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翃这才知道, 原来虞太舒从看自己的第一眼就开始怀疑了。
他故意问起那十年之约,自然也是为了试探。
薛翃道:“你从开始就疑心我?”
虞太舒摇头:“我只是在琢磨, 我还不至于迷信到那个地步。”
薛翃一笑:“大人果然胆识过人, 若我不是和玉,你竟也肯跟我合作?”
虞太舒道:“合作自然得对双方有利。若你此刻是和玉,只怕就不会跟我联手了。”
这话倒是真的。薛翃所图并非和玉所图,薛翃所能做到的也并非和玉所能做的。
薛翃心中猜测:既然虞太舒早就疑心自己, 那么, 他有没有好奇和玉的躯壳里, 到底是谁的魂魄。
或者说, 他会不会猜到, 这躯壳里的到底是谁人。
然而自打她回京后所作所为,以及不顾一切维护俞莲臣、保护宝鸾的举止, 以及如今人在云液宫的情形……种种,以虞太舒的聪明才智, 只怕能够猜想出几分, 只是此事毕竟惊世骇俗, 他也不敢出口确信罢了。
薛翃沉吟片刻,便道:“你当初对和玉多有维护之谊,是因为对她心生怜惜吗。”
虞太舒道:“大概是忘年之交吧。”
薛翃一笑:“那你们的十年之约,到底是怎么样?”
虞太舒抬眸,眸色沉静,深不可测。
正在这时侯,里头高彦秋道:“终于写好了, 公主帮臣看一下,是不是确凿无误?”
过了会儿,宝鸾道:“正是如此,高大人,你的字果然如传闻一样的出色。”
高彦秋虽也是历经世事见惯风云的辅臣,但从一个小孩子的嘴里听到这样的夸赞之语,却忍不住心花怒放:“公主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薛翃听他们对话,知道自己该走了,便站起身来。
虞太舒突然道:“有一件事……近来太后突然病了,这件事……”
他沉吟没有说完。
薛翃却已经会意,她淡淡地回答道:“不是我。”
虞太舒挑了挑眉,点头道:“这就好。但也正因为这样,你要多留心。若不是你,恐怕就是冲着你来的。”
“我明白。”薛翃回答,所以她才想尽快把宝鸾送走,因为,有一场大风雨即将来了,她可以豁出自己,但不想把宝鸾牵连在内。
薛翃答了这句,又看向虞太舒:“当年薛端妃……纯愍皇后给处刑之前,你是不是见过她?”
虞太舒本正沉默地看着她,听到这句,眼中却闪闪烁烁,有些微妙的东西涌动。
然后他说道:“这件事只我跟纯愍皇后知道。”
里头脚步声响起,几乎能看见宝鸾微动的裙摆。
薛翃轻声道:“你且不用管我从何处知道,我只想问你,为什么要冒险见她。”
两人对面而立,虞太舒回答:“你如果知道我见过她,那就该知道我为何相见。”
薛翃屏住呼吸:“你给她的,是什么东西?”
虞太舒猛然震动,双眸微睁,他脱口说道:“你真的是……”
但他却没有说出来,只是盯着薛翃。
此刻宝鸾果然已经走了出来,高彦秋跟在身后,且走且欣赏般打量自己写得药方子。
宝鸾走到薛翃身旁,看看她,又看看虞太舒,却懂事地没有做声。
薛翃在她肩头轻轻一拍,宝鸾便走到旁边的桌子前,低头去打量里头的糕点。
太舒扫了一眼走近的高彦秋,飞快地说道:“当年她离京的时候,给了我一颗药丸,让我在那件大事发生之后,找机会给你吃了。”
他说“给你吃了”。
薛翃明白他已经知道了,她屏住呼吸。
虞太舒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照做了而已。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应该只有纯愍皇后自己知道了吧。”
薛翃扶额笑了笑,眼底泪影闪烁。
这会儿高彦秋走了过来,笑道:“最近忙于政事跟些俗务,都没怎么练字,只怕笔力都退步了,太舒你看看,是不是大不如前了呢?”
虞太舒双手接过那药方,仔细认真打量了一遍,微笑道:“老师这是自谦了。明明是比先前更精进了才是。”
旁边的宝鸾也说:“是呀,高大人的字可算是一等的。”
给公主殿下跟爱徒相继夸奖,高彦秋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会儿老夫人派人来询问,于是薛翃带了宝鸾退了出来,往后宅老夫人歇息处会见众人。
高彦秋跟虞太舒送出门口,目送侍从们簇拥着两人身影远去,高彦秋把药方交给管事,让去照单抓药,又问太舒道:“同和玉说了什么?”
虞太舒说道:“太后的事,跟她无关。”
高彦秋眉头一皱:“你可提醒她留心了?”
虞太舒道:“是。老师放心,和玉十分聪慧,知道该怎么应对。”
高彦秋叹了口气:“颜家气数已尽,但越是如此,越要步步小心,留神他们垂死挣扎的反扑。”
太舒道:“您说的是,此时一刻也不能松懈。风大,您老还是到里头歇息罢。”于是扶着高彦秋入内间。
且说薛翃见了老夫人,祖孙说了半晌话,薛翃又给老太太诊了脉,老人家身子并无大碍,只是略有些脾胃不顺罢了。薛翃把自己所带的几枚保养的丹药送给她,又说了一副药方。
坐了数刻钟,却只见高如霜,并不见高如风在场。
因时辰不早,薛翃便起身告辞,老太太命高倜相送,两人出了门,高倜问起近来宫内的情形。薛翃见他有担心之意,便只说无事,让他安心。
高倜见宝鸾公主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知道两人感情很好,也觉着欣慰。又低低地跟她说道:“对了,有一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呢,如风已经跟夏家的三公子订了亲了。”
薛翃一怔:“夏家……是太师家里吗?”
高倜道:“正是。”回头看看身后的人,又放低声音道:“如风不大高兴,哭了数日,只是祖父拿定了主意,也是没有办法。”
薛翃问:“先前不是听闻她跟虞大人……”
高倜笑道:“原先本打算让如风进宫的,只是多亏你拦下了。祖父原本也很想把如风许给虞大人的,可是虞大人……我看那意思,竟是没答应。”
薛翃意外:“为什么?”
高倜道:“谁知道呢?他向来对祖父的话言听计从,可是这终身之事上偏如此,不过他对祖父很近弟子之谊,倒不必硬是亲上加亲的。恰好夏家来求娶,所以祖父权衡之下,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原来是夏家意图结亲,倒也是门当户对,如果表面上看来,嫁入夏家,却反而比嫁给虞太舒更体面显赫,但是高如风心里自然是不好受了。
只是这些儿女之事,薛翃也不想理会,便只听听罢了。
高倜送了薛翃往外,经过月门,一路往外,却都没有发现,在他们身后,虞太舒一人站在廊下栏杆之内,凝视着那道清绝的身影。
虞太舒方才没有回答薛翃,那个十年之约。
但是现在他看着那人……此刻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代替和玉回来的是谁。
只是不知为何,一想起来,心里就会有一股莫名的隐痛。
也许是因为知道那女子先前所遭受的,所以更加明白她忍辱负重归来,安排一切接手一切应对一切,竟是何等的艰难不易。
他不想回答薛翃的问话。
当年那个天生不凡的女孩儿临行之前,对他说:“十年之后我会回来,只是回来的却不是我了。”
他不明白。
女孩子说道:“不管她求你做什么事,你一定要尽力而为。因为……”
虞太舒问:“因为什么?”
女孩子道:“那个人,会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做什么?”
“她会助你实现你心中的抱负,”那女孩儿的目光,清澈的令人心悸,她说:“她会助你,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上。”
曾经虞太舒是半信半疑。
但是现在,他深信不疑。
方才他没有回答薛翃的问话。
因为对他而言,那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只是他不能说而已。
***
薛翃同宝鸾离开了高家,上了宫车。
宝鸾依偎在薛翃身上:“这个高大人脸胖胖的,又有点黑,倒是蛮有趣。可是虞大人却长得那样好看,怎么会是他的徒弟呢?”
薛翃笑道:“虞大人是正经的科考出身,高大人是他的座师,看中的是他的才华,又不是按照长相认弟子的。”
宝鸾笑着仰头看她:“你很喜欢虞大人吗?”
薛翃吃了一惊,左右看看,忙道:“这种话千万别当着人说。”
宝鸾捂住嘴:“再不说了。”
薛翃抚过她的小脸:“今儿玩的高兴吗?”
宝鸾笑道:“除了以前跟母后相处的日子,我还从没这么高兴过。”
薛翃想了会儿:“这次回宫之后,也许会发生一些事,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乖乖地等在宁康宫里,知道吗?”
宝鸾有些紧张,抱着薛翃的手臂靠她更近了些:“你、你会有事吗?”
薛翃道:“放心,就算是为了宝鸾,我也会好好的。”
宝鸾展颜一笑:“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才回了宫,薛翃送宝鸾回宁康宫,还未走到,便有两个小太监来到,请薛翃前往甘泉宫。
宝鸾立即紧张起来,薛翃向着她微微一笑,宝鸾看到她眼中的暖意,知道她在安抚自己。
女孩子想到这一整天的遭遇,就张手将薛翃抱了抱:“我先回宁康宫了,我会乖乖等着你来看我的。”
薛翃点点头:“去吧。”假装并没有鼻酸的感觉,吩咐小全子亲自送她回去。
小全子陪着宝鸾,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薛翃来至甘泉宫,养心殿门外,郑谷垂手等着,见她来了,眼睛看着,却终究不敢多嘴,只轻声说道:“大皇子殿下也在里头,您请入内。”
薛翃到了殿内,果然见正嘉坐在龙椅之上,西华却坐在旁侧的一张圈椅里。
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极为异样。
虽然这两人是父子,可却很少见这样坐在一起的样子……然而只要留心细看,就能察觉,西华的五官容貌,的确像极了正嘉,且那股凛然内敛慑人于无形的气质也更隐隐类似。
薛翃上前行礼,正嘉抬眼看着她:“你回来了,宝鸾呢?”
“已经有人带了公主回宁康宫。”薛翃回答。
正嘉道:“听说你还去了高府?”
“是,听说高大人病倒了,所以顺路前去探望。”
“高彦秋的病如何?”
“并无大碍,只是偶感风邪,已经开了方子,吃几幅药便能痊愈。”
正嘉听到这里,道:“你过来。”
薛翃走到他身边,正嘉也并不叫她坐,只是探臂出来,握住了她的手:“在高府可见了别的人?”
薛翃道:“正好虞大人在陪着高大人,略说了几句话。”
正嘉“哦”了声:“虞太舒对自己的老师还是很尽心的。这种人朕喜欢。”
薛翃知道他心思不可测,如今特当着西华的面说这些话,又对自己如此亲密,便垂了眼皮不做声了。
正嘉道:“只是,高彦秋的病自是无碍了,太后的眼睛却还不见好,庄妃也一直都没有醒,听说康王也有些病恹恹的。”
正嘉说到这里,抚过薛翃的手背:“方才大皇子来说,可以让你去给太后看一看,你可愿意吗?”
薛翃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愿意?”
薛翃道:“皇上,不是已经说过此事了吗?在其位,谋其政,我非太医,何必贸然出头,何况听说太后也并不喜欢让我看治。”
“不打紧,大皇子已经劝服了太后。”正嘉说着转头看向西华,“他也是个很有孝心的孩子。多亏他陪着太后,太后的心情才好些。”
西华闻听只是微微欠身:“您过誉了。”
正嘉道:“当着你的小师姑面儿,朕不说那些虚言,她也是知道你的。”
西华听见“小师姑”三字,微微抬起头来看向薛翃,却见皇帝握着她的手,西华目光一动,又低下头去。
正嘉才又将身子往龙椅里一靠,又看着薛翃道:“虽然他的身份不同了,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然是他的小师姑,那以后这个辈分也不会变,琮儿,你也该对你的师长尊敬些,知道吗?”
西华默然,手在膝头上微微握紧了些,然后说道:“是。”
正嘉笑笑,道:“这才对,大丈夫当心胸宽广,能屈能伸。你若是能拿得起放得下,才不愧是朕的儿子。”
西华不言语了。
直到这时,正嘉才对薛翃道:“对了,唤了你来,除了让你给太后看诊,还有另一件事。”
薛翃看着皇帝。
“太医院已经查了出来,太后跟庄妃的病因是从何而起了。”皇帝说到这里,似乎不愿意讲下去,反而道:“琮儿,你告诉和玉。”
西华仍是垂着头,道:“在太后娘娘所饮用的九仙薯蓣煎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薛翃不言语,亦不吃惊,只是默默地听着。
而正嘉则靠在龙椅上,垂着长睫,双眼似睁似闭。
此时殿内静得连一阵风吹过都明显可闻,西华的声音亦格外的清晰:“是铅毒。”
“九仙薯蓣煎,是道家良方,多少前辈服用无碍,是经验过的养身方子,”薛翃这才开口,淡淡地说道:“牛乳,杏仁,薯蓣,所用的剂量等等丝毫无差,这铅毒却是从何而来。”
西华道:“不知道。”声音冷冷清清,却莫名地透着一股子针对之意。
正嘉听到这里,才又睁开双眼。
他先看向薛翃,却见她的面上浮现一丝冷笑。
正嘉手上一紧,把薛翃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这个总是能查出来的,药方子没有问题就成了。”
薛翃把手抽了出来,道:“终究是我给的方子,才酿出这种祸事。皇上还是按规矩处置吧。别让人以为是我谋害了太后,而皇上还在袒护我。”
“谁说是你?没有人敢这样说!”正嘉皱皱眉,“你别先自己狐疑起来。”
薛翃不理他,只转头看向西华道:“既然怀疑我,却又让我去给太后诊治,是想怎么样?看看我会不会趁机加害太后吗?”
西华不由站起身来,说道:“我几时这么说过。这件事我并没有告诉太后!你若是现在将太后治好,这件事……可以再慢慢地查。”
薛翃瞥他一眼道:“原来是一片苦心,谢了。”
西华浓眉一蹙,轻哼了声,转开头去。
正嘉在旁看着两人起争执,脸上却淡静的很。
正欲让西华坐了说话,外间郑谷入内,跪地道:“皇上,太后那边派了人来,说是……”
郑谷没说完,只是抬头看了薛翃一眼。
正嘉立即会意:“是不是太后知道了什么?”
郑谷低头道:“那来人说,太后发了很大的脾气。”
西华也明白过来,皱眉道:“难道是有人把铅毒的事情告诉了太后?是什么人这么多嘴?”
正嘉吁了口气:“你先回去吧,好生安抚太后,别叫她生气,如今症状未除,再若气出个三长两短来,却叫人如何是好。你去吧,她见了你,还能想开些。”
西华只得答应,退后两步,往外去了。
西华去后,正嘉也跟着站起身来,他从后勾住薛翃的腰,把她往怀中抱去:“有何可气的?难道你竟不知道朕?若真的疑心你,还容你站在这里吗?”
薛翃道:“皇上虽然不信,但奈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正嘉道:“大皇子方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你不必赌气,若是把病治好了,那流言自然消散无踪。太后如今正恼怒,怕是不会给你看诊,那么就去含章宫,朕陪你一块儿去。朕相信你,也相信你的医术。”
薛翃听见“朕相信你”四个字,不由抬头看向皇帝。
正嘉唇角微微挑起:“怎么,难道你不相信朕?”
他的手指在薛翃脸颊上抚过,指尖的肌肤微凉:“是不是觉着冷?”皇帝喃喃的,“别怕,朕陪着你呢。”
***
正嘉陪着薛翃来至含章宫的时候,三皇子正哭个不停。
几个奶娘不知所措,用尽各种法子都无济于事。因为最近听说了那些流言蜚语,见薛翃来到,也不像是往日那样亲热信赖,一个个面露忐忑之色。
正嘉喝道:“把孩子抱来。”
奶娘们这才抱了三皇子过来,薛翃试了试他的体温,又把了脉,说道:“之前给小皇子吃什么了?”
一个嬷嬷说道:“是太医说的有些痰热,吃了小儿回春丹。”
薛翃道:“虽然好,只是不足以对症,去太医院找刘太医,让他用丑宝丸给小皇子服用。”
正嘉哼道:“都听明白了吗,还不快去!”
伺候的人忙连滚带爬地跑去太医院里请人求药。
正嘉道:“朕在这里,你去给庄妃看吧。”
在含章宫的两名太医随着薛翃入内,又悄悄地跟薛翃说起庄妃的症状。
其中一人道:“之前给太后娘娘所用之药虽对症,但却又激发了娘娘体内铅毒,导致失明,是以我等实在没有十足把握。”
这会儿薛翃已经给庄妃诊脉过了,又看了眼睛,舌苔,她沉吟了会儿,道:“那想没想过,用针灸配合散毒?”
两人对视一眼,薛翃道:“之前给太后服药后,那寒毒无处可泄才导致上侵,若是及时在头上的百会,太阳穴,以及翳风穴,风池穴迅速刺穴放血,热毒会随着血排出。”
两名太医虽觉着这个法子似乎可行,但是在人的头顶要穴动手,着实棘手,何况对方又是太后跟庄妃娘娘两位贵人,如何能够随意下手。
何况如今宫内流言,说是太后的病症乃是和玉暗下毒手,如果这诊治的过程中又出现什么意外的状况,那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于是不约而同地踌躇起来。
薛翃也知道他们忧心所在,便说道:“我只是提了一个法子,用不用,还看你们。何况针灸不是我所擅长的,真要动手,还是太医院的人。”
两人越发悚然。薛翃又道:“但是你们要赶快些,既然是铅毒,拖延时间越长,对人的身子影响越大,再过些日子,只怕就算救回性命,残毒也无法驱除,势必会绵积体内,引发更多的症状。”
“这可如何是好?”两名太医哭丧着脸,六神无主。
就在这时候,三人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照她说的做。”
薛翃不用回身,也知道开口的人是谁。
太医们躬身:“皇上……”
其中一个壮着胆子说道:“皇上,此举非同小可,是不是……还是同太医院的众位仔细商议商议再做打算?”
“这几天你们还没商议够吗?”正嘉轻描淡写的,声音却像是万钧雷霆来临之前的一阵冷风。
两人忙跪在地上:“是臣等无能,皇上恕罪。”
正嘉道:“你们的确无能,如今有能耐的人指点了你们,若还做不好,再说别的不迟。”
两人瑟瑟发抖。
正嘉道:“调最擅长针灸的人过来,立刻!”
不多会儿,太医院紧急调了两名擅长针灸的太医前来,薛翃又把如何施针,以及最佳下针的时机告知两人。
于是先按照之前的方子熬了一剂药给庄妃服下,戴一刻钟后,庄妃似醒非醒之时,迅速在百会,风池等要穴小心落针,
鲜血如珠冒了出来,几个太医垂手盯着,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薛翃见状上前,为庄妃在穴道旁侧轻轻按揉推拿,不多会儿,流出的血的颜色突然变浅了好些。
但庄妃却仍是没有醒来,几个太医围在旁边,脸色渐渐地有些不好,突然一人惊道:“娘娘的嘴角……”
大家忙看去,却见从庄妃的嘴角缓缓流出一丝血渍。
正嘉走到薛翃身后,目睹这般情形,一时也惊住了。
永福宫很快得知了含章宫发生的事。
任凭是西华在旁边安抚,太后却再也无法按捺胸中惊怒之气,便命人来请正嘉前往。
正嘉来至永福宫的时候,入内却见太后握着西华的手,隐隐地正说:“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眼见她要把庄妃治死了,若是这回不是先给庄妃看,此刻生死不知的应该又是哀家了。这样的人,皇帝还护着……民间常说‘有了媳妇忘了娘’,如今她什么身份都没有,皇帝就不念哀家了。”
说着就垂了泪。
正嘉咳嗽了声,上前道:“太后可好些了吗?”
颜太后听见他的声音,道:“皇帝来了,哀家这幅模样,哪里还能好的起来。”她转头寻找皇帝的方向:“听说你叫和玉去给庄妃看过了?怎么样,庄妃可好了吗?”
正嘉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庄妃躺了几天,自然不能着急,要慢慢恢复的。”
太后笑道:“皇帝也是睿智,说的滴水不漏。幸而庄妃还有一口气,若是立刻死了呢?皇帝是不是该说她中毒太深,无力回天?”
正嘉挑了挑眉:“太后……”
颜太后松开西华的手,道:“皇帝,你过来我面前说话。”
正嘉只好走到她身边,太后的手抖个不停,想要握住他似的,正嘉只得把手握了过去:“朕在这里。”
太后一把握紧正嘉的手:“皇上还能来看我,哀家心里略有些欣慰,毕竟你还没完全把哀家抛在脑后。”
正嘉的眼中也流露一丝孺慕之意:“太后如何这样说,让朕无地自处。”
“你如何对哀家,哀家都不怪你,”因看不见,太后的眼睛便只盯着别处,“你毕竟是哀家的儿子,为了儿孙,做母亲的人怎么都能使得,但是身为人母,容不得自己的儿子给别人玩弄在股掌之上。”
正嘉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皱着眉心沉声说道:“朕明白,太后,不必多虑。”
“你宠爱她,纵容她,给她荣华富贵,或者名分皆可以,但是你不能为了一个女人,乱了纲常国本,”太后缓缓说道:“哀家本来是相信你的,相信你心里有数,但是皇帝,也许连你自己都没发觉,你对她宠爱太过了。太过了。”
正嘉无言。太后声音带些悲愤,道:“以前,若是有人敢这么对哀家,你早就命人拖出去打死了。但是现在呢,她就差举着毒/药让哀家喝下,你却仍觉着她是清白无辜的。你相信她而不信自己的母亲,哀家……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
太后说到这里,泪潸然而下。
正嘉红了双眼:“太后……太后切勿这样伤感。朕并没有不信太后之意。”
太后道:“你若是相信哀家,若是还有一点孝心,你便应允哀家,立刻把那个人处死!哀家不想再看见她!”
正嘉眉心紧皱,在他身后的西华闻言,也暗暗地握紧了双手。
太后听不见皇帝的回答,满面痛楚,泪从双眼中滚落,她哽咽道:“怎么了,皇帝,你还是舍不得吗?让你在那个女人跟哀家之间选择,你还是,想要护着她吗?”
突然就在这时候,外头是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郑谷的声音,带些激动,道:“皇上,庄妃娘娘醒了。”
这一句话犹如黑暗中的曙光,把皇帝从无边的重压之下解放了出来。
“醒了?”皇帝回头,“太医怎么说?”
郑谷道:“太医们说,娘娘身上的毒已经散了大半儿,而且眼睛也好好的,可见和玉仙长的法子是对的。只不过因为娘娘先前中毒太深日子太久了,所以恢复需要一段时间。”
此刻太后的手微微松动,正嘉顺势起身,皇帝的眼中透出喜色:“这样就好。若是如此法子,只怕太后也能即刻痊愈。”
颜太后嘴唇微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显然让她非常的恼怒。差一点……皇帝就可以被她推动了,只差一点!
太后道:“皇帝,她的医术自然是高明的,但是,那九仙薯蓣煎里的毒,却是从哪里来的?”
正嘉不语,却是郑谷又小声说道:“皇上,庄妃娘娘那边儿,似乎有话要跟皇上说。”
正嘉道:“太后,朕去看看庄妃的情形,总之,毒要追查,但最要紧的是太后的身体。您放心,您方才说的话,朕也都记下了。”
太后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只道:“去吧。”
当下正嘉复来到了含章宫,庄妃喝了汤药,正在缓和养神,身边是嬷嬷们抱了三皇子。
庄妃见正嘉来到,便要起身行礼,怎奈周身无力。嬷嬷们行了礼,先退了出去。
正嘉制止了她,便问:“你好些了?”
庄妃点头:“臣妾失礼了,皇上,臣妾原本浑浑噩噩,醒来后听太医们说起,竟怀疑是那九仙薯蓣煎的问题,臣妾觉着诧异,因为臣妾、臣妾另有一件事想告知皇上。”
“哦?”
庄妃道:“那方子是道家良方,是经过效验的,绝不会有差,不然的话,和玉仙长明目张胆地拿了出来,谋害之心岂不是人人皆知了?这是一件,另外还有一件,早在臣妾想要调制这九仙薯蓣煎的时候,因为要用器皿,便叫人从司库取了一些瓷瓶过来,只是要用的时候,突然宁妃发现,这些瓷瓶是釉中彩,只怕那彩釉跟药汤之间合在一起,天长日久的不好。于是臣妾才另换了白瓷瓶。”
庄妃说到这里,微微气喘,又停了停,才继续说道:“后来太后尝过觉着甚好,也要调制此物,本来臣妾想继续孝敬的,太后只说自己宫内弄得才舒心,于是臣妾便并照了太后的吩咐,只因为想起了釉中彩的事,便叮嘱了永福宫的嬷嬷,叫别用那种瓶子,免得药汤跟彩釉混合有些不妥当。”
正嘉听到这里,回头看向郑谷:“永福宫的药瓶是什么样的?”
郑谷道:“奴婢看了一眼,的确是釉中彩。”
庄妃咳嗽了两声,诧异道:“臣妾明明仔细叮嘱过了,怎么居然还拿了这种药瓶呢?皇上,臣妾看一定是药瓶的缘故。”
正嘉心思转动甚快,即刻问道:“如果永福宫是药瓶的缘故,那你这里却是没有用釉中彩,你却怎么也中毒病倒了呢?”
庄妃茫然道:“臣妾、臣妾也不知道……”
正嘉道:“你说是宁妃提醒了你?那么,永福宫后来又用那种釉中彩,你跟宁妃协理六宫的事,难道她竟没有留心?”
庄妃道:“宫中事务繁忙,当时宁妃是撞见了臣妾调药,永福宫里所用的东西,宁妃自然不可能处处都去询问做什么,只要有人去领,便给了就是了。”
正嘉点头,安抚道:“你很好。安心调养身子吧。”
正嘉起身往外而行,郑谷随后跟上,道:“皇上,事情想必清楚了,是永福宫的嬷嬷们不小心用了那些釉中彩所致。”
正嘉道:“不小心?这可奇了,永福宫的嬷嬷都是办老了事的,经验丰富,怎么会弄出这么大的纰漏?而且庄妃这里无缘无故也病了,怎么说?”
郑谷再也想不出来了。
正嘉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冷冽,他低低沉沉地说道:“凡事必有因果,如今找不到因,就看果便是了。——这件事情里,有两个病人,但事实上要遭殃的人原本是谁?!”
郑谷毕竟最知他的心,闻言巨震:“您、您说的是……”
自打太后跟庄妃病倒之后,宫内沸沸扬扬地传,说是和玉要对太后不利。
连太后自己,也口口声声地认定了和玉,更在方才,要求皇帝立刻处死了和玉。
皇帝却猛然止步,他恶狠狠地盯着脚下的台阶:“朕没说,朕什么也没说!你也不许说!”
皇帝蛮不讲理起来,是无道理可循的。
事实上郑谷的确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出了含章宫,皇帝突然觉察出身边空落落地,他失落地问道:“怎么不见和玉?”
郑谷说道:“先前还在,后来……这会儿大概是去宁康宫了。”
正嘉转头看着宁康宫的方向,这偌大皇城,从含章宫门口看不见宁康宫,反而瞥见了云液宫的一角,如此熟悉。
此刻,皇帝突然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是很想立刻见到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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