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书房门大开着,白廷海埋头在书桌前,专心致志地看着厚厚一沓资料。
“白老师。”何莞尔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敲了敲门框。
“莞尔,”白廷海摘掉眼镜冲她一笑,“你可真是姗姗来迟。”
也许是才从异国归来,白廷海的胃口比平时好很多,连添了两碗饭。
何莞尔略动了几筷子,被白廷海问出其实是吃了火锅过来的。
他错愕地大笑:“你可别再吃了,要是一会儿嘴馋,厨房里还蒸着桂花糕。”
白廷海年纪渐大,这几年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他吃过晚饭更显困倦,坐在书房沙发上眯着眼,小憩了十几分钟才吩咐何莞尔:“开始吧。”
何莞尔乖顺地点头,起身按下开关,只留了小小一盏台灯。
接着,一扇空白的墙上出现电脑屏幕的投影,正放着PPT。
何莞尔抱着杯热乎乎的白茶看着投影,表情安静,心跳却在慢慢加快。
卓安然,十一年前她在父亲那里听到过一次的名字,在那场意外后她几乎问遍了父亲的同事,都没人听过这个人,更没人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
曾几何时她以为是记忆出错,直到大学期间一位来自海外的交流学者的讲座,让她偶然得知竟然真有这样一个人。
还好有白老师帮她,几经打听下,终于搞清楚卓安然是谁。
十多年前,有个常年活跃在东南亚的诈骗集团,其代表人物就是卓安然。只是一来这人颇为神秘,二来几乎没有在国内犯过案,再加上十年前卓安然突然彻底消失,因此几乎没人知道这个名字。
不知道白老师所说的卓安然再次现身,究竟是真是假?只是这一次这名字的出现,又意味着什么?
何莞尔深吸一口气,渐渐平息不断起伏的心绪。
白廷海快速按着遥控器,前面几十页的内容一闪而过,每页停留时间不超过一秒。
这似乎是某个工程的投标资料和合同,匆匆一瞥之下,她只能看清项目名称里的“老城区内环路”,和“PPP“三个字母。
直到PPT进度显示90%,白廷海才停下。
投影上的内容是合同的最后一页,条款不过百来字,最下方有甲乙丙三方的单位鲜章,以及三方法定代表人的署名。
白廷海沉默地看着屏幕,神色凝重。
何莞尔也没敢出声,几分钟时间把条款内容默念了遍,视线移到下半页的署名上。
甲方和乙方,一个城乡建设委员会一个庆州交投集团,都是PPP模式项目合同的固定参与方。
而丙方庆州市桐城路桥建设集团有限公司,这公司的名字有几分耳熟,似乎以前在哪里听到过。
至于桐城路桥法定代表人的字迹,则相当地龙飞凤舞。
何莞尔皱着眉头辨别了好几十秒,不知不觉地念出声:“莫……春山?”
白廷海没有说话,顺手拿过靠在沙发扶手上的拐杖,起身走近屏幕。
他年轻时候的一次意外,造成了股骨头坏死,一直保守治疗控制病情,但十几年下来并发症不断,这几年走路已经不是太方便,疼得厉害的时候,还要服用止痛药。
何莞尔劝过他要不干脆进行人工髋关节置换术,白廷海毫无理由地拒绝,还不许何莞尔再提。
墙壁前,白廷海沉默了好一阵,忽然转身看着何莞尔,问:“你可知道老城区改造内环路高架桥的工程?”
何莞尔抿了口茶水,点头:“知道。”
不但她知道,庆州人人都知道。
自从庆州升了直辖市,基建开展得如火如荼。内环路高架桥工程则是庆州老城区改造的重中之重,是今年政府的头号工程。
这个二百个亿的工程完工后,原来双向六车道的内环路上,将架起一座双向六车道的高架桥,这样上下两层分流车辆,可以有效缓解老城区的交通压力。
何莞尔的家就在老城区,因为这工程的原因,她家门口的公交车几乎全部改道,本来直达的路线成了要转车,相当地不方便。
不过,现在忍一忍,一年后就会方便很多了,所以市民们对工程带来的困扰也相当宽容。
白廷海指了指投影上桐城路桥印章的位置,问:“PPP模式下,这家公司投标竞得内环高架桥两个标段接近四十个亿的工程,你清不清楚?”
何莞尔看了眼那印章,接着摇头:“我只知道这个工程总价两百亿,谁中标了我不是太清楚。”
“桐城路桥曾经是一家国字号,成立三十多年,有公路、市政、桥隧等多项施工总承包、专业承包一级的资质,十几年前改制,五年前股票上市,股票市值五十点六亿。这次竞标桐城路桥拿下了两个标段,一鸣惊人。”
白廷海缓缓道来桐城路桥的简要背景,停顿了几秒,说出下半阙:“从目前内环高架桥工程进度来看,桐城路桥的两个标段进展最快,材料款工程的支付进度也很好,达到了80%,基本上是完全按照合同执行。初步估算,桐城路桥前期垫资的资金已经近二十亿,但是几乎没有通过银行贷款,也没有要求政府出面和金融机构协调,这引起了市里经侦部门的注意。”
何莞尔想来想去,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企业自己解决融资问题,这不是挺好吗?也不用政府操心。”
白老师说的PPP是Public-Private Partnership的简称,即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是公共基础设施中的一种项目运作模式。在PPP模式下, 私营企业、民营资本与政府进行合作,参与公共基础设施的建设,可以减轻政府在工程建设中的财政压力。
而在PPP模式下解决融资压力的通常模式是政府与提供贷款的金融机构达成一个直接协议,使参与建设的公司能比较顺利地获得金融机构的贷款。
放到老城区内环路改造这个工程来看,桐城路桥的两个标段,企业垫资最多、工程进度最快、政府操心最少,只是没有按常理出牌以银行贷款来解决主要资金压力。
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
白廷海摇摇头,进一步解释:“两个标段融资四十个亿的压力,我们这里说起来是轻飘飘的数字,但是你要知道这数字相当于一个地级市小半年的财政收入了,总市值才五十个亿的私企,不依靠银行贷款解决这些资金的难度,可想而知。”
“但是,这公司终归是做到了啊。”何莞尔紧抿着唇,引了句名人名言,“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哪里那么简单!”白廷海叹气,颇有些不知道怎么把她说明白的无奈,“警方调查过了,桐城路桥的融资渠道是来自于其他企业的拆借资金,年息从10%到20%不等,远高于行业惯例。而桐城路桥在这个工程上的利润,肯定不会高于20%。莞尔,你认为,真有私人企业这样高风亮节无偿支持政府修建基础设施吗?会不会另有所图?”
何莞尔眼皮一跳,脑内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她下意识地站起身:“难道,有人打着政府PPP的名头,非法集资?”
白廷海沉沉点头:“有这个可能。商人逐利而生,这样违反经济规律的行为必定事出有因。”
几秒后,白廷海继续说:“更何况,这些巨额垫资款,几乎全来源于一个人的功劳。”
他抬起手,幻灯片遥控器顶端的红点,指向了合同丙方的署名。
“莫春山?”
何莞尔又一次重复这个名字,总觉得好像以前曾听过这三个字,但又始终想不起来。
白廷海紧锁着眉:“桐城路桥的董事长莫春山,一己之力说动几十家私企以自有资金来支持市政工程的建设,你觉得,这是神话还是打着政府的由头敛财?抑或是有人利用工程把见不得光的钱搬到明处来?”
何莞尔一个激灵,仔细分析其白廷海话里的玄机。
她所说的非法集资是其中一个可能性,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借着工程的名头洗黑钱。
不管是哪个方向,都是经济犯罪里的重罪了,尤其是洗黑钱这一条。
白廷海给了她几分钟的时间消化前因后果,慢慢喝下半杯茶后,缓声说:“莞尔,两年前你那篇利用P2P平台诈骗的报道一鸣惊人后,似乎很久没有找到合适的题材作深度报道了?”
何莞尔回过神,默默点头。
白廷海转身看向窗外:“现在有人举报莫春山就是卓安然,桐城路桥涉嫌经济犯罪,你愿不愿意参与调查?”
何莞尔从南郊回到市区的时候,已经十二点。
卢含章习惯早睡,何莞尔到家时她早已经睡熟,开门的动静也没惊醒她。
何莞尔开了盏最暗的灯,轻手轻脚进了客房,替她掖了掖被子,盖住她露在外面的半条手臂,又悄无声息退到客厅。
窗外更深露重,夜风清冷,梧桐的树影斜斜地从窗户投射进来,摇曳着,遮住了客厅一面墙上黑色相框的边缘。
何莞尔立在相框前,抬眸看向照片里的人。
四十来岁的男人,藏蓝的警服警帽和夜色融为了一体,浓眉大眼和粗犷的国字脸,右颊一道浅褐的疤。
这张严肃起来能吓哭小孩子的脸,照片里定格的瞬间,嘴角却有一丝隐约温暖的微笑。
何莞尔在相片前沉默地站着,几分钟后,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说:“爸,终于有了卓安然的消息,你一定要保佑我,把他找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