,也没有人管,哪里有今日这样欢喜体面?这都是托了和玉仙长的福……”
郑玮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道:“端妃去后,皇上一直不管公主吗?”
小太监左右悄悄,低低说道:“发生那种事,皇上哪里有心情管别的?当初没有迁怒公主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郑玮内心冷笑,本还有些话要说,但这禁宫之中,岂是闲话的地方,于是隐忍不语。
小太监见他沉默寡言,便也不再多嘴。
正要领着郑玮下台阶,突然见一队宫人从养心殿旁转了出来,头前两名内侍,中间四名宫女,簇拥着一位衣着锦绣的丽人,身侧左右跟身后亦有十数名宫女嬷嬷们跟随,竟然正是正宫皇后娘娘驾到。
小太监不敢擅动,忙退后一步恭迎皇后,郑玮见状,就也往后退了一步。
此刻何雅语走到跟前,突然止步。
她看一眼郑玮,便慢慢转过身来。
何雅语道:“你、就是兵部举荐的,要去北军巡边的郑玮吗?”
郑玮并不抬头,微微躬身回答:“正是卑将。”
何雅语上下打量他一眼:“郑大人器宇轩昂,一表人才,果然不错,怪不得能得皇上重用。”
小太监知道这位皇后娘娘的心性,一般的人难以入她的眼。
今儿突然对郑玮这种前途未卜的武官如此寒暄……却令人诧异。
“娘娘过奖。”被皇后夸赞,郑玮却仍是那副略带木讷的表情。
何雅语微微一笑道:“本宫的父亲何老将军统帅北军,镇守边关,若得了郑大人这样的能人,必然如虎添翼。本宫心里也十分欢悦,本宫在此就先预祝郑大人此行顺利,马到功成了。”
小太监听到这里,心中这才回过味来:这何皇后的父亲何贯,是继薛端妃的父亲薛大将军后,统帅北军的人,如今皇帝遣郑玮为特使前往巡边,如果查出个什么不妥来,那么……
怪不得皇后娘娘这样“礼贤下士”。
面对皇后含笑的眼神,郑玮面无表情,他抬眸跟皇后的目光短暂相对,然后惜字如金地说道:“卑将多谢皇后娘娘吉言了。”声音里似有几分飒飒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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