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向他们行礼,走近了几步,道:“军爷们是想要打开永明渠的下水口吗?这里有个机括,得用巧劲儿……”他说着,将拐杖伸到盖板一角的梅花形镂空小孔处,轻轻戳进去一捅再一掀,盖板就被抬起了一条缝儿。士兵们赶忙上前帮手,没花多大力气,便将盖板抬到了一边。
“老人家,您怎么知道打开机括的方法?”玉旒云问。
“因为我家就住这旁边。”老人回身指了指那小院,“自……前朝开始修筑永明渠那时候起,朝廷就规定凡是住在下水口附近人家需要负责清扫维护,不能让杂物,比如落叶、死耗子那些,堵塞孔洞。如果街上的泥土被冲刷进去长年累月造成淤塞,也得咱们去疏通。万一出了纰漏,城里淹了水,最后查到是哪家没做好,要罚五年苦役呢!”
原来如此!玉旒云让一个士兵下去查看,又问:“老人家,那现在官府还让你们养护永明渠吗?”
“官府虽然没说,但是我们这里的三户人家都还在继续清扫。”老者道,“毕竟淹起水来,咱们三家人首当其冲。而且这里的上下游都还没重修,这一段就好像是个地下水塘,一不小心积水就会漫出来,那我们的房子可就都要泡水了。”
按照晋二娘的推测,没有修葺疏浚的渠道不利于火势蔓延,那这里应该没有或有火药了,玉旒云想,这是终于到了复兴会“火药阵”的边缘了吗?她感到欣慰。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下面的士兵喊:“这里也有!”
竟然也有?她从入口看下去,昏暗中,看到士兵手中提着两条麻绳,应该就是引线了。“只看到引线,没有旁的东西。”士兵报告。
这是怎么一回事?玉旒云皱眉。
“爷爷……”这时候院子里又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有个十五六岁的圆脸少女战战兢兢地从柴门后走了出来。
“你来做什么?”老者轻斥,又向玉旒云等人介绍:“这是老朽的孙女儿,没规没矩,请各位军爷见谅。”
“军爷们是不是在找被人藏在暗渠里的东西?”少女低着头,“那是……那是贼赃吗?”
“你知道暗渠里有东西?”玉旒云近乎厉声质问,见少女瑟瑟发抖,才缓和了语气:“你看到什么人放东西进去了么?东西在哪里?”
“大概是三天前,我在补院墙上的洞,看到有几个生人撬开了永明渠的盖板。”少女道,“我看他们下去又上来,不知道干什么。等他们走了,我就自己下去看看,见到四个罐子,有两罐是黑色的面粉一样的东西,也不晓得是什么。还有两罐是油。我都拿出来了……”她说到这里“噗通”跪下:“是我贪心,我想着他们鬼鬼祟祟要藏在永明渠里,多半是贼赃,我就算拿走了,他们也不敢怎样。我就想着那油咱们家可以用,那黑面粉过些天我去问问到底是什么,或者可以卖了……军爷饶了我吧,我这就还给你们。我一点儿都还没用过呢!”
“你这丫头!”老者也怒了,举拐杖狠狠在少女背上打了几下,“我平时怎么教你的,你竟然干出这种丢人的事来!还不把东西拿来还给军爷!”一行赶少女进屋去,一行自己也跪下了:“军爷饶命,小孩子不懂事,都是老朽没教好。老朽也不知道她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要是知道,早就报官了。”
“老人家不必自责。”玉旒云道,“既然不知情,又何罪之有呢?你知道这附近其他的下水口在哪里?”
“知道。”老人点头,“西面有一个,在柳树头老赵家门口,南面还有一个在龙王井旁边。难道还有好些贼赃,都藏在永明渠里?”
玉旒云不置可否,见少女拿个提篮提着四个小坛子出来,就打开一一检视。果然有两坛是火药,另外两坛是油。她让士兵将火药直接倒入暗渠,却把油还给少女:“姑娘,这虽然是贼赃,不过你知错能改,而且你爷爷方才也帮了我。这两罐油就送给你了。”
“真……真的?”少女惊讶,不禁抬头看了玉旒云一眼。她并不知对方的身份,只道是一位年轻英俊的樾军士兵,不由双颊飞起红云,又赶忙低下头去:“多……多谢军爷!”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老者也叩头不已,在玉旒云亲自将他扶起来之后,又不忘继续教训孙女,“你可要记住了,再不能贪图这些小便宜!军爷们还在搜寻其他的贼赃,你去给他们带路——你熟悉盖板的机括,好好帮军爷们办事,将功折罪!”
玉旒云本意不牵扯任何军队之外的人,以免被复兴会算计。但老者一再坚持,且天色也渐渐昏暗,若不抓紧时间,不知何时才能完全破解敌人的火药阵。是以,她接受了老者的好意,让那少女——名叫“小玲”的——带路前往下一处下水口。
来到的第一处,就是老者口中的“柳树头老赵家”。根本就看不到什么柳树——小玲说,以前有,但是前几年夏天遭到雷击已经毁了,现在只有树桩而已。他们要找的那一处下水口,就在树桩的旁边。小玲毕竟是熟手,用笤帚把儿三下五除二就打开了盖板,且自告奋勇下去找了一圈儿,说什么也没有。毕竟在前一处发现了引线,应该会连往下一处机关才是。士兵不放心,又下去搜寻了一番,还是一无所获,只得放弃了,继续前往龙王井。
到了那地方才发现,这里虽然名为龙王井,却并没有井,所谓的“井”乃是一个水塘,目前上冻了,像是块镜子一样,映出灰白的天幕。“那里有个龙王庙,香火很盛。”小玲指着说。她告诉玉旒云,传说百年前西疆大旱,眼看着庄稼都要枯死,某天大地忽然震动,这里塌陷下去,然后天降大雨,解了旱情,也在此处积水成潭。百姓以为龙王显灵,是以取名龙王井,常年祭拜,除了求雨,求其他的庇佑也很灵验。
玉旒云对此毫无兴趣,只问下水口在何出。
“在那里,水塘边上。”小玲伸手指指远处。
奇怪!玉旒云暗想,既然有个水塘,不就是给天然的“下水处”吗?在这里搞暗渠下水口,岂不多此一举?
小玲听了抿嘴一笑:“我小的时候也觉得奇怪。不过后来才知道,这个下水口与别处不同。如果龙王井的水少,那永明渠里的水就会流进龙王井。但是如果龙王井的水多,那就会倒流进暗渠,排到城外的护城河里去——这地下可复杂得很,有好几条高低不同的渠道,要这附近十户人家维护呢!”
这设计倒真是巧妙了,玉旒云心中赞叹,同时也感到头疼:如果里面通道错综复杂,这要如何去搜寻?
小玲却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笑道:“军爷们别着急,这里有我的好姐妹们,我叫她们来一起帮忙!”说着,朝一户人家跑去。
“喂——”玉旒云想要阻止,可是小玲早已推开柴门钻进院子。
“王爷,要抓她回来吗?”士兵们问——他们记得清楚,玉旒云可是对各处下了格杀令的,严禁百姓们参与到永明渠的挖掘工作中来,严防奸细混入。小玲这样四处喊自己的姐妹,岂不是把龙王井的百姓都叫出来了吗?按照玉旒云的军令,岂不是要统统以反贼论处?不过方才,早在小玲的爷爷帮他们打开盖板的时候,他们就应该开杀戒了吧?大家都望着玉旒云,等她决断。
这些征询的目光让玉旒云愣了愣:自己下的命令自己当然记得。只是,小玲和她的爷爷并不像是反贼的样子——他们教授了自己打开盖板的方法,还交出了偷藏起来的火油……可是,反贼狡猾,设下一个个陷阱,欲擒故纵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们会不会已经走进了反贼的包围圈里?不,不,不,我太过疑神疑鬼了!
心中几个想法纠缠不清的时候,小玲已经和两个年级相仿的姑娘走了出来,介绍说是这家的两个女儿。接着,在玉旒云没有拿定注意要不要阻止的时候,她们又去把隔壁的姑娘、媳妇都叫出来了,也有家中有男人的,出来问个究竟,听说是官府搜查“贼赃”,即表示自己义不容辞要来帮忙。不一会儿,就聚集了十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而且还带着油灯等照明用具。
玉旒云和士兵互相看看,如今唯有看好这帮人,祈求当中不要有奸细了。
“这批……贼赃……”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贼赃是火油和火药,诸位既然带着明火下去,务必注意自身安全。”
“啊,火油和火药?那是从兵营里偷出来的吗?真是胆大包天了!”人群里响起了一阵议论声。也都纷纷表示会多加小心。
不过,他们毕竟都是常年负责维护水渠的人,倒不觉得眼前有多少未知的危险,一路上还有说有笑,也有人议论着夜里的陨星雨。有的道:“那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说什么天火降落,一点事也没有嘛!”还有的道:“怎么一点事没有你却缩在家里不出来呢?你今天不用去卖豆腐嘛?”
头一个道:“你以为我没去嘛?一大早出门没走两条巷子,就觉得外面不对劲儿——鬼影都没有,我出去了要卖给谁?我心里坦坦荡荡连天火也不怕,但是别人怕,我也没办法!”
“唉,其实不是什么天火吧?”旁边一个人插嘴,又用试探的眼神望了望玉旒云等人:“军爷们在这里,要不咱们问问?”
这些百姓,果然是被低估了!玉旒云想,质测之学推不下去,但是装神弄鬼同样不能深入人心。都这节骨眼儿上了,他们自己都猜测到可能要出大乱子了,却还想着“卖豆腐”,他们的心思可真难捉摸!
不——她心中忽然又是一闪:也许他们的心思再简单不过——谋一条生路,一条更好的生路——保住小命,吃上饱饭,天黑能点起油灯,不要被官府找麻烦——最好还能给官老爷办点小差事,混个脸熟,以求日后为自己带来些好处……无论是八面玲珑的晋二娘,还是眼前这些做零工、磨豆腐的升斗小民,其实都是这样的吧?
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释然之感,但随即又提醒自己不可大意,假装没有注意到那几个小民投来的询问的目光,目不斜视地向前走。这时,便见到有一支二十来人的队伍出现在龙王井的对岸。
“也许是接到消息前来支援的巡逻队。”一个士兵从逐渐昏暗的天光中眺望着。
双方渐渐接近了,那边果然也是穿着军服的。一看到这边的男女老少一大群,即厉声喝道:“你们出来做什么?内亲王有令,郢城百姓一律留在家中,擅自接近永明渠的,以反贼论处——你们不要命了吗?”
百姓们都被吓了一跳,纷纷把眼望着玉旒云等人。小玲更是出声反驳:“胡……胡说……是军爷让我们来帮忙寻找贼赃的!”
“贼赃?”对面的巡逻兵上下打量着玉旒云等人,似乎在说:你们这是在搞什么鬼?
玉旒云这边的士兵也有点儿慌了,想请示玉旒云,又怕在百姓面前暴露了她的身份。但这个时候,忽听玉旒云喝道:“大家快退后!这些是反贼!”
“反贼?”百姓大惊,四散逃窜。玉旒云身边的五个士兵也不明所以:“怎么是反贼?”
玉旒云却已经抽出剑来:“这些人穿着镇守使衙门的军服!是反贼假扮的!”
士兵们这才反应过来——的确,之前有传来军令,只要是见到身穿镇守使衙门军服的,格杀勿论。
对方见身份被揭穿,也不再装腔作势,纷纷抽出兵器来,仗着人多,围攻玉旒云一行。玉旒云这边固然是岑家军中选出的好手,可对方都是复兴会的会家子也许还有铁山寺的武僧——推测应当是铁山寺山脚下岑家军的伏击中侥幸逃脱,细看都带着伤,又掩饰不住长途跋涉的疲惫,不过实力仍远非玉旒云等人可比。
“以寡敌众,大家快集合起来!”玉旒云命令。这边的六个人便立即背靠背围成一个很小的圈,兵刃朝外,车轮似的抵抗攻击。如此,虽然实力悬殊,这边至少后背无忧,只消专心对付正面的敌人。几个回合下来,大伙儿都受了伤,但是也击毙了半数对手。
“不要松懈!”玉旒云鼓励士兵们,自己也挥剑奋战。
不过这时,一个敌人的钢刀朝她兜头砍下,她举剑迎击,剑竟然“呛”地一声被斩断了。“王爷小心!”旁边的士兵忙将她推开。这一刀最终结结实实地砍在了士兵的肩上,瞬间将其左臂斩下。
“混账!”玉旒云大怒。一边命令余人将受伤的战友护在圈内,一边夺过伤者的刀来继续战斗。
此时对方的人数仍然倍于己方,想要硬碰硬取胜实属不易。玉旒云观察着附近的地形,打算把敌人逼到水边去,只要把他们逼到冰面上,他们难于站立,在打滑的一瞬间,己方便有了可乘之机。
不过,对方似乎是听到了适才士兵喊的那声“王爷”,也有人认出了玉旒云来,大吼道:“是樾寇狗王爷!不要让她跑了!抓活的!”全体朝玉旒云一人攻了过来。
“这帮龟儿子!”玉旒云暗骂,但也在其中看到了转机。“我引他们过去!”她低声对士兵们道,说着朝着冰冻的龙王井拔足狂奔。
敌人可没料到她有如此“自杀”之举,追赶之时,已经慢了些。加之他们想要留活口,并不敢从后贸然动手,这给了玉旒云头也不回飞奔的机会。而敌人太过专注要抓住前方的猎物,竟然也忽略了后面的士兵,有两个落后的,被岑家军兵士围攻斩杀。
待双方来到冰面上时,已经差不多势均力敌。玉旒云更是忽然回头横刀猛砍,将冲在最前刹不住脚的敌人击毙——虽然她自己也被反冲的力量推出了近一丈远。
“狗贼!哪里跑!”复兴会中人仍是穷追不舍。
玉旒云脚步打滑,一下跌坐在冰面上,却也因此滑出了一段距离,撞到水塘边一株光秃秃的大树。
“哎呀!”她听见树后传来惊叫——原来是小玲和另一个少女躲在那里。“快离开这里!”她厉声催促,“那些反贼杀人不眨眼的!”还没说完,一道寒光已经朝这边斩来,她举刀挡住,再次催促少女们:“快走!”两人才手脚并用爬回岸上。
此刻脚踩滑溜的冰面,双方的身手都受到限制。玉旒云不知道对手究竟是何出身,但是樾军来自北方的大漠草原,惯于在冰天雪地活动,相信岑家军也没少在上冻的冰原上操练,就算有些不利索,总也还有七八成的实力。反而复兴会中人除非原本是馘国军人,那些江湖人士和铁山寺的和尚多数只仗着武功高强,应该并没有钻研过如何在恶劣的环境下与人交手,这会儿只能发挥四五成的功力。是以,玉旒云以树干为掩护,和对方缠斗,虽然险象环生,被对方砍伤了大大小小十几处,却始终没有被抓到。而远处,岑家军也渐渐在和敌人的纠缠中扭转了局势,不再处于下风。
可恶啊!玉旒云开始有些力气不济,本来就已经少得可怜的精力随着伤口流出的血慢慢逃离她。再过一阵,似乎每一次呼吸都在损耗她的力气。要速战速决!要速战速决!她命令自己,但是身体却越来越迟钝。感觉小臂一阵火辣辣的疼——这是又被敌人砍中了。
“狗贼!你当我不敢杀你吗?”对方吼叫,“纳命来!”
糟了!玉旒云见寒光袭来,急忙躲闪,岂料脚下一滑,脱离了大树的掩护,滴溜溜滚出好远去。“哈哈!”敌人狞笑,“看你还望哪里躲!”飞身朝她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岑家军士兵惊呼着要来搭救时,七八个手持棍棒的男人出现在了岸边。“在哪儿!在哪儿!”他们喊着。不等玉旒云反应过来他们是敌是友,这些人已经冲到了冰面上,抡起棍棒就对那个追赶玉旒云的复兴会中人一通狠揍。饶是对方有武功在身,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也不及反应,瞬间被打瘫在地。他的同伴想要来救援,却被岑家军缠住——同时,又有十几个拿着棍棒的人赶到了水边,这一次男女老幼都有,高呼着“打反贼”“打强盗”,乱哄哄的冲到跟前,将傻眼的复兴会中人打了个七荤八素。
只是眨眼的功夫,战斗结束了。玉旒云呆呆地看着,几乎不能理解方才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力气了,半躺在冰面上,半晌,才发现小玲扶着自己。“军爷……军爷……你听到吗?”她如在梦中一般回头看看,少女真挚又焦灼的脸庞。
“啊……我听到……好疼……”她站不起来。
“小琴来帮忙!”小玲招呼她的同伴。另一个少女就过来了,两人合力把玉旒云扶到岸上去。“这伤口可真深!”两个少女眼泪汪汪,拿手帕帮玉旒云把胳膊上的伤口简单地包扎了。
“你们……你们这群有眼无珠的蠢材!”那被打得半死的复兴会人士骂道,“你们难道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吗?这些是樾寇——那个是樾寇的狗王爷玉旒云!就是当初攻破郢城,灭亡我馘国的大恶人!他们屠杀了多少我国同胞,还逼得皇上流落楚国——他们是咱们的大仇人!”
百姓们都有些吃惊,两个扶着玉旒云的少女更是愕然地重新打量她们眼中年轻英俊的樾国军人。
“胡说什么!”一个拿着棍棒的男人怒喝,“你们在这里喊打喊杀,小玲说了,刚才可是军爷救了她,不然她就被你们砍死了。”
“我们怎么会砍馘国的百姓?”那复兴会中人怒道,“你们都被这假惺惺的龟儿子骗了!他们是要奴役我馘国百姓,让你们世世代代做樾国人的奴隶!我复兴会今日起义,就是为了光复故国,将这些樾寇狗贼赶出去。以后,我馘国百姓才不用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放你的狗屁!”玉旒云生恐百姓被他迷惑,“说什么不会伤害馘国百姓,那你们为何要在永明渠布置火油火药?不就是今日造反一旦失败,就让整个郢城的百姓给你们陪葬吗?”
这话一出,就像火药被点着了一样,几乎将在场的百姓都炸上天——原来要他们寻找的不是贼赃,是要毁灭郢城的机关!“竟有这种事?”他们愤怒。
“那只是为复国大计留的最后一招!”复兴会的人辩解道,“若是能消灭樾寇光复故国,拥太子登基,自然就不会动用这机关了。”
“那要是复国不成呢?”百姓们怒道,“就要把咱们都烧死?”
“为了馘国的千秋大计,难道还不能舍生取义吗?”复兴会中人近乎声嘶力竭地喊道,“铁山寺、清水庵,都将自己的百年基业付之一炬,破釜沉舟,要和敌寇决一死战。如果今日不幸失败,以郢城一场大火激起天下百姓抗樾之心,难道不是我辈当为之事?”
百姓们没听明白他那些文绉绉的话,单单听懂铁山寺和清水庵被焚,皆是又惊又怒:“铁山寺和清水庵这样的佛门清净地居然也被你们糟蹋了?我们节衣缩食去添香油、塑金身,就被你们一把火烧没了?老天怎么不打个雷劈死你们!”说着,又围着那人一通拳打脚踢。
玉旒云再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的发展,既惊讶,又觉得好笑,可是一则这场面不容许她发笑,二则她自己也算得上遍体鳞伤了,笑起来所有的伤口都在疼。身边小玲和她的朋友依旧扶着自己,不过显然是听说她的身份,所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多谢两位姑娘了。”她轻声道,又示意她们可以松开自己。两个少女便都悻悻松开了手,又怯怯地问道:“军爷……你……你真的是王爷吗?”
这要叫她如何回答?谨慎起见,她应该矢口否认,不过不知怎地,面对这些全然出乎她意料的百姓,她竟然有些犹豫——远处那些低矮的房屋,她在东征西讨的途中见过无数;这些房屋里的人,她也见过无数,活的死的都有。他们也许是冥顽不灵死不足惜的家伙,也许是她征召入伍或者用作民夫的壮丁,又或者是她需要安抚的孤儿寡妇。从古圣先贤的著作中、从朝堂同僚的议论中,以及从她自己的经验里,她知道,征服一个地方,必须征服那里的百姓。要给他们好处,派一个有能力的地方官,轻徭薄赋休养生息,还要对他们施以教化,让他们诚心归顺……这些道理她都明白得很,一直以来也都是如此践行。不过,走近他们,以近乎无助、任人宰割的状态暴露在他们当中,和他们一起摸爬滚打——甚至可以说被他们所救——这还破天荒的第一次!
这些人,有点无知,有点贪心,有点怕事,但却也明白事理,恪尽职守,抱起团来的时候有三分莽撞更有七分勇猛——他们竟然就这样扛着木棍来迎战身怀武功的反贼!她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明道不清,像是忽然学会了一样新本领,又好像是发现过去所信奉的某些东西不再正确。
到底是怎样?还是伤口的疼痛占了上风。她不再去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心思了。而且,就在她回神的瞬间,她看到一个复兴会中人猛地从冰面上弹起,使出全部力气,像她这边冲过来。
有几个百姓不防备,被当场撞翻。余人也来不及阻止。
糟了!玉旒云暗想,士兵们都离这边很远,这人的目标是自己!她知道此刻单打独斗,完全没有胜算,只能转身狂奔,要争取一点时间。
可让她吃惊的是,那人逼近了,并且超过了她,却没有向她出手。
这是做什么?逃命?她诧异。又见那人一边跑,一边脱下身上的军服来,团成一团,且从怀中取出了什么东西。
是火折子!玉旒云看见了。那人点燃了手中的军服,还继续往前跑。
这时,她忽然明白了。“快追上他!”她高呼,“他要点火炸死大家!”这样喊着,她自己第一个追了上去。
“该死的!”她低声斥骂。既是骂负隅顽抗的反贼,也是骂自己不争气的身体。她没有力气了,她浑身都疼,但是她距离这畜生最近,她一定要追上去!
腿脚已经完全不听使唤,脚下到底跑的是什么路也看不清楚。她只看着敌人的背影奋力直追,所能听到的,就是耳边的风声。近了,近了。透过自己呼出的白茫茫的水汽,敌人模糊的背影就在眼前。她跑不动了,索性使出最后的力气扑上去,一把抱住对方的双腿,将他拽倒在冻土雪原上。
“狗贼!自己送上门来!”对方骂道,丢下那团火球来对付她。
不过玉旒云不放手,任凭对方的拳头雨点般砸在自己背,震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不过这时候,其余的百姓和士兵们赶到了,将那复兴会中人拉了开去。“打死他!打死他!”他们吼叫着。这一次,那个人真的没有再从包围圈中出来。
“王爷,您……您还好吗?”士兵们面如土色,“卑职保护不力……”
玉旒云摆摆手,虽然她现在身体没有一处不疼,连呼吸都有些吃力,但方才心中那种莫可名状的感觉化为了一阵狂喜——自从落雁谷一战,她已经很少有这种和敌人近身以死相搏的经历——最近一次,就是跟海龙帮一起对抗蓬莱人,不过她也几乎都是在指挥众海盗而已。在危急的关头,亲手击败敌人,这种兴奋之感她都快要忘记了!原来,当心跳得急,当喘气都顾不上,浑身的血液是会沸腾的!那时,明明没有力气,明明身体疼得快死,还是能够跨越鸿沟——没错,就像从断崖的这一边一跃去了那一边,回头看,的确有些后怕,但是心里会喜悦欲狂。
“没事!”她道,“这种情形,还说什么保护,每个人都得拼命呐——快去看看那个谁的伤势——”她指那个被斩断手臂的。
士兵们去了,但还是留下一人保护玉旒云。也许是心中兴奋的关系,玉旒云拾起一根木棍,支撑也也能走。靠近百姓围殴复兴会中人的圈子,见那人早已被打得不成个样子,也不晓得还有气没有。众百姓仍不解气,有的还上去踢两脚,道:“小王八羔子!真悬呐!差一点儿就让他把衣服丢进永明渠的下水口了!”
“下水口在哪里?”玉旒云问。
“就在那边。”一个汉子指着距离他们不过两尺的地方,几乎紧挨着冰面,可以看到下水口的石盖板。“多亏了军爷……不……您……您是王爷吧?拜……拜见王爷……”他一带头,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了下去。
“别这样!”玉旒云道,“我可没有力气扶你们起来——快自己起来吧,你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不,不,不!”众百姓道,“是王爷抓住了反贼,要不然,他点燃火油火药,咱们就都没命了!”
“哪里!”玉旒云笑着上前检视那盖板,“真让他跑过来,他也不见得就能打开,把火种扔在这儿,可不一定能点着。”她顿了顿,又道:“话虽这么说,咱们还是得下去把火油火药找出来,以绝后患。”
“是,那可不!”众百姓纷纷点头。他们既然是附近负责维护永明渠的,自然对于打开下水口这种事情驾轻就熟。打开之后,也都一个接一个钻下去,按照他们各自负责的通路搜寻。没多一会儿,就有人抱着坛子来回报:找到了,还有引线通往其他地方,他们会继续找下去。
“这油就送给你们点灯吧。”玉旒云道,“这城中不知还有多少反贼的机关——其他队伍也不晓得怎样了。”
“有多少我们都给找出来!”众百姓道,“我们这就去找其他负责维护永明渠的,让他们也再去找人。只要是在水渠里面的,都给找出来!”
这样妥当吗?士兵望望玉旒云。
玉旒云这时却好像连一丝犹豫也没有:“好,那就有劳各位了。这城里的反贼,就交给我来剿灭,我背后——或者不如说是我脚底下,就拜托各位了。”
“王爷放心!”百姓拍胸脯表态,“关乎大家的性命,我们一定不含糊!”也有人补充:“要是有反贼图谋不轨,被我们撞上了,我们也像这样打他个半死!”
“不用半死,就地打死也没关系。”玉旒云道,“平定了叛乱,再论功行赏!”
小玲这时候也知道,方才让自己芳心悸动的英俊青年当真就是樾国的王爷,不好意思再接近了,只低声道:“王爷,那您身上的伤……”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玉旒云道,“弄脏了你们的手帕,我改日让人赔给你们——倒是我的部下——”她指指那边被斩断手臂的:“他的伤势很重,暂时我不能带他走,可以将他托付给你们吗?”
“可以!”小玲立刻回答,“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王爷放心吧!”
“好!”玉旒云点点头,招呼余下的四名士兵,“咱们也该回去了,时辰不早——”边说边欲转身,不想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下去,低头看,才发现原来小腿上也被划开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血流如注,方才勉强一路行来,在雪原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啊呀呀!”小玲吓得惊叫起来,“这可不行!得赶紧找大夫。”其余的百姓也连声赞同。不管玉旒云怎么抗议,他们将她团团围住,又有人很快回家推了个板车来,硬是将她还有那个被斩断手臂的士兵推到了其中一个人的家中。
这个人大概是附近房子最宽敞的。他不顾血污,让妻子和妹妹把玉旒云等人安置在正屋里,又前前后后地张罗热水、烧酒、手巾——原来他是本地的屠户,也算是在刀口上讨生活,被割伤是常有的事,所以家中还备有金疮药。“王爷先忍着点儿,用烧酒喷一喷。”他道,“他们已经去请大夫了。”说着,就拿烧酒来替玉旒云清理伤口。
“等等……”士兵想要阻止——玉旒云乃是万金之躯的议政王,又是个女子,岂能被一个屠户这样随便用嘴含着烧酒就这么喷到伤口上?况且,这伤口看来很是严重,直接被劣质的烧酒淋上去,还不把人疼死。
可是玉旒云举手示意他们不要多言。任凭那好心的屠户帮自己处理伤口。旁边也有百姓用手巾占了烧酒,让士兵们各自清洗身上的伤,士兵们虽然勇武,但都忍不住咬牙切齿,“呲溜呲溜”直吸气。偷眼看看玉旒云,果然也是疼得满头冷汗,但面上竟然还带着笑容,语气如常地跟百姓们交谈——称赞他们击败反贼立下大功,又催促他们赶紧去找其他负责维护永明渠的人,尽早拆除所有的机关。
“王爷放心,已经去啦!”百姓们七嘴八舌地回答,“您还是在这里先把伤给治好,之后咱们送您回去。”
这样叽叽喳喳的,没一会儿,还真的请了一个郎中来,瞧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和身上补丁缀补丁的衣衫,就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大夫。士兵们更加着急了——这要是个庸医,岂不糟糕?可是玉旒云再次阻止他们提出异议,并且以他们从未见过的和蔼态度安抚那个被吓得半死的大夫,让他“随便包扎一下,上点金疮药就好”。而在大夫用颤抖的手处理完伤口后,她还对大夫表示了感谢:“你可真当得上‘妙手回春’四个字了——方才我还疼痛难忍,这下好像全好了。”
“不敢,不敢。”大夫低着头,难掩喜色,又去医治那个被斩断手臂的士兵了。
其余的士兵如坠云雾:玉旒云能和普通士兵一起操练,也能在打仗的时候身先士卒,这些他们都亲眼见过,不觉得奇怪。但即使是在那种时候,她仍然有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傲气。像这样和粗鄙之人谈笑,称赞他们,甚至感谢他们,这实在不是众士兵所认识的玉旒云了。【1】
【6】
【6】
【小】
【说】
王爷到底怎么了?他们面面相觑,却不敢问。
伤口包扎完毕,玉旒云又对那断臂的士兵安抚嘱托了几句,才离开了屠户的家。众百姓一定不肯让她拖着伤退步行,还是用板车推着她回去龟山茶庄。
因为小玲等人走街串巷传递消息,许多人都出来加入了搜寻火油火药的行列。方才空无一人的街巷变得热闹了起来。大伙儿也都听说“内亲王来了”,见到屠户等人用板车推着玉旒云,纷纷前来围观行礼。这让扈从在板车旁边的四个士兵感到十分的滑稽——玉旒云进入郢城的那一天,也没有这许多百姓夹道欢迎,只有按品级列队的诸位官员而已。眼下这阵仗,可比当日热烈百倍,简直好像是百
姓围观王爷出征。不过,若真的是给惊雷大将军壮行,看到的理应是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着全副甲胄的英姿飒爽的青年武将才是,如今却看到的却是平板车上穿着破烂军服浑身血污还略带病容之人——唉,大樾国军威何存?
他们叹息,但也纳闷——怎么玉旒云一点儿也没有露出颜面扫地的尴尬之色?她分明被疲劳和伤痛折磨,可是眼中却有奇异的光彩,竟比早晨出发之时更显得神采奕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默默用眼神询问彼此,却谁也找不出答案。
他们当然找不出。因为玉旒云也是才刚刚理清了头绪。她正被一股必胜的兴奋激荡着——她忽然想到了更好的战胜复兴会的法子——
复兴会找个毛孩子扮太子,还精心计算,选了陨星雨降落的日子,召集各路前朝要人,要演一出义士复国的大戏。
先前玉旒云做的种种,都是给对方“拆台”——偷袭他们,引他们进城来“瓮中捉鳖”,派海龙帮假扮哲霖造成他们内讧,埋伏在他们身边伺机将他们剿灭……这计划的确可以达至胜利。不过,可能不是“彻底”的胜利。因为一出戏有其看客。复兴会的戏是唱给西疆所有馘国遗民看的,哪怕他们失败,这轰轰烈烈的悲剧也有人看到了,说不准某些人心中就埋下了虚妄的种子,成了日后的隐患。
“拆台”的那一方却始终没有被人见到。
不被见到,就是没有为自己发声,没有为自己树碑立传——这种事,如果留给旁人来做,肯定不会像自己做的那样贴合心意,说不定还被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变成魑魅魍魉。所以,她不能再拆台了。她也要登上戏台去——不仅她要登上去,还要拉着岑家军和郢城的百姓一齐粉墨登场——
她要做鞠躬尽瘁爱民如子的好王爷,岑家军要做惩恶锄奸守卫一方安宁的好军队,而郢城的民众,也都要成为这出大戏中忠肝义胆保卫家园的好百姓。
一言以蔽之——她要唱一出比复兴会更精彩更可歌可泣的戏。
眼下这板车,她身上的伤,还有身边这些甘愿推着她、护送她的百姓,给了她最完美的亮相。而从周遭百姓的神态,她也能大致感觉到自己演得相当成功。偶尔,她还能听见窃窃的议论——听说王爷为了阻止反贼烧死大家,一个人和好几个反贼搏斗……听说王爷是为了救老张家的小玲才受伤的……听说伤口很深,都见骨头了……听说疗伤的时候,眉头都不皱一下……听说人可好了,一点而架子也没有……还这么俊俏……
伤口仍旧疼得钻心,不过她却真的想笑。
应该早点想到这一点,她想,以为岑家军是西疆最强的战力,其实这些市井之徒乌合之众,若善加利用,可以比岑家军强大千倍、万倍。
“给我重新传一道军令。”她对走在旁边的士兵道,“发动郢城百姓搜寻永明渠中的火油火药,找到之后,火药就地销毁。火油可酌情分给百姓使用。我军士兵,就地坚守岗位,务必守护百姓安全——也当提醒众百姓提防反贼乘隙而入,若发现形迹可疑者,可就地正法。”
这样好吗?士兵犹豫,这岂不等于给了千万个空子让反贼们钻吗?
但旁边的百姓却山呼响应:“王爷放心!真有反贼,咱们一定打死他!”
“好,打死他们!”她也握拳回应,“打死了反贼,官府绝不追究。郢城就靠诸位了!”
“就交给我们!”百姓们摩拳擦掌。
也在这个时候,玉旒云瞥见道旁的一处墙角,有个戴着牛头面具的,正偷偷摸摸朝这边张望。她立刻伸手一指:“大家小心!那是反贼!那些穿彩衣戴面具假扮巫婆神汉的,都是反贼!”
“在哪里?”百姓们顺她所指找寻,恰见那戴牛头面具的转身奔逃。他们哪里会放过,立刻就有十几个人追了上去,那小巷子里顿时想起一阵叫骂和讨饶之声。
“王爷,要去看看吗?”士兵问。
“不用了。”玉旒云道,“郢城我已经交给他们了。”她环视四周——今日,要让复兴会淹没在这片人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