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回到永福宫, 眼前总出现那道轩昂挺拔的背影。
略有些心神不宁。
不多会儿,忽然有永福宫当差的太监来报, 竟是说起今日内阁里众位阁臣面圣的内情。
因为将近年关, 朝廷也照例要年休,今日这场御前议政也算是年前的最后一场了,所以有些亟待解决的事都在今日提出。
其他的事情倒也罢了,永福宫太监来报给太后的, 却是一件不得不说的。
内侍说道:“今儿高阁老又在皇上面前哭穷, 惹得皇上很不高兴。”
太后笑道:“这也是他活该, 将过年了, 谁没有个眼力介, 但凡能压下的棘手烦心事都推到年后去,免得让皇上不喜欢, 他倒是好,选在这大好的日子来哭穷, 我要是皇帝, 也轻饶不了他。”
内侍回道:“太后说的很是, 皇上把高阁老斥责了一顿,说户部办事不力,只会瞎嚷嚷。”
太后笑:“我说什么来。”
内侍道:“可是有一件很奇怪,皇上骂了高阁老后,阁老突然说起来陶真人为云液宫禳解的事,还说偌大的宫殿空着不住人实在浪费,有现成的殿阁如何不住, 何必再造新的。如此之类的话。”
太后敛了笑,惊讶地问:“你说什么?他说这种话了?”
那内侍道:“奴婢是跟养心殿门口的人打听的,虽然不是十分真,却也又七八分了。”
颜太后拧眉道:“怎么突然提起云液宫,还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这高彦秋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自从端妃之后,云液宫始终是个禁忌,之前的张贵人,甚至康妃,以及最近的丽贵人,这些妃嫔之所以一一倒台,也跟云液宫脱不了关系。
虽然端妃已经不在了,但云液宫却是前所未有的引人注目。
所以太后听高彦秋竟主动提起云液宫,自然惊愕非常。而且如果这内侍所传不错的话,听高彦秋的意思,还是想让人去住云液宫……他是不是疯了,难道不知云液宫是皇帝的心病?这般叫嚣,简直像是在明晃晃地戳老虎的眼睛。
颜太后忙问:“皇上怎么反应?”
内侍说道:“听他们说,皇上没有说什么,最后只让大家都退了。”
颜太后睁大双眼,觉着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
非但是颜太后不能相信,就连才做出这件事的高彦秋,在离开养心殿的时候,也觉着自己深一脚浅一脚,仿佛不是走在平整的宫道上,而像是踏在什么云端,亦或者泥沼中。
皇帝沉迷修道,尤其在端妃去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内苑里或改造或修建,弄了好些修身养性之所,以及各色法器,香料,药草,丹房之类,一应俱全。
既然是御用之物,价值自然不菲,但这是皇帝生平所好,早先还有几个朝臣犯言直谏,然后就都给清理了,罢官回乡或者流放黔南算是很好的待遇了,更多的是身受折磨死在狱中,或者给以各种罪名直接处死。
皇帝在踢开自己绊脚石一事上,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到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再口出狂言了,横竖皇帝虽然修道,政事上却也还没有扔下,仍是处理的井井有条,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是皇帝奢靡惯了,内苑所用的银子哪里供得起他挥霍,如此一来,户部的压力犹如山大。
更加上各地天灾人祸,需要拨库银赈灾等等,兵部也要银子改换装备,制造大炮等等,原先的户部尚书年纪虽大,却是个老狐狸,早早地称病不出,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了高彦秋,近来更是有风声传出,年后老狐狸就要上表辞官,到时候户部所有的事情更是顺理成章堆在高彦秋的肩上了。
上次在内阁值房看见皇帝想建迎仙阁,高彦秋觉着浑身的皮都紧了三分,后来在高府小书房里,虞太舒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但当时高彦秋觉着自己这位门生大概是发了疯,才想出这样大逆不道的法子,坚决不从。
但是经过数日的思忖,也想过其他的法子却都不得用。
当时在养心殿内,皇帝大发雷霆痛斥了户部跟他高彦秋的无能。
高彦秋退无可退,大概也是胸口憋着一口气,终于忍无可忍地说道:“臣斗胆,听说今日陶天师在给昔日端妃娘娘所住的云液宫禳解驱邪,这云液宫多年不住人,自然会生出事端,但这样一座大好的宫殿任由空着,实在也是暴殄天物,皇上,与其再去耗费人力物力建造新的殿阁,倒不如把这云液宫先利用起来……”
在高彦秋说完之后,在场的气氛很是诡异而微妙。
颜幽瞥一眼身旁的夏太师,两人目光微微一碰,然后齐齐转头。
但两人却并没有盯着高彦秋打量,审视的目光反而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高彦秋身后的虞太舒身上。
虞太舒仍是低着头,面色平静,好像没有受到此事的干扰。
相比较来说,只有许阁老脸上立刻透出了焦灼的表情。
然后所有人的眼神都悄悄地汇在一起似的,看向龙椅上的那个人。
在高彦秋预料之中的“龙颜大怒”并没有立刻发生。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本是揪着心的,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在等待天空随时会炸响的雷霆。
但是,皇帝的反应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正嘉目光深邃而凛冽:“你说什么?”
阴晴莫测的四个字,皇帝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的怒或者喜。
高彦秋突然后悔自己冒失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于是硬着头皮说道:“微臣的意思是,与其让云液宫一直空置,不如利用起来,若有人入住,那么就也有了人气儿,有了人气的话自然就不会出现什么怪力乱神的事了。不然空置着大好的殿阁不用反去建造新的迎仙阁,微臣、微臣觉着……”
“你觉着多此一举吗?”皇帝的脸色终于透出几分北风乍起的冷飒,把高彦秋不敢说的说了出来。
高彦秋噤若寒蝉,先前那几句话似乎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
正嘉盯着地上跪着的朝臣,缓声道:“你好大的胆子,谁许你这样放肆,敢质疑朕的决定?你这么会算计,以后就让你代替朕来处理朝政如何?”
高彦秋的心像是落在冰水里,磕头道:“皇上恕罪!臣、臣一时……妄言。”
许阁老忙道:“皇上恕罪,前几日冀州雪灾,高大人掌着户部,也是捉襟见肘,想必是急糊涂了。”
虞太舒长睫一动,上前跪倒:“皇上息怒,高大人虽是一时冲动之语,但微臣看来,也未必没有道理。请皇上念在大人忠心耿耿并无他念,息怒开恩。”
正嘉说道:“朕当然知道他是忠心朝廷的,只不过有些太放肆了!朕中意的东西,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不放在眼里吗?”
这一句……突然有些话里有话。
好像已经不是区区一个迎仙阁的事了。
在场的五位阁臣没有谁是傻子,除了高彦秋因为受惊过度反应慢些。
正嘉说完,哼了声又道:“颜幽,你怎么看。”
颜首辅上前一步:“臣……请皇上恕罪,微臣其实也觉着高大人的话,有那么一点道理。”
地上的高彦秋本以为颜幽会在这时候狠狠地踩在自己头上,突然听了这句,以为听错了,猛然抬头看向颜幽。
连许阁老也不由自主盯着他看。
正嘉突地轻轻笑了笑:“你说什么?什么道理。”
颜幽道:“屋子长久不住人,的确会有些魑魅影像,暴殄天物确实不大妥当。”
“他不过是怕花银子,不想给朕造迎仙阁,这你也同意?”皇帝垂着眼皮,漫不经心。
颜幽道:“微臣愚见,迎仙阁还是要造的,只不过或许可以不急于一时。”
正嘉挑眉。
皇帝的目光在臣子头上掠过,落在夏太师身上:“夏苗,依你之见呢。”
夏太师垂头道:“臣也觉着首辅大人言之有理。如今国库吃紧,虽然不能因此亏待了皇上,但想来皇上也是体恤万民的,这迎仙阁不能不建,但可以等到国库充足的时候再动工,到时候可以建的比现在更精妙数倍。”
“巧舌如簧,但是照朕看来,”皇帝笑容明朗:“你们一个个的不过当朕是三岁小儿,现在是让朕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吗?”
阁臣们纷纷跪地:“臣等不敢。”
大家没有过分紧张,因为皇帝虽然口出训斥的话,但是这言笑晏晏的态度,却彰显着皇帝并没有格外排斥这个提议,甚至有些……接受了。
前一刻还雷霆隐隐,这会儿突然晴空万里,地上的高彦秋觉着自己的后颈在锋利的刀刃上磨了磨,刀锋几乎都要落下了,却又给人一把捞了起来,死里逃生。
出午门的时候,颜幽先行上轿离去,剩下许阁老跟夏苗两人站在一块儿,目送首辅大人轿马远去。
许阁老道:“太师,您怎么猜到皇上并不是真的动怒?”
夏苗笑道:“皇上如果真的动怒,就不用特问首辅的意见了。”
许阁老百思不解:“那首辅大人又怎会窥知圣意?”
夏苗道:“首辅大人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又怎能稳居首辅之位这么多年。”
说到这里,夏苗回头,却见虞太舒扶着高彦秋,慢慢地也走了过来,高彦秋显然是受了惊,本是微胖的身段透出了几分虚弱。
许阁老笑道:“恭喜高大人,去了一桩心事。”迎仙阁的营造暂时中止,算是解了高彦秋燃眉之急。
高彦秋摸了摸额头,一脑门汗,想到方才在里头的心惊肉跳生死一瞬,高彦秋悻悻道:“我可不觉着有什么喜。”
这会儿夏苗看着虞太舒:“虞侍郎,这主意是不是你为高大人出的?”
虞太舒忙低头,甚是谦和地回答:“太师说笑了,下官怎敢。”
夏苗笑道:“大家都知道,上次和玉仙长回高府,似乎府内的人多有怠慢,这件事皇上自然也知道了,方才皇上说高大人的那句话,言外之意,就是指的此事吧?”
——“朕中意的东西,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不放在眼里吗?”
高彦秋的脸色更加悻悻。
夏苗说道:“虞大人这招釜底抽薪用的好,虽然的确是险了些,要知道云液宫始终是皇上的心病,如果皇上过不去心头那道坎,今日之事,就等于把高大人架在火堆上烤了。”
高彦秋皮子又一紧。
虞太舒垂首道:“您说的是,此事的确有些冒险。”
夏苗道:“我有一点想不通。”
“太师但讲无妨。”
夏苗深深盯着他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皇上对于和玉的心意,会压过对于云液宫的心结的?”
大家都不是傻子,陶天师为云液宫禳解,以及先前对于云液宫的那些批语,几个人都心头明镜似的,自然知晓。
近来又有传言,陶天师此次回山,会留几个弟子在宫内伴驾,和玉仙长亦是其中一位。
而迎仙阁自然是为她所造的。
如果不造迎仙阁的话,和玉会继续住在放鹿宫,还是……
所以今日高彦秋主动提出了云液宫该有人入住。
高彦秋虽然照做了,却仍旧不是十分明白这其中迂回的道理,但虞太舒是再清楚不过的。所以他才撺掇高彦秋在圣驾前说这种惊世骇俗的话。
看似自取灭亡,实则险中求存。
果然,正好磕中了皇帝的心意。
面对夏苗的询问,虞太舒只是苦笑道:“太师着实言过了,下官哪里会猜到这些。只不过下官知道皇上乃是圣明天子,皇上心里自然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只要内阁各位齐心协力,皇上也会体察大家的意思,会通民意,暂时搁置迎仙阁的。”
夏苗听他回答的滴水不漏,说了这么多,却等于什么都没说,便不再追问,只瞥着高彦秋笑道:“高大人,你有个好徒弟啊,以后多听听他的建言吧。”说着一点头,迈步上轿。
许阁老走过来,也笑眯眯地说道:“这次和玉道长回府,高大人可别再像是上回了,不然的话,迎仙阁之外,不知还会不会有什么迎玉阁,修道阁之类的冒出来,到时候可是没法子再解救了。”
高彦秋黑着脸:“不劳您操心了。”
等众人都走了,高彦秋才抖了抖衣袖,看向虞太舒:“太舒,以后有这种事,别再叫我做了,你亲自去做如何?”
虞太舒笑道:“今日老师虽受了这场惊吓,但至少剩下百万两银子,可以用于救济灾民等实事上,实在是功德一件,何乐而不为呢。”
高彦秋重重叹息道:“什么时候老夫这条命也要送在里头了。”
虞太舒扶着他上轿,临了咳嗽了声:“方才许阁老所说的话……老师且一定要好生想想,尤其是府里头,该约束的必要约束些。”
高彦秋“嗯”了声:“知道,好不容易解了困局,难道老夫还这样不知好歹?一定命人鼓瑟吹笙,好生恭迎。”
***
这夜,放鹿宫。
陶真人房中。
薛翃坐在陶玄玉下手,问道:“师兄今日在云液宫的法事可顺利?”
陶玄玉轻描淡写道:“有我出马,还有什么可难为的?”
薛翃笑道:“只是劳累了师兄。”
“那点不算什么,”陶玄玉抬眸扫了她一眼,“你们若让我省心,就算不上累。”
“我们?”薛翃诧异。
陶玄玉哼了声:“西华跟你说了吗?他要留下的事。”
薛翃皱皱眉:“是,今日已经跟我说了。”
“这孩子太执拗了,”陶玄玉顿了顿,摇头:“本来想带他回山的……看样子还是师父有先见之明啊。”
薛翃诧异:“师兄这是何意?”
陶玄玉淡淡道:“师父临去之前曾说过,西华天分虽高,只不过恐怕不是道门中人。”
薛翃疑惑:“西华虽留在宫内,却还是道人身份,难不成会还俗吗?”
“会不会,也是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陶玄玉淡声说罢,又道:“你说怪不怪,那会儿师父曾叮嘱我,将来西华若是想留在京内,便不许我拦着,那会儿师父怎会知道西华会来京城?还郑重其事地叮嘱我?”
偏今日萧西华一再恳求,让他无从推驳。
薛翃也愣愣的。
陶玄玉喃喃道:“可惜师父并没有告诉我西华的生辰八字,不然倒是可以算一算他命数如何。”
室内沉默了片刻,陶玄玉才又道:“罢了,牛不喝水强按头吗,既然他想留下,也是他的好意,再说多个人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些。不提此事了。”
陶玄玉说罢,转头看向旁边:“你去拿那个匣子,里头有几样东西。”
薛翃起身走了过去,见那匣子是紫檀木所制,并不大,看着甚是精致珍贵,却不知是何物。
陶玄玉说道:“这是我私人珍藏,从不给别人观赏,你拿了去,仔细看明白,看完后好生再还回来。”
薛翃小心翼翼打开,却见竟是几本古旧书籍。
听陶玄玉说的如此郑重其事,只以为是什么不传世的秘籍,忙先打开一页。
却是图文并茂,栩栩如生的相抱男女……薛翃眼睛直了直,猛然又合了起来。
她咳嗽了声:“师兄,你知道的,我不好这些。”
陶玄玉淡定地喝了口茶:“以前不学无关紧要,现在多学点儿没有坏处。”
薛翃把书重新放了回去,脸上有些不自在:“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一个两个的不叫我省心,还用我明说吗?”陶玄玉瞥她一眼,把茶盏放下:“这也是一门大学问,好生研读,仔细揣摩,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管过来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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