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的时候,玉旒云在郢城的狩猎别墅就选定了。是她亲自去选的。晋二娘带着逛了三个地方,结果她把三处都买下来了,言明一处用来煮酒烹茶和诸位公子听曲儿赏戏,一处用来骑马练剑和列位武将切磋技艺,另一处暂时不知作何用途,只不过看着看园子别致就买了下来。她买园子花的是现银。许多人亲眼看见白花花的银子从鼎兴票号里支出来。有一个木材铺的掌柜当时正在鼎兴的柜台支取现银,因为玉旒云的手下一次支取了一百五十万两,伙计们都忙于清点搬运,没工夫理会他,他有些闷闷不乐,又敢怒不敢言。这时,三角眼的女财东笑嘻嘻上来问他取银子是要做什么,得知他只不过是要五十两银子分发给伙计们,女财东笑道:“那点儿银子何劳掌柜的在这里苦等?小妇人直接从私房钱里先掏给您就得了!”说时,让身边的丫鬟去里面吩咐,不多一会儿就封了五十两雪花银,笑呵呵把这位掌柜送出了门。
到了傍晚时分,玉旒云豪掷一百五十万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郢城,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从前馘国的遗民,只知道玉旒云是个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而樾国派来得官吏及迁来的百姓都听说玉旒云治军甚严且难以相处,谁料她不仅在西疆和诸位公子哥儿花天酒地,还为了玩乐而置办起别墅来。这怎不叫众人的下巴都掉到了胸口上?
袁哲霏等一帮公子哥儿自以为已经和玉旒云混得很熟了。俱道:“这事有何好惊讶?人家是堂堂议政内亲王,享受惯了锦衣玉食。行军打仗的时候风餐露宿,憋闷得慌。如今好不容易来西疆游玩,自然要住得宽敞,吃得开心。老窝在平北公那疏于打理的别苑里,可委屈死了!”
尤其袁哲霏——当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向三五狐朋狗友吹嘘自己英勇负伤的经历。若是露出半分惊讶之色,难免显得他和玉旒云不够亲密。因得意洋洋摸着剩下的那只耳朵,道:“内亲王早就计划着要买别墅了——这三处地方还是我推荐的呢!其实我推荐了五处,不过她老人家担心都买下也住不过来,当时坚持只挑一处,没想到真去看过,又难以取舍了。嘿嘿,我本还说要陪着她一起去看看,谁知我受了伤,她也着了风寒。要是我和她一起去,细细比较,说不定就能挑着一处最称心的,免得她东住两日,西住两日,奔波劳累。”说着,又把刚听到玉旒云所购置那三处别墅的优劣品评了一番。
他们朋友多半信半疑。有人道:“看王爷可以出来逛园子,想是身体已经康复?上次王爷请我们去打猎,我们也应该办一次宴会,回请王爷才是。袁兄既然与王爷交情匪浅,不如由袁兄牵头,咱们一同做东?否则以咱们的身份,王爷未必肯赏光。”
“这可不能随便牵头。”袁哲霏连忙替自己圆谎,“此间论起交情来,以岑大人与王爷相识最久。咱们朋友当中,也以他年级最长官职最高,当由他出面才合宜。”
“不过岑大人家里正办丧事。”有人提醒,“曹大人头七刚过,怎么能让他出面筹备这些寻欢作乐的事?听说平北公的病才刚有起色,要是知道岑大人跟我等饮酒作乐,只怕又要被气得躺回病床上去。”
这一说起曹非攻,自然话题就扯到了复兴会上。毕竟,他们也在这桩惨案之中失去了好几位伙伴——郢城府昨日已经定案,今早张榜通缉复兴会中人,又劝谕郢城百姓,不可窝藏包庇反贼,否则与反贼同罪,若向官府举报,令反贼落网,赏银一百至五百两不等,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听说遗民中又开始担忧起来了。”有人道,“这反正不会樾人,要找也是在咱们遗民中找。谁说错一句话,行错一步路,可能立刻就掉了脑袋。”
“你这是杞人之忧!”袁哲霏斥道,“快不要再把这些‘遗民’什么的话挂在嘴边。那姓曹得就爱用这话来挑拨离间。你们不记得了吗?他当初挑唆着张大人要捉我们去问话,我是怎么在内亲王面前替大伙儿辩白的?我说,自从馘国覆亡,我等归降大樾国,这西疆就只有大樾国的子民。内亲王当时可是站在咱们这一边的。曹非攻自己也遭了报应,当天就被贼人杀死。咱们受惊的受惊,挂彩的挂彩,殉国的殉国,是怎样和反贼殊死搏斗,内亲王她老人家火眼金睛,可都看着呢!她都不怀疑咱们,你们倒自己害怕起来?”
“话虽这样说……”余人仍是心中害怕,“现在这架势,官府鼓励人去举报揭发。正所谓三人成虎,有几个人纠集起来同声污蔑我,我还不百口莫辩?你们可想想,咱们的仇家也不少——岑家军那群莽夫素来就看咱们不顺眼,趁着这样的机会,会不会来陷害咱们?向日还有些跟咱们在青楼争过姑娘,在茶肆夺过戏子的,会不会觑个空子诬告咱们?撇开他们不说,咱们是不是还有未还上的帐?那些债主平日对咱客客气气,又会不会在背后摆咱一刀?”
“你越说越疯癫!”袁哲霏摇手,“诬告就能随便告得成?你们没看姓曹的活着的时候,指着咱们的鼻子说‘前朝遗民’那架势?这都没能把咱们怎么样!张大人说要找咱们问话,也不了了之。现在姓曹的去了阴曹地府,岑大人回来了。有他在,谁还敢欺负咱?况且还有内亲王呢……”说起玉旒云,毕竟他是吹牛,有点儿底气不足,索性不细说,露出一副“大家心照”的表情。
“但总觉得这次张大人好像有点儿不同了……”那被斥为“杞人”的皱眉道,“听说今天一早是张大人他亲自出来宣读了告示,当时就已经派官差四处捉人来问话了。我家不是住在笤帚巷吗?那巷里有个刘家铁匠铺子,昨晚被抄了,所有人都被抓回牢里,中午我出门时还看见张大人亲自去铁匠铺前后的那几家查问——你们想想,张大人查案,几时亲自出来过?还不都是让衙役们把人招到衙门里问话。如今可是带齐官兵,亲自上门,可见是急眼了。要不是我趁他们不备溜来这里,说不定这会儿困在家中被张大人盘问呢!”他说着,又羡慕地望了袁哲霏一眼,道:“只有袁兄你高枕无忧,因为你替内亲王挡过刀子!”
这话在袁哲霏听来有些刺耳。他的所作所为可经不起追究。心中不免也担忧起来——剿匪一事由岑家军操办,这群土鳖武夫还不拿着鸡毛当令箭?玉旒云跟自己话都没说过几句,岂会庇护?思来想去,不如去岑远那里烧柱高香!
如此想着,第二日他就带上些礼物上平北公府来了。
他到的时候日上三竿。按他从前和岑远交往的经验,这时候岑远差不多才起身。那么他带的茶和点心就正好可以当作早饭,二人边吃边聊,既可以打听消息,又不显得自己心虚,真正合宜。只不过没想到,这日他来到时岑远居然不在。门子说,已经上衙门里去了。他好不诧异——岑远是依阙关镇守使,郢城里有什么衙门?
“这不曹大人不在了,一大摊子事要处理么!”门子道,“还有老爷的那些公务——还有捉拿复兴会乱党的事儿。内亲王全权交给岑大人了。”
那可真是没来错了!袁哲霏心中暗喜,问门子:“那岑兄他几时回来?”
门子摇头:“可说不准。昨日也是天不亮就出去,二更天才回来。”
那等起来可没边了!袁哲霏叫苦,又问:“今日他去了哪一处衙门呢?”
门子仍是摇头:“谁晓得?他可没交代。”
这可如何是好?袁哲霏正着急,却听里面仆妇让开侧门,少奶奶要出去。少时,便见到郭庭轩的轿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出来了。袁哲霏忙上前行礼:“嫂夫人安好?我来拜访岑兄,谁知他回到郢城却如此忙碌。我可扑了个空。”
郭庭轩也不打起轿帘来,从帘缝里辨出来人,淡淡道:“可不是,抱歉得紧。听说袁公子之前和内亲王一同遭遇刺客,身受重伤,如今好些了?”
“不算是重伤,但也休养了好几日才出门,所以才迟来拜会岑兄和嫂夫人。”袁哲霏道,“嫂夫人急着出门么?”
“不急。”郭庭轩缓声道,“我只不过是去清水寺上香——对了,孝康侯他老人家也安好吧?”
“家父安好。”袁哲霏道,“骂起我来可是中气十足。”
“公子做了什么要挨骂的事?”郭庭轩笑。
“总之我做的事,家父都看不入眼。”袁哲霏满不在乎。
“公子不就是喜欢香车宝马醇酒美人么?还有打猎唱戏作诗赏花之类。”郭庭轩笑道,“连内亲王都好此道——昨日还买了三座别墅。连夜已经搬进去了。相公昨晚有事想向王爷请示,都不知要去那一处好。一处一处的去寻,才找到了。”
“昨日买下,昨夜就搬进去了?”袁哲霏惊讶,“难道就不需要布置打扫?”
“我也这么说。”郭庭轩道,“不过听说内亲王置办别墅和行军打仗一样雷厉风行。直接把岑家军兵士调来帮她收拾了。还有鼎兴的那个女财东,做成了大生意,乐得合不拢嘴,把家里得伙计、下人也都派出去帮忙。总之先收拾到能住人的样子。内亲王就搬过去了——我想,总比之前她用来当行辕的那处别苑收拾得更为妥当吧?”
“一群兵丁和一个土财主,能布置处什么好来?”袁哲霏皱眉。
“好不好,公子很快就会知道了。”郭庭轩道,“内亲王或许明日就邀你们过府饮宴。”
“这么仓促?”袁哲霏讶异,“我可还没收到帖子!”
“是王爷身边的莫军爷说的。”郭庭轩道,“似乎是因为王爷后天要去铁山寺郊游休养,想去之前请诸位饮宴一番。只怕袁公子一会儿回府,就收到帖子了呢!”
“那可好!”袁哲霏大喜,一时把自己的烦恼都抛诸脑后,就要告辞回家。却不想郭庭轩又在轿子里幽幽叹了口气,道:“就不知这宴会是不是鸿门宴。”
“嫂夫人何出此言?”袁哲霏大惊。
郭庭轩又叹了口气,示意放下轿子,又让一众下人都退开一旁,才低低道:“袁公子和内亲王相识才只半个月的时间。虽然你们曾经一同打猎,又一同遭遇过刺客,算是共过生死。但是内亲王为人如何,公子真的知道吗?”
袁哲霏一愣,正不知是该打肿脸充胖子还是据实以告,郭庭轩又继续说下去:“其实内亲王的为人,外间有许多的传闻。但其实最了解她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他身边的亲信,一种就是曾经得罪过她的人。而我夫君不幸就是第二种人。”
“岑兄得罪过内亲王?”袁哲霏这酒囊饭袋还真没听说过。
“这些旧事不提也罢——”郭庭轩幽幽道,“不过,相公他之所以会落得终身残疾,就是因为从前得罪了内亲王而被惩戒。”
“惩戒?”袁哲霏倒吸一口凉气。因为郭庭轩不说细节,他不知内情,心中想象的是玉旒云滥用私刑将岑远打成残废,不由得浑身发毛。郭庭轩那冷幽幽的声音就好像谁拿冰凉的手指划着他的脊背:“其实,无论是第一种人还是第二种人,只要在内亲王身边,都战战兢兢。不敢走错一步路、说错一个字。因为内亲王眼里容不下沙子。若是她的一兜米里掺了一粒沙子,她宁可把整兜米都丢弃——正是宁可枉杀一千,不可漏网一人。所以,袁公子想想,西疆是她亲自率兵打下来的疆土,她如今来游玩,却被复兴会袭击。若是不将复兴会碎尸万段,她岂咽得下这口气?”
“嫂夫人的意思是……”袁哲霏连整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内亲王她老人家这一次是真的要……要将我们馘国遗民斩尽杀绝?”
“我只是担心而已。”郭庭轩道,“不过相公要我别胡思乱想。西疆遗民这么多,真要大开杀戒,只怕局面会更混乱吧?唉,让袁公子见笑了,我这妇道人家的话,你可别当真。内亲王请你去饮宴,那是别人羡慕不来的。”
这时候袁哲霏还想什么饮宴?腿肚子直打颤,两耳也嗡嗡作响:玉旒云是真的要肃清馘国遗民了!还指望岑远可以帮自己,却谁知岑远得罪过玉旒云!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少奶奶!”一个仆妇急急地走了过来,没理会那满脸“天塌下来”表情的袁哲霏,径自走到轿子跟前,凑近了轿帘,低声说了句话。
“什么?”郭庭轩惊呼出声,“是他偷了出去?还卖去了当铺?”【1】
【6】
【6】
【小】
【说】
“是。”那仆妇回答,“刚他鬼鬼祟祟从后门出去,被抓个正着,发现他偷了少爷的玉镇纸。一盘问,他就交代了。”
“卖去哪家当铺?”郭庭轩揭起了轿帘来,看到失魂落魄的袁哲霏,又放缓了语气:“袁公子,真是让你见笑了。我家里下人手脚不干净,偷了好些东西出去卖,终于抓到了,我一时急怒,在这儿喝问起来……还望公子见谅……”
“哪里……哪里……”袁哲霏才没心思理会人家管教下人的事,不过礼貌上还要搭句腔,便道:“这种吃里爬外的奴才,要好好教训。就不知东西还追不追得回来——如果已经被转卖了,那便有些麻烦。”
“谁晓得?”郭庭轩下了轿子,“我看今日我这香也是烧不成了——家里出了这等丑事,也不便留公子用茶。公子还是改日再来寻我家相公吧。到时,妾身一定备茶以谢今日怠慢之罪。”
她逐客,而袁哲霏也委实没有留下的必要。当下告辞,自往来路上回去。只不过他心中烦乱,想着自己未知的将来,连东南西北也顾不上辨,由着坐骑信步沿街而行。撞翻了几个小贩的摊子,又挤倒了好几个行人。路上众人无不怒目相向。但见他衣着华丽,连□□坐骑都披金戴银,晓得身份非比寻常,谁又敢吭声?都只能瞪两眼就算了。
他就这样东倒西歪地晃到了闹市,前面聚集了一群人堵住了路,走不动了,才从心事重重中抬起头来张望了一眼——什么事?他问跟前的一个老者。
“听说顺义伯家的公子去鼎兴银号提银子,人家不兑给他。”老者道,“正吵吵。”
顺义伯家的公子?那不就是自己的朋友林飞卿吗?袁哲霏一时好奇,下了马来,挤进人群去。到得前面鼎兴票号门口,果然见到林飞卿带着几个家奴正和人家的掌柜、伙计对峙。
“飞卿!”袁哲霏急忙招呼——同是馘国遗民,他恨不能立刻把自己心中的烦忧说给对方知道——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了,得想想如何保命,旁的事都可以不理。
“袁兄来得正好!”林飞卿迎上来拉着他要评理——自言要兑三万两现银,但鼎兴的伙计却不答应。“我拿着我家田庄的地契来,掌柜也说可以抵押十万两。我虽还欠着鼎兴六万多两,怎么说也有三万余两富余。我现在要拿三万两银子出来,天公地道。你们凭什么不让我拿?”
掌柜在旁边满脸苦笑:“林公子,小人跟您说了好几回了。不是不能兑,而是您把账目记错了。您欠着的不是六万两,而是本利合共八万六千两。其中六万两是您自己借的,八千一百二十五两是利息,余下是令尊大人前些日子卖园子抵债时未还清的利息。所以您今日兑不到三万两,只能兑一万四千两。”
“你们这是打劫吗?”林飞卿大怒,“就算是一万四千两,你们也给我拿出来!你们这家黑店,仗着有朝廷撑腰,就放高利贷!本少爷以后再也不光顾你们!”说着又转向围观的众人道:“诸位也看到了,我明明只借了六万两,他们就说本利八万六千两,这不是黑店是什么?我奉劝诸位,若是有银子存在鼎兴得,赶快取出来,往后要汇兑,也绝不要帮衬他们。免得被他们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林公子,话可不能这样说。”掌柜道,“我们鼎兴打开大门做生意,存款借款利息几何,都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您每次来的时候,也都是跟您解释了,才签字画押,把银子交给您。您若是不明白那利息是怎么算出来的,小人现在就算一次给您看。”
“不必诸多废话!”林飞卿道,“本公子又不是打算盘的,你那三下五除二二一添作五之类的,本公子看不明白,怎晓得你有没有作假?总之今日我要将那一万四千两提走,你速速去办!不然我就拆了你的招牌!”
“林兄……”袁哲霏想要劝朋友在这风头上别惹事,却不意人群中又挤出一个衣着光鲜的贵公子来,正是他们向日里一处花天酒地的另一个朋友,名叫徐亿尧的。此人是个大胖子,走起路来活像一个肉球在滚动。就这么骨碌碌滚到了跟前,拉住林飞卿道:“林兄,听说鼎兴的这家分号不肯兑银子给你?可巧了!我姐姐刚从依阙关回娘家,说依阙关的鼎兴分号也不让兑银子——这鼎兴票号不是垮了吧?”
原本林飞卿一个人闹腾,众人只是看看热闹,还暗地里笑话他败家。这时徐亿尧忽然丢出一句“鼎兴垮了”,人群中立刻炸开了锅,纷纷问道:“真的吗?”徐亿尧道:“我姐姐岂会骗我?她侄子订亲要往女家送彩礼,想抬着机箱元宝,那看起来才够气派。于是就去鼎兴依阙关分号想拿个五千两。谁知掌柜说最多只有五百两现银,余下的要去其他分号调来。结果调了三天也没有调到。这诺大的鼎兴,可是帮朝廷的票业司办差的官商,怎么连区区五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肯定出了什么纰漏!不会事押运银两的队伍在哪条路上被土匪打劫了吧?还是哪间分号的掌柜捐款潜逃了?”
鼎兴分号的掌柜连忙摇手:“这怎么可能呢……”
“要没出事,就兑银子给林兄!”徐亿尧挥舞着胳膊仿佛要打人似的嚷嚷,“本少爷也要兑五万两——这是你们鼎兴的银票。速速把现银拿来!”
“徐……徐公子怎么也要兑五万两?”掌柜的怕被他打到,直朝后缩。
“我拿着银票,爱兑多少就兑多少!”徐亿尧咋呼,“我又不欠你银子,你管我提现银来做什么?赶紧把元宝搬出来给我。”
“五万两,徐公子怎么拿?”掌柜的讪笑。
“你管我怎样拿?”徐亿尧瞪眼,“你兑得出银子,我就有办法拿。我就请在场的大伙儿帮我抬,每人打赏他们一两——只要你能兑得出来。怎样?我在这儿等着!”林飞卿有人支持,也比方才更凶了:“没错,我也要立刻拿到我那一万四千两。快拿出来吧!”
掌柜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跟身边的一个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伙计便飞跑进店去了。“二位公子这是合共要兑六万四千两。”掌柜道,“容小人去看看店面现在有多少现银,如何?”
“不如何!”徐亿尧没好气,“我们只要银子,不要听废话。要证明您鼎兴没垮,就拿银子出来——不然,我可要去内亲王那里找她评评理——听说你们财东很巴结内亲王她老人家,我倒看看你们垮台了,内亲王会不会替你们兜着!”
“瞧你这话说的!”掌柜道,“您不知道内亲王她老人家昨日刚刚买了三处园子,都是从我们票号兑的银子吗?一百五十万两现银呢!小号怎么可能没现银?”
“那你的意思事,内亲王兑银子就有,我兑银子就没有吗?”徐亿尧怒道,“我跟你说,我兑五万两银子不为别的,就为买件礼物去贺内亲王乔迁之喜。她老人家下了帖子,邀我明日去赏梅饮酒。我已经挑中一套欧罗巴红藩国的古董酒器,就等这五万两去付账。你不要耽误了我的正事!”
“徐兄也是为了赴内亲王的筵席?”林飞卿惊讶道,“可巧了!小弟我也是为了要买一件礼物明日送给内亲王。不过小弟阮囊羞涩,买不起那五万两的欧罗巴酒器,就只能送一条一万两的流苏剑穗子——说是七十七个西瑶巫女养天蚕,抽丝纺线编织而成,又有西瑶大巫师念咒施法,只要挂在剑上,必定所向披靡!”
“竟有此等神物?”徐亿尧大感兴趣,“这可比我那欧罗巴酒器要有趣得多了!林兄一定要让我先开开眼界!”
“当然,当然!”林飞卿就比划着说起那西瑶巫女的剑穗来,说他如何机缘巧合遇到,又如何同人讨价还价,才从一万五千两杀价到一万两,如此这般。徐亿尧听得拍手称奇。而围观众人除了担心鼎兴真的垮台之外,有些也被这段奇葩的对话所吸引,悄声议论:这两位公子真真酒囊饭袋,什么剑穗子要卖一万两?肯定是被人骗了!
鼎兴那掌柜在旁边听得哭笑不得,忍不住插嘴道:“公子们若只是要买酒器和剑穗子送给内亲王,何必兑换现银呢?拿我们鼎兴得银票去也是一样的。大樾国境内,差不多都认我们得银票,就是西瑶也可以汇兑无阻。”
“你懂什么!”徐亿尧一句顶了回去,“我那是欧罗巴酒器,自然是从欧罗巴商人那里买。人家就要出关西行。难道欧罗巴也认你们的银票吗?”
林飞卿亦说卖剑穗的那西瑶人不认银票,只要现银:“还不都是之前楚国闹假官票风波惹的祸?连官票都能假,何况你区区一个票号发的银票?内亲王买园子,不也是用的现银吗?”
“我说二位——”袁哲霏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你们都收到了内亲王的帖子?”
林、徐二人点头:“袁兄没收到吗?”
“我一早出来,怕是回去就收到了。”袁哲霏真不知此刻是希望收到还收不到玉旒云的帖子。与郭庭轩的那番对话像火一样烧着他的心,非得将这消息说给朋友听不可!即压低了声音,凑到林、徐二人跟前,道:“小弟听说,内亲王摆的可能是鸿门宴呢!”当下,将玉旒云怎样睚眦必报,怎样宁枉勿纵,怎样打算对付馘国遗民以铲除复兴会,都一一说了。本来郭庭轩讲的时候,他还半信半疑,现在自己又说一遍,就越说越觉得确定,两腿发软,快连站也站不住了。
林、徐二人也越听面色越青白,相互望着,道:“这若是真的……明日岂不就是我们的死期?”
“所以还赴什么宴?”袁哲霏道,“赶紧大家想个法子逃命吧!”
“那又能逃到哪里去?”林飞卿道,“内亲王发了帖子,难道我们不赴宴吗?显得我们好像是做贼心虚。岂不是还给了她捉拿我们的理由?”
“她是王爷,要捉拿我们,什么理由不行?”徐亿尧道,“要我看,赶紧今日多兑些银子,别买什么酒器剑穗了,离开郢城避避风头是正经——袁兄,我和飞卿在这里兑银子,你赶紧去告诉其他人,免得他们蒙在鼓里。晚些咱们大伙儿一起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啊!是,是!”袁哲霏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英雄了——再不是那胡编乱造的替玉旒云挡刺客的忠臣,而是能救朋友于危难的义士。当即和林、徐二人别过,挤出人群,上马挨家挨户去传消息。
如此,忙到了快黄昏时分。不仅自己通知好友,也发动了好几个公子哥儿去告知旁人。到天快黑的时候,才终于跑了一圈儿。一众贵公子在红杏酒楼聚首,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办。
到的除了袁哲霏、林、徐二人之外,还有十七八个人。余下的,据林、徐说,都在忙着凑逃亡的盘缠。“我看鼎兴真是垮了——不仅鼎兴垮了,旁的票号也垮了,全都没有现银。”林飞卿道,“鼎兴是不承认,别家就直接说了,最近没银两——这肯定是出大事了!就跟之前楚国闹假官票时一样!听说那一场风波,不仅他们的两殿大学士程亦风被贬成了七品县令,就连监国太子都被撸下了马——要是咱们这儿出这么大的乱子,不管是复兴会也好,其他什么妖魔鬼怪也罢,内亲王铁定拿咱们前朝遗民开刀!”
其实众公子们谁也不知道凉城假官票风波的来龙去脉,就只听说前朝皇弟袁哲霖在楚国考了状元,之后又获罪,不知所踪。听林飞卿的说法,连两殿大学士和太子爷都遭殃,可见这风波的厉害。怎不人人自危。这个说,得赶紧西行,那个说,不如速速北上,还有的说,应该过河去楚国避避风头。又说,既然要拿他们这些有头有脸得前朝遗民开刀,那他们就得举家逃亡,不过人人都有爹娘、姨娘,以及旁的长辈,有人还有夫人小妾和外面的相好……这一大家子离开郢城,别说开销巨大一时之间难以承担,就说准备起来的动静,也不可能做到瞒天过海——可不是还没出城就已经被发现了吗?
“所以最要紧的是躲过明日。”徐亿尧道,“我打算称病,林兄你姨娘不是最近要做寿吗?就说忙着走不开,也算个理由!”
“对,对,对!”大伙儿七嘴八舌,这个说孩子满月,那个说老母抱恙,瞬间想出一堆五花八门的理由来。袁哲霏也打算借口耳朵疼,且近来父亲管得严。但想来想去,总觉得堂堂内亲王发帖子请客,他们这些算哪门子正当理由?尤其他这一条“父亲管得严”,岂不是暗示他父亲没有把内亲王放在眼中吗?还得重新想过!于是又抓耳挠腮搜肠刮肚。
不过,还未想出头绪,忽听门外一声厉喝:“小畜生,还不给我滚出来!”竟然是他父亲孝康侯到了。且话音未落,人已怒冲冲闯进来,一把扭住袁哲霏剩下的那只耳朵,骂道:“上次教训得你还不够吗?既不读书又不习武!已经不指望你入朝为官光耀门楣,你花天酒地我也都认了,你如今还把自己往死路上推——把全家往死路上推,我非打死你不可!”边说,边使劲将袁哲霏拽离席。
袁哲霏疼得嗷嗷直叫。他的狐朋狗友连忙上前相劝:“伯父息怒。袁兄并非与我们吃酒玩乐,而是商议关乎我们馘国遗民生死得大事!”便七嘴八舌把玉旒云要彻查遗民扫清复兴会得事说了。经过几个人添油加醋,明日的宴会好像已经确定是一场血腥大屠杀,而随后,还不知有多少前朝遗民要倒在玉旒云等樾国权贵的刀下。他们都是看惯了戏的人,虽然在馘国覆亡时保住了性命,但战争的残酷多少也晓得一点儿。越说得绘声绘色,就把自己说得越害怕。竟有几个抹着眼角。只怕再说下去,就要哭天抢地了。
“放屁!”孝康侯大怒,“你们这些不学无术得混账东西!你们有什么本事可以去做反贼?”
“就是没本事,所以才冤枉呀!”林飞卿道。
“内亲王英明神武,要是连你们没本事都看不出来,她就是瞎子!”孝康侯骂道,“她好心请你们过府饮宴,为的还不是显示朝廷不分樾国人馘国人,只要是忠心的,便一视同仁。你们却在这里造谣生事,把自己吓个半死不说,还弄得人心惶惶——那内亲王才真要问你们的罪!”
“伯父,这次可真不是咱们造谣……”林飞卿申辩。只是,才说了半句话,孝康侯已经一摆手,表示自己不愿再听下去。也不和众人再啰嗦,径自拖着袁哲霏出来。一路扭着他的耳朵,直到出了红杏酒楼来到大街上,这才松开。
袁哲霏疼得直跳脚:“爹,您怎么就不听?内亲王要肃清遗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而且复兴会肯定也已经在行动了——整个西疆的银号都提不出银子来!他们跟内亲王作对,内亲王要与他们决一死战,咱们这些遗民还能有活路吗?”
“呸!”孝康侯甩手打了儿子一个耳光,把他推上自己的马车去,趁着他捂着脸眼泪汪汪没心思分辩时教训道:“你给我记清楚了!咱们要想有活路,‘馘国’‘遗民’这些字绝不能再提!不问国事,附庸风雅花天酒地就是正道!恰巧你也没什么读书做官的天分,你就好好做你的败家子,日后娶妻生子,延续我袁家香火,就功德圆满。其他任何事,造反也好,蒙冤也罢,都与你无关,不许去告发,也不许替人抱不平。总之,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听到了吗?”
袁哲霏实在觉得父亲说的没有道理。大难临头,岂可坐以待毙?只是孝康侯恶狠狠的模样让他害怕,只好点头答应。
孝康侯便也缓和了颜色,道:“内亲王给你的帖子一早就送到了。你明日准时去赴宴。听说她老人家最近身体不好,我已准备了两条千年人参,明日你带去。”
“是。”袁哲霏答应着,心里却盘算,今晚或者明日,总得想个什么法子逃走,要带上最疼爱他的母亲,还有母亲跟前那个长腿细腰的大丫鬟……
他想是这样想,可一晚上的功夫,孝康侯几乎是派了家丁把他看守在房内,一步也无法离开,连向母亲求救的机会都无,更别说一同逃亡了。一直把他软禁到了第二天,才让下人伺候他梳洗更衣,又把人参等礼物拿给他,几乎是“押送”他去玉旒云的别墅赴宴。
他本想着一众朋友之中大约只有他被冥顽不灵的父亲推出来送死,却不料来到别墅一看,已经有十几家的车轿在外面泊着。再来到正厅,便见林飞卿、徐亿尧等几个昨日叫得最凶得人也都来了。他好不讶异。先向玉旒云见了礼,送上了人参,然后才悄悄问林飞卿等人:“你们怎么也来了?”
几人的回答都差不多——没找到特别可信得推辞理由,怕不来反而激怒玉旒云,所以只好硬着头皮来了。他们偷看玉旒云的脸色,瞧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能打着哈哈儿说不痛不痒的话,什么王爷这厅堂真宽敞,王爷那影壁够气派,如是这般。玉旒云也尽说些茶啊、花啊、酒啊、戏啊,全然不提复兴会作乱的事。
越是如此,袁哲霏就越如坐针毡。时不时望望外面,又问林飞卿等:“旁人怎么还不来?他们不会都跑了吧?”
林飞卿不耐烦道:“我怎晓得?”不过又低声说,那个某某人和某某人的确连夜收拾了行装,应该今天一早就出城去了,用的理由是陪夫人回门,这会儿应该已经离开郢城十几里了。
袁哲霏听得直咂嘴——羡慕死了!
“诸位都是风雅之人。”玉旒云也不知从哪儿变出来几个美貌丫鬟,给大家端了茶点,“我这别墅是刚入手,要修葺的地方还很多——下人们也是才找来的,须得慢慢□□。不过想来诸位也听说了,我要去铁山寺玩玩,也不知要去多少日。所以赶着出门前请大家过府一聚,有招呼
不周得地方,还望包涵。”
“不敢,不敢!”众人本来在王爷面前就只敢做半个板凳,这会儿赶紧起身多谢邀请,又对茶点的口感和丫鬟的举止赞赏了一番。
玉旒云只是笑:“诸位真是客气!要说下人的举止和茶点的色香味,那得看平北公府。我这里如何能相比?来,来,来,在屋里坐得也闷了,这后园有一片梅林很是不错。就是为了那些梅花我才买了这园子——一定要请诸位瞧瞧!”说罢,起身亲自引着诸位公子们朝花园走。
公子们岂敢不从。哪怕袁哲霏心中暗暗想着花园是龙潭虎穴埋伏了多少兵丁要将自己拿下,也不得不陪着笑脸同行。然到得花园,只见皑皑白雪之下,红梅傲寒怒放,果真美不胜收,哪里有半点儿伏兵的影子?他伸长脖子四下里张望,也没瞧出丝毫的可疑——反倒让自己的模样显得古怪。玉旒云亦忍不住出声问道:“袁公子在找什么?”
“我就怕那个……那个反贼会再次偷袭。”袁哲霏急中生智。
“哈哈哈!”玉旒云大笑,“我别墅外那么多岑家军的兵士守着,反贼岂有可乘之机?再说袁公子不是也在我身边吗?上次在郢城府衙之内,也多亏了袁公子替我挡刀,我才能安然无恙。”
听她此语,袁哲霏没的吓出一身冷汗,连头也不敢抬,混迹在众公子之中,活像刚被人打了几闷棍的偷食猫,灰溜溜只想找个窟窿躲起来。众公子却不知他的心思,只各人转着个人的念头,口中还赞叹梅花秀丽,内亲王眼光独到,无人能及。
这样叽叽喳喳地逛了没多久,前面的路就走不通了——有三五个家丁模样的人和六七个侍卫打扮的海龙帮帮众正在挖土翻地。
“一时之间本王还没找到那么多下人,就让亲随们也来帮忙了。”玉旒云道,“这儿有口井。鼎兴的晋财东略通风水之术,她跟我说,这井挖在此地于本王大是不利。建议本王将这里整个儿挖了,一直和那边的池塘联通,那本王就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晋财东说的想必不错。”林飞卿道,“在西疆,可没有比鼎兴更有钱的了。咱们之中有谁没欠着鼎兴的银子呢?”
“不错,不错!”玉旒云大笑,“我听说是平北公府欠得最多。不过诸位可以放心,鼎兴虽然是债主,却也不过一届平民,又能将诸位如何呢?诸位有钱便还,没钱便欠着,顺其自然。只要留得青山在,哪怕还不了债呢?就算真得都不在了,老子的债儿子来还,天经地义。鼎兴也还有少东家,可以慢慢等着。”
这话颇有父债子偿代代追讨至死方休的双关之意,虽然玉旒云一幅玩笑的口吻,还是让心中有鬼的诸位公子直打冷战。而偏偏又在这个时候,井中忽然传出一声惊呼:“啊呀呀,这是什么!你们快看!”
“别吵吵!王爷和贵客们在此!”外面的人呵斥,“什么东西大惊小怪?”
井里的人扯着绳子爬了上来,怀里抱着个匣子:“王爷,小的不知您在这儿。”
“你在那下面怎看得到我?”玉旒云道,“看到鬼了么?乱嚷嚷!”
“不是鬼,是宝贝!”那人道,“井里又好些金银财宝!”
“胡说八道!”玉旒云道,“这里之前的主人穷困潦倒欠了一屁股债,不得已才将园子卖出去。要是井里有好些金银财宝,何至于沦落至斯?”
“小人不敢胡说。王爷您看——”那人打开了怀里的匣子。霎时间,红的绿的金的银的,亮闪闪要射瞎人的眼。虽然诸位贵公子铺张惯了,也难得见到这么些黄金珠宝,个个瞪圆了眼睛。袁哲霏更是把自己那关于遗民的忧虑都抛诸脑后,凑上前去瞧了个分明:“这可都是稀世之宝!你们看这链子,珍珠有龙眼那么大!这一箱东西,就能值王爷这整个园子的价钱了。”
“果真?”玉旒云也上前拿起那串珍珠瞧了瞧,“晋财东说,挖了这口井有利于本王的官运,可没说有利财运。这珠链的确不是普通之物。我在西京宫中,也只见太后娘娘有这么一串而已,珠子还没这么齐整。在西疆这里——在前朝,这珠链也只有皇家女眷才戴得起吧?”
“这个……”诸位公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示地位低微,从不曾见过前朝皇家女眷。“或许不是前朝,是前前朝。”徐亿尧道,“可能在这井里都藏了几百年了,今日才被王爷偶然发现。王爷可真是有福之人。”
“管他前朝还是前前朝,总之这链子我拿回西京去送给姐姐。”玉旒云道,“下面还有吗?”
“还有,还有!”那抱着匣子的人道,“小人这就全捞上来——都用铁网吊在哪儿呢!”说着,又爬下井去。不多时,已经递了一个小铁网兜上来,过一阵又递上来一个铁箱子。如是往复几次,从井下捞起八个容器。都放在玉旒云等人面前打开了。有金叶子,有银豆子,有翡翠,有玛瑙,总之金光灿烂,让人傻眼。唯打开最后一个箱子,里面没有亮闪闪的光芒,是油布包着的一件事物。玉旒云让打开,见是一方印章。
袁哲霏见到,登时就是一怔:“这个……这个不是……不是前朝玉玺吗?”
“什么?”余人都围拢来看。
“徐兄,林兄——”袁哲霏激动道,“那天郢城府衙遭遇乱党袭击,你们两位都不在。我亲眼看到曹大人拿着这玉玺来,之后就被乱党抢走了。不会错!就是这玉玺!”
“果真?”徐亿尧和林飞卿瞪眼表示不信。
“千真万确,我不会认错!”袁哲霏赌咒,“王爷当日也见过玉玺……其他……其他……哎呀不巧,其他见过的人今日都未来——王爷,您还认得这玉玺吗?”
“似乎是这个样子?”玉旒云把那印章反过来看了看,“前朝皇帝到底有多少枚玉玺?又有多少流落民间?或许只是样子相似,总不会是当日曹大人拿来的那一枚吧。否则,既被反贼夺去,怎么又会在这口井中?”
“这……这井难道是反贼藏匿赃物之处?”袁哲霏跳了起来,“这……这园子不会是荒废之后变成反贼的巢穴,被王爷无意中买下?”
“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玉旒云皱眉,神情颇为怀疑。而乌昙却早已护到了她的身边。差点儿将原本站在她身侧的袁哲霏撞倒。“不用这么紧张!”玉旒云嗔怪地瞥了乌昙一眼,“外面那么多士兵把守,里面还有你们,反贼岂敢胡来?再说了,我前日便买下这园子。如果这些真是贼赃,那些反贼又当真有本事,还不早就把赃物取走了吗?哪儿会留到今日呢?我看多半物有相似,这只是其他什么人藏在此间的。怕是当年我攻下郢城,其人仓惶逃窜,无从将宝物带走,就沉在井中。如今被我捡了个便宜——来,把这些都搬进来。玉玺自然要上交朝廷,其余的我再慢慢处置——那珍珠项链我是一定要送给姐姐的。”说着,已经将项链揣入怀中。
旁人听她如此定案,也不敢多言。那边厢自按照她的吩咐将各样宝物收了,这边厢则继续逛园子赏花。总又走了大半个时辰,见天色转阴,似乎又要落雪,才回到室内。
酒席已然备妥。菜色精致,不输诸位公子们过往的任何一次宴会。令人惊讶的是,还有三个琴师一个女伶在旁奏乐助兴。袁哲霏酷爱曲艺,郢城中的班子他差不多已听了个遍,这四个人却很是面生。见他们技艺还不坏,便向玉旒云打听是何处找来的伶人。“我哪里晓得?”玉旒云道,“这班子是从晋财东家里借来的。她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俗人,她家的班子,诸位就凑合着听吧。你们若有好班子,日后可以荐来我这里试试。等本王从铁山寺回来,定要好好玩乐一番!”
“恕在下好奇……”林飞卿问道,“那铁山寺既无风景又无名胜,王爷要去那里游玩些什么?”
“实不相瞒,”玉旒云把盏笑道,“本王近来身子不爽利——其实这两三年来,伤病交加每况愈下,天下名医看了不少,也未见什么起色。这才放着南征大业不理,跑来西疆游玩休养。铁山寺的无妄大师日前替本王诊脉,说本王寒毒入体,须得用以毒攻毒之法,去一处阴寒之地疗养。而他铁山寺的后山正有一处绝佳的疗养之所。本王虽然厌恶清规戒律的佛寺,为了保命,也只好去他那里住一阵。至于要去多久,便得看无妄大师的本事,也要看本王的造化。”
“王爷洪福齐天。”诸位公子都道,“无妄大师又医术高超,自然药到病除,三五天便可归来。”
“承诸位好友贵言!”玉旒云举杯。不过饮酒时却呛住了,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侍立在旁的乌昙连忙夺下杯子:“王爷,还是少饮几杯吧。”小莫亦道:“王爷,今日也闹了这许久,该休息了。”
“你们少扫兴!”玉旒云挥手让他们退开一边,“明日我便要去那劳什子的佛寺做囚徒,今日还不让我痛快一番吗?”又指示伶人们:“还有什么拿手的曲子,快快唱来!”
伶人们听令,调了琴弦,从秾丽华美的高调转成如泣如诉的低调。那女伶唱道:“岸上花根总倒垂,水中花影几千枝。一枝一影寒山里,野水野花清露时。故国几年犹战斗,异乡终日见旌旗。交亲流落身羸病,谁在谁亡两不知。”
好曲!袁哲霏听腻了艳曲,骤然听到这凄清的曲子忍不住暗暗赞叹。正想要拊掌叫好,却听那边小莫厉声喝道:“大胆!你们在王爷的面前唱这种怀念故国的曲子,是何居心?岂不知王爷就是当年攻破郢城的大功臣吗?”
这几个伶人吓得登时扔下乐器,跪地求饶:“小的们不知……小的们并不是本地人……这曲子也是跟别人学的……”
“跟谁学的?”小莫逼问。
伶人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小的们四处卖唱,听别人唱的好,就学了。自从晋财东收留了咱们,也学了不少新曲。并不知哪些曲子犯忌讳。”
“罢了!”玉旒云制止小莫,“晋二娘认识的那几个字就只能帮她看明白账本而已。她岂能听明白这么风雅的曲子,又明白什么叫做‘犯忌讳’?再说,这是词儿是古人所作,跟咱们攻破郢城灭亡馘国半点关系也没有。哪里就犯忌讳了呢?不要小题大……”
后面的“做”字还未说出口,忽然又咳嗽了起来。这一次咳得厉害,整个人都伏在桌上,将杯盘碗盏推了一地。旁边小莫和乌昙都慌了神,一面叫人去请大夫,一面帮玉旒云抚着后背。好一会儿,她得咳嗽才停止了,却动也不动。乌昙将她扶起,只见双目紧闭,嘴角挂着一线鲜血,竟然人事不省。
“这可不好!”小莫道,“看来要提早去铁山寺了!快先把王爷扶到后面去!”
乌昙何用他吩咐,已经将玉旒云打横抱起,跑到后堂去了。
袁哲霏等人有的还提着筷子,有的还举着酒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诸位公子,”小莫忧愁道,“万分抱歉。今日的宴会,只能到此为止了。”说罢,抱了抱拳,唤下人送客。
便这样,袁哲霏带着心惊胆战来赴宴,却满腹疑问地离开别墅。余人也在门口频频回望,一时不能从方才那一幕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内亲王竟病得如此严重?之前昏睡七天七夜得传闻果然不假!”徐亿尧道,“不知这样的身体还怎么去铁山寺。”
“这样的身体……应该不会再亲自追查遗民和复兴会的关联了吧?”袁哲霏道,“而且听她方才说话,无论是井中发现的玉玺,还是伶人唱的曲子,好像她都不太在乎。咱们还担心今日是一场鸿门宴,真是杞人忧天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徐亿尧道,“内亲王与你我年纪相若,却已经征战天下,连他们大樾国的赵王爷听说都是栽在她的手上。可见她并非常人。她的心思岂是你我之辈轻易可以测透?总之,咱们还是小心为妙。趁着她现在病倒,咱们速速打点行装,逃离郢城吧!”
这样说着,诸位公子相互道别,各自登车而去。
袁哲霏现在是彻底没了主意。昨日拼命想要逃走,今日又觉得无此必要。而听了徐亿尧的话,想想,又似乎还是逃走为妙。只不过他父亲派来的家丁个个身强力壮,他总不能跳车而去。就算真跳下去,难道他还能只身在外漂流?那没等到玉旒云肃清遗民,他大概就已经饿死了。
心中甚是烦闷,不由四仰八叉躺倒在车内,想挥舞手脚发泄一番。却不想外面忽然传来“嗖嗖”几声异响,接着,马车就停下了。
“什么事?”他问。
不听他家的下人回答。心中莫名一阵害怕。赶紧打挺坐起来。便见车帘被挑开了。几柄明晃晃的长刀闪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