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旈云支走众人,唯留了乌昙和小莫在身边。当最后一个离去的海盗关上房门,晋二娘那满是笑容的脸就完全变了。虽然仍带着天生的扭曲丑怪,但神色凝重,甚至有些担心。“王爷,您的身子真的不打紧吗?”她问。这正正也是乌昙在心中翻来覆去一直想要问的话。
玉旈云好不耐烦:“难道要本王在这里打几个筋斗给你们看你们才相信吗?”
“那倒也不必。”晋二娘道,“王爷的身体如何,想来您自己最清楚。咱们这些在王爷手下办事靠王爷荫庇的人,多嘴问一句,都是为了自身的安危打算。若是知道有一场硬仗在前面,王爷身体康健,可以带着咱们把敌人打个落花流水,咱们自然就跟着冲锋陷阵。要是王爷身体不济,随时可能倒下来——啊哟,小妇人可是个怕死不中用的主儿,还是趁早溜之大吉。”
“咦,你们不是应该誓死效忠吗?”玉旈云笑。
“石将军一定会。”晋二娘道,“不过小妇人还要顾及梁家上上下下的人命,以及我鼎兴里里外外伙计们的饭碗,可不能硬拿鸡蛋去碰石头。”
“你倒诚实。”玉旈云道,“废话不必说了。我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你今天来所为何事,赶紧说了吧。”
“当然是为了银子。”晋二娘,“西疆最近有人在吸纳白银,小妇人估算,已经兑换了一千万两以上。”
“一千万两?”玉旈云吃惊。
小莫则忽然明白了晋二娘方才东拉西扯向自己询问楚国挤兑之事,不禁失声道:“假银票吗?”
晋二娘摇摇头:“珠宝、古玩、房契、田契,我们鼎兴的银票,以及大樾国户部官票。全都货真价实,一点儿异样也查不出来。”
“那是什么人?”玉旈云问。
“什么人都有。”晋二娘道,“有珠宝铺的,有古玩铺的,有米铺的,有酒楼的,还有路过的商队,前朝遗民也有,樾国人也有,西瑶人也有,红毛番都有!”
“这算什么?”玉旈云有点儿糊涂了,“你是说有许多各样的人,或是卖东西,或是当东西,或是拿银票兑换,最近从西疆取走了一千万两以上的银子——这有何异常吗?难道不是西疆贸易昌盛之相?”
“小妇人接到头几笔生意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晋二娘道,“不过我鼎兴的现银就快被兑换光了——在郢城,我还没有一千万两,这要算上依阕关等地的分号,还有另外几家和我有往来的票号、当铺等等。就在这半个月之内,合共被兑换了一千多万两。至于我没有往来的那些,就不知道他们的总数了。要知道,这市面上银子的总数大致是一定的,正常做买卖,银子变成货物,货物又变成银子,所以现银不在你的口袋里,就在他的口袋里,要不就在票号的库房里。现在却这么多票号和商铺忽然少了合共一千万两银子,那都是去了谁的口袋里呢?”
玉旈云皱起眉头——楚国的假官票事件不是她策划的,但郭罡献计的时候曾经和她解释过这场不流血的战役背后有什么样的玄机。若真如晋二娘所说,这些银子都流入某个人之手,这人就可以在西疆重演凉城的危机。但用的又不是假官票,且银子是流入了不同人的手中。这又如何理解?她望了望晋二娘,想看看这厉害的妇人是不是已经查出了些眉目。
晋二娘是个机灵的人物,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不卖关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取出一幅折了又折的丝绢,展开了,足有三尺见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歪七扭八几乎没人认得出的字,也有些图画,仿佛房屋、牲口、车辆等物,亦有曲线直线纵横交错。总之,整幅丝绢看起来就像是天书一般。饶是小莫和乌昙伸长脖子瞪大眼睛也全然不明白上面到底画的什么意思。
玉旒云只是瞥了一眼就晓得,若非晋二娘解说,旁人绝无可能领会。她将机密贴身收藏,又写成如此鬼画符一般,其小心谨慎不下于小莫这种训练有素的细作。“这看得我头都疼了。”玉旒云道,“到底是何意思,你快说来听。”
“是。”晋二娘不多废话,指着丝绢的一角,那里画了一团好像树一般的事物,“这是一株二尺高的珊瑚,价值三千两,最近由恒源大酒楼的掌柜卖给了我们鼎兴的珠宝铺。这珊瑚是他儿子受到一个青楼相好的怂恿,才花钱买下。而这个青楼相好之所以会有如此名贵的珊瑚,乃是之前某个恩客赠送——这个冤大头在青楼里花光了银子,最后用珊瑚来抵账。鸨母要现银不要珊瑚,就让姑娘劝人买。”她一边解说,一边指着丝绢上的图文,从那像小树一样的珊瑚,指到了青楼。
“这是一串东珠项链。”她又指向另一个角落,“这是彩凤绸缎庄东家的三太太拿出来当的。她还当了其他几件首饰,合共三万两银子。事有凑巧,她妹妹是泰丰米店的二太太,也拿了好些首饰出来变卖,大约卖了五万五千两银子。而她俩还有一个姨母,月前把一处宅子卖给了顺义伯。顺义伯似乎是真的很喜欢那宅子,花了一百多万两。但是他儿子之前花天酒地,在外面欠了不少债,他不得已,就把宅子又转手卖了。”
“也就是说,这个彩凤绸缎庄的三太太姐妹俩加上她们的姨妈,这三个女人已经换走了一百多万两?”小莫算着帐,“这一家人急用银子吗?”
“谣传三太太养小白脸,她妹妹捧戏子,而她们的姨妈则看破红尘打算散尽家财去做尼姑。”晋二娘回答,“那姐妹俩的事是不是真的,我就不晓得。不过那老太太的确是已经去了清水庵出家。”
这都是什么张长李短的玩意儿?小莫皱着眉头。玉旈云却觉得“清水庵”三个字甚是耳熟——不就是前朝女眷出家之地吗?这个散尽家财的老妇人能有一座价值百万的宅子出售,想来若不是自己出身显贵就是夫家为前朝权贵,所以哪怕遁入空门也不是随便找个尼姑庵,非要和前朝贵妇凑到一处才好。
晋二娘又继续解说她的图文。无非是某家有一件什么珠宝古玩,或者一处宅子,因为种种原因要卖出去,此后又因种种理由转手了几次,最后卖给或抵押给了晋二娘。虽然有些原因看起来离奇——什么宅子闹鬼之类——但大部分都是主人病逝、主人离开西疆、或者急需现银周转等,并无可疑之处。尤其,正如晋二娘先前所说,所有这些交易都是不同的人,不同的货物,真金白银,买卖数次。互相之间即使有牵连,也都是亲戚朋友。并非好像玉旈云在凉城所策划的,一间商铺用假银票瞬间掏空了银库。
乌昙向来不谙权谋之术,听得一头雾水。小莫毕竟参与了凉城假官票风波,之前又听晋二娘说了半天“挖到宝藏”,暗想,莫非是有人在郢城发现了废帝藏匿的财宝吗?仔细看晋二娘所画的那张图,最初拿珠宝古玩出来卖的又都是不同的人。晋二娘报告说有人“吸纳白银”,可看这张图,明明是许多人在做买卖,何来“吸纳”之说?
玉旈云看得更仔细些。“各家的太太、姨太太似乎卖了不少首饰嘛。”她道,“还有各位青楼头牌,也吃穷了好些恩客。清水庵和铁山寺颇捞了些香油钱——就是要造纯金的佛像也应该够了吧?”
晋二娘笑了起来:“王爷果然火眼金睛。据小妇人所查,一千万两银子最终差不多就是去了这几处地方——清水庵、铁山寺、还有百媚阁、芳菲园和牡丹馆这三座青楼。有好几位姨太太都是出身自这三家青楼呢。”
“哦?”玉旈云的心中电光火石。瞬间,那白绢上纵横交错的图文仿佛活了,扭动着,连成一片,一个阴谋、一条诡计,呼之欲出:清水庵是前朝皇妃们出家之地,铁山寺高手云集备受历代馘国皇帝敬重,而烟花之地则有不少前朝宫廷乐官伶人甚至妃嫔美女藏匿其中。这些隐身江湖的人和归降樾国的达官贵人不同,不会时刻处于樾国朝廷的监视之下。借着僧尼、娼妓的身份,他们可以自由与前朝权贵联络。无形之间,已经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传递着消息,搜罗着银钱,招兵买马,等待着时机成熟。她的眼中闪出利剑般凛冽的冷光。
小莫是个机灵的人物,此时也明白了过来:“咱们一直说要剿灭的复兴会,难道就是这三家?”
“哼!”玉旈云冷笑一声,算是认同了小莫的猜测,“一千万两!我和平北公踏平馘国,用兵二十万,也不过三百万两。他们这一千万,是倾全国之力,要与我决一死战么?”
晋二娘眯着她的三角眼:“二十万兵力饷银三百万,一千万两少说也可以动用六十万人马,可是现在西疆境内有六十万前朝的兵卒可以发动吗?”
“别说前朝兵卒,就算是要发动民夫,西疆也没有六十万壮丁。”玉旈云不屑道,“一千万两,难道是要去蛮族雇些士兵回来?还是打算送给楚国,让他们再派兵来支援?”
“小妇人不是带兵的元帅,这些借兵打仗的事,我可不懂。”晋二娘道,“我只知道,如果再有人拿些珠宝古玩田地宅院来卖,我一定给不出现银。不是我吹牛——托王爷的鸿福,我们鼎兴在西疆是买卖做得最大的银号。若我鼎兴交不出现银来,别家一定也交不出。到时候如果有人来砸我的铺子,还请王爷替小妇人做主。”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是提醒玉旈云防备凉城挤兑风波重演。要打一场兵戈相向的战争,固然需要招兵买马,要看看能发动几多兵卒。但若是打一场不流血的战争,让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这一千万两只需要继续装在反贼的荷包里就已经足够。
“你现在还能调来多少现银?”她问晋二娘。
“小妇人已经去调了。”晋二娘道——原来就在玉旈云夜访岑家军大营的那一日,她家当铺、珠宝铺等店铺相继去票号借调现银,却被票号掌柜告知现银不足,她已经下令去其他西疆境内的分号调集现银。之后,当其他分号也报告现银短缺,她意识到事有蹊跷,即一面命人去西疆之外的分号调银,一面暗中调查事因。本想早些向玉旈云报告,只是玉旈云一直昏睡不醒,她今日方才登门。“距离此处最近,就是小号在甘州的分号。”她道,“只不过甘州并非富庶之地,就算那那里的银子都调来,大概也只有五、六十万两而已。”
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玉旈云皱眉:“用五十万来填补一千万的窟窿,真出现挤兑,我也保不了你。”
“是呢!”晋二娘还有心情开玩笑,“方才小妇人还问莫军爷,说出了乱子,王爷在西疆能震得住局面不——莫军爷说,王爷是来打猎的,手里没有兵马,也调动不了西疆的官兵。小妇人听了,可心慌了。不过再一想,真的出现挤兑,王爷带着官兵把我的铺子团团围住,也只能保着我那剩下的现银不被人趁乱抢走,生意还是做不下去。既然是生意场上的问题,其实还得生意场上解决。动刀动枪都治标不治本。”
“你有生意场上解决问题的法子?”玉旈云瞥她一眼。
“小妇人只是方才忽然想到。”晋二娘转转三角眼,“或许是个馊主意。王爷权且听着?”她向窗边走了两步,隔着厚厚的棉帘,指了指外面:“像这样大的宅院中郢城还有许多,价钱也不过百八十万两。王爷会不会买下一处作为狩猎的别墅?”
这算什么主意?乌昙听得一头雾水。
晋二娘还接着说下去:“一座别墅不够用,还得买下几处田庄养马。猎犬、猎鹰,也得有地方饲养。这大概要花一百五十万两。再置办家私,聘买家奴,全都加重一起,大概二百万两。王爷要是豪掷这一笔,而且是从小号支取的银子,大概西疆百姓谁也不会担心小号没银子。”
虚张声势,玉旈云想,这妇人还晓得兵法了!
“你银号里也要有二百万两银子,王爷才能支出来豪掷这一笔吧?”小莫提出疑问,“你现在不是急缺现银吗?那些卖主可不一定肯收银票。”
“莫军爷放心。”晋二娘笑道,“小号的确缺银子,但是田产豪宅珠宝古董一样也不缺。王爷跟我买,无非是做个样子,这银子从我的左手到了右手而已。日后王爷真心想留着这些产业来西疆玩玩,那送给王爷又何妨?王爷若不想要,小妇人再转卖他们。只是先把眼前的危机度过再说。”
“送给我?你倒是很阔绰!”玉旈云大笑,“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小莫,你就给我放个消息出去,说我在西疆玩得很是开心,决定要置办一处游猎别墅。等置办好了,再把各家的公子哥儿请来玩乐一番,这次绝不让复兴会的反贼再扫我们的兴。”
“是。”小莫答应着,又扫了一眼晋二娘,真心佩服这个妇人计谋超群。
晋二娘笑嘻嘻对玉旈云福了福,算是多谢她照顾自己的生意。随后,又肃起脸来,盯着玉旈云:“王爷的身体真的不打紧吗?”
“怎么又扯回这上面来了?”玉旈云不快,“难道还真的要我打筋斗吗?”
“小妇人只是确认一下。”晋二娘道,“我们做票号生意的,都要十二万分的小心嘛。不过我看王爷脸色不错,应该还可以请那班公子哥儿宴乐一番。”
“何止请他们宴乐,还要将他们之中谁是人谁是鬼分个清楚。”玉旈云道,“吸纳现银只不过是这些反贼的一个手段。你想出妙计暂时化解了这危机,他们却不会善罢甘休,必定还会想出其他的招数来。非得将他们打得永无翻身之地才行!”
“王爷是要向铁山寺、清水庵和那几家青楼下手?”小莫问。
“光向他们下手有什么用?”玉旈云皱眉道,“那只不过是几个据点,这西疆的市镇乡村,明里暗里还不晓得有多少党羽。总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否则后患无穷。”
“王爷有如此雄心壮志,那才更要养好身子。”晋二娘道,“大夫不可随便看,下人也不能随便用。”
她这句话似有所指。小莫和乌昙都想起她方才千方百计要赶走郭庭轩的事来。玉旈云当然也明白得很,因瞥了她一眼道:“你的这张图上可没有画到岑远夫妇嘛,刚才怎么好像斗急了的鸡似的?”
“西疆官员之中欠我银子最多的就是平北公。”晋二娘道,“平北公的银子也都是花在了这位岑大人的身上。他的这位少奶奶据说是个前朝贵妃——真假不晓得,但至少是宫里的宫女。女人家不勤俭,反而还变着方儿的败家——和那曹大人的夫人简直天差地别。”
这又算不得什么证据,玉旈云听她说下去。
“他们夫妇这次回来郢城,修葺装饰平北公府不说,在曹大人的丧事上也花了不少银子。不过都不是花的现银——是在各家铺子里挂账的。”晋二娘说着,报出一串数来,无非是古玩铺里挂了多少,绸缎庄里挂了多少,如此这般。每一笔数目,看来她都了然于心,根本不需要写作纸上。“其实平北公府在各家商号挂着的帐可多了,逢初一、十五去收账,也不是次次都收得回来。但看着平北公府的面子,谁也不敢计较。先岑大人在依阕关的时候,曹大人当家,倒还好些,因为欠的无非是柴米油盐,这个月不还,下个月总能还上。但岑大人这些都是几百几千的,大伙儿谁不怕?又不能不挂账给他。这几天,郢城的商家只要一看到郭氏夫人的丫鬟仆妇出来采办东西,就心惊肉跳。”
“这顶多说明他们夫妇奢侈无度。”小莫插嘴。
“这还不算。”晋二娘道,“岑少奶奶的丫鬟仆妇别看站出来很体面,却手脚不干净。常常把家中的什物偷出来换钱。岑少奶奶倒素来大方,很少追究,少了什么就重新买过,这样,花掉的银子又加倍了。”ωWW.166xs.cc
“呵!”玉旈云冷笑,“这若不是个败家婆娘,就是个敛财有道的阴险女子了——这头让夫家挂账买古董,那头又让丫鬟拿出去卖成现银装进自己的荷包,啧啧,这真是无本生意!”
“王爷说的在理。”晋二娘道,“单他们夫妇回到郢城这几天,已经有丫鬟仆妇把新买的摆设偷出去变卖了。恰巧又卖在我熟识的铺子里,而那铺子的掌柜又刚从依阕关回来。跟我聊起这事,说,在依阕关的时候,这丫鬟就常常如此做,坑了主人千余两银子呢——一家之主母,少了几千两银子的东西却不追究,世上无论如何没有这么糊涂的人。想是和丫鬟串通的。”
“就不兴她像你之前说的那些姨奶奶一样,在外面养汉子、捧戏子?”玉旈云心中其实已然确定郭庭轩和复兴会有关,只是想要从晋二娘口中听到确凿的证据。
“养汉子、捧戏子当然也说得通。”晋二娘道,“不过,前天岑家下人偷出另外一样东西来卖,要价三千两。”
她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方手绢来。众人好生奇怪——这又是什么稀世珍宝,竟然值三千两。待晋二娘递给玉旈云,后者展开一看,不禁大惊——这手绢上赫然盖着“皇帝奉天之宝”几个字,可不就是玉玺吗?
“前天岑家的一个杂役拿了这枚玉石印章来当铺。”晋二娘道,“我铺面的伙计虽然识字不多,但是‘皇帝’两个字还认识。况且先前曹大人从平北公府里抄出了前朝的玉玺,然后就被复兴会的反贼所杀,这事传得沸沸扬扬。伙计担心是反贼狗胆包天,拿玉玺来卖,就赶紧跟掌柜说了。掌柜起初斥他胡言乱语,必然是认错了字——反贼抢了玉玺,自然是为了造反,怎会拿出来卖?多半是假的!于是就亲自出来鉴定。可是看来看去,无论是玉石的质地还是印章的雕工,都完美无瑕。掌柜的虽然不知这是否就是被反贼抢去的那一枚,但还是多长了个心眼,细细盘问了这杂役一番。打听到他是从岑少奶奶的轿子里发现这印章的,由于目不识丁,不晓得上面是何图样。他见仆妇们素常偷少奶奶的东西来换钱,以为自己捡了便宜。掌柜的心想,不管这是不是反贼抢走的那枚玉玺,即便是岑家发现了另一枚玉玺,事情也不寻常。为免打草惊蛇,好生安慰了他一番,说我们做生意,只看东西好坏,不问出处,不会去官府告发他,以后见到宝物,照样拿来卖。这人拿了银子,才欢欢喜喜的去了。”
“岑家居然接二连三地发现玉玺,究竟是当初清点前朝器物时有人手脚不干净,还是已然变成了反贼藏匿物品的仓库?”小莫皱眉。
晋二娘没接他的话茬,而是继续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正巧那一日,小妇人亲自去孝康侯家收账——他家的那个小侯爷叫做袁哲霏的,王爷也认得。当天反贼袭击郢城府的时候,袁小侯爷被割了耳朵。听说,他当时哭天抢地,后来知道耳朵确实接不回去了,就索性将此看成一件美事,时常招三五好友来家中探望自己,又吹嘘这是为了保护内亲王才留下的伤。”
“哼!”玉旈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这人的脸皮真比城墙还厚。当日刺客袭来,他只差没把本王推出去当盾牌了。”
晋二娘也笑了笑:“他现在吹得可是神乎其神。说什么当时他正拿着玉玺,为了不让贼人夺去,还和刺客周旋了几个回合。最后寡不敌众,身负重伤——那天小妇人去收账的时候,刚巧听他和人说这段英勇事迹,简直比戏台上唱的还惊险。而且他不仅说,还画了好几幅画,惟妙惟肖地描述他大战反贼的情形。这其中也有一张画着前朝的玉玺。小妇人看,无论是雕花,还是刻字,都和岑家下人拿来卖的一模一样。”
“复兴会的反贼抢走了玉玺,之后藏在平北公府?”小莫大惊——在场诸人只有玉旈云在郢城府见过被抢走的玉玺,因此他把眼望着玉旈云,向她求证。
玉旈云冷冷一笑——当晋二娘拿出那方手绢的时候,她已经认出这是曹非攻所带来的玉玺。再听晋二娘说了前因后果,也就明白了这妇人匆匆赶来报讯的原因——郭庭轩和复兴会有联系,这已确凿无疑。她借着岑少奶奶身份的掩护筹集银钱,联络反贼——那么岑远呢?是被蒙住鼓里,还是与她沆瀣一气?他先前在郢城府向自己所提议的事究竟是单纯的想要重获荣光,还是一个阴谋?
她猜不透。回想着和岑远交谈的细节,想从中寻找蛛丝马迹,却也无甚头绪,只感觉岑远那似笑非笑的样子不断闪现着眼前,而那仿佛胸有成竹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竟让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起来,紧接着胸口一窒,竟喘不上气。犹如忽被揿入水底,她慌乱地想要抓住救命之物,便一下揪住了乌昙的衣袖。不过,说也怪异,这死一般得痛苦只持续了片刻,转瞬便消失了。乌昙还不及开口关切,她已经又恢复得泰然得神气。且偏偏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报道:“王爷,铁山寺的无妄大师来了。”
无妄?事到如今,可没有人把他当成妙手回春的神医。只怕是速死的毒药!众人面色不由都是一变。乌昙更是一握拳,恨恨道:“这贼秃,我去收拾了他!”
“慢着!”玉旈云阻拦,“铁山寺既然是反贼,咱们就不能打草惊蛇。这时候我不让他看诊,岂不是惹他怀疑吗?敌暗我明,若要扭转局势,咱们得装傻充愣——让他进来!”
可是——乌昙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只好咬牙不作声。玉旈云瞧他那神情,不由轻轻一笑:“你要收拾他,在哪里还不是一样?我可是信你有收拾他的本领才放他进来——须知,我想要克敌制胜,可不想送自己去鬼门关。”
听此言,乌昙心中一震,暗想,我岂是真有本事胜过无妄?但当此时,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的阻止这妖僧害人!因打醒十二万分精神,将自己像一把利刃一般直插在玉旈云的床边。
不多一会儿,无妄便来了。微微垂着头,既不倨傲也不躬顺。一径来到玉旈云的床尾,合十行礼,随后才查看玉旈云的脸色。“王爷看起来病情又加重了。”他道。
“要是没加重,怎么会麻烦大师你走一趟呢?”玉旈云说着,主动向他递过手去,“不过我猜是没什么大碍的,无非我之前吃大师的药丸吃得太多了——诚如大师所说,将往后几个月一年的气力都用尽,现在须得好好休养。只不过岑大人和他夫人不放心,硬要大师走一趟。”
“贫僧本来打算回铁山寺去,听岑大人说王爷病倒,便立刻赶来了。”无妄边说,边搭上了玉旈云的腕子。
乌昙的眼睛眨也不眨,死死盯着,唯恐这和尚暗中耍花样。他心中有些怀疑,玉旈云体内何来诡异的寒气?既然不可能是她自己练成奇特内功,莫非是有人将阴寒内息注入她体内?遍观她来西疆之后所接触的各色人等,以无妄武功最高。说不定就是这和尚借着每次“诊脉”的机会动了手脚!
这样想着,他真恨不得能将无妄一把拉开。只是,瞧玉旈云的神色相当淡定,完全不似受制于人——若是无妄暗中以内力加害,她岂会半分痛苦之色都无?于是又迷惑了。
正此时,无妄松开了玉旈云的手,皱眉若有所思:“王爷,贫僧之前好像断错症了。”
“大师是说笑么?”玉旈云抄起手来,“你初初见我,说我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后来说断错了症,乃是先天胎毒后天失调——这还没过几天,你又说断错了症。你这是在戏弄本王,抑或根本就是一介庸医?次次断症,次次开药,之后又说断错,那岂不是药也开错?吃错了药,难道不会害人性命吗?”
无妄并不惊慌:“世上的疾病千千万万,大夫断症从来都是凭着经验猜测,有时有七成把握,有时又八成把握。哪怕九成把握,亦有可能病症实际属于那一成之中的状况。直到把病人医好,都没有一个大夫敢拍着胸脯说自己的诊断一定不会错。再说,病症也并非一成不变,会随着病患的情况而变化。可能贫僧是断错了症,但也有可能只是王爷的身子又产生了变化——尤其,贫僧认为,王爷是受了内伤,这是贫僧第一次给王爷诊脉时所没有的症状。王爷几次与复兴会反贼交手,或许是他们打伤了王爷?可是要造成如此内伤,此人的内功修为十分可观。”
“哈!真是越说越离奇了!”玉旈云嗤笑,“那些个反贼个个酒囊饭袋,本王还亲手抓了一个。大师难道不知道吗?”
“贫僧可没有和反贼交过手。”无妄道,“只不过是根据王爷的症状推测而已——王爷体内有一股阴寒的真气。看似游走不定,但其实是根据子午周天之数运行于十二正经,逐渐侵蚀王爷的脏腑,使得王爷的身体越来越弱。若是以外力加以干涉,寒气更入侵奇经八脉,则害处更甚。”
乌昙听此言,只觉冷汗涔涔而下:俺无妄如此说法,自己先前多次企图以内力抗衡玉旈云体内的寒气,岂不反而害了她?
玉旈云却仍旧神色淡漠,仿佛无妄说的根本不是自己的病情:“大师佛门弟子,却满口道家修仙炼丹之词,越听越觉得是江湖骗子。本王见的名医也多了,说到风邪入体,也不过就是说风寒邪毒侵入人的身体,伤了人的元气,如此而已。素来没听过有什么寒气能够好像自己长了脚,在人身上乱跑——不,还不是乱跑,是按照什么劳什子的周天之数行走十二正经——便是本王的军队训练有素,要按照周天之数出来巡逻,还不见得分毫不差。这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又岂能做到?而这股所谓寒气,又是如何来到本王体内?真真荒诞不经!”
“贫僧只不过是个粗通医术的和尚。”无妄道,“我见到什么就说什么,至于背后原理如何,只怕王爷要去求问更高明的大夫。而王爷又是如何受此怪异内伤,那应该请问王爷身边的亲兵护卫。”他边说边瞥了乌昙一眼,却不露出半分挑衅的意思,只接着淡淡道:“作为大夫,贫僧以为此刻去追究那些都无甚意义,要紧的是如何治好王爷的内伤——”
“莫非你有法子治?”玉旈云冷笑道,“还是会过几天又来跟本王说,你断错症了?”
“贫僧出家之人,绝无见死不救的道理,所以既想到可能医治王爷的法子,不能不说。”无妄道,“至于王爷听不听,那就由王爷自己决定了。以贫僧之所见,对付此阴寒之力无非两种法子。一种是自身修炼与之相克的内功,以纯阳之力将寒毒逼出体外。这法子最为稳妥,不过见效甚慢,且以王爷本身的体质及眼下的状况来看,多半是做不到的。另一种就是以毒攻毒,让伤者置身更加阴寒之处,以压制寒毒发作,让其不再运行。这个法子治标不治本,不过若辅以汤药,使伤者元气得以恢复,长期调养,也无性命之忧。”
“照你这么说,这岂不成了不治之症了?”玉旈云道,“这么些废话,还说给本王听!”
“人生自古谁无死?”无妄道,“世间之人本来都患有不治之症,每日吃饭睡觉,也都只是为了续命而已。有人可以将寿命拖至□□十岁,有人则一出生已夭折,有人可以没病没灾寿终正寝,有人则一生缠绵病榻半死不活——虽然最后都是死,除了老天爷的定数之外,续命的方法有高下,享福的年岁也就各不相同。王爷一出生,便已比旁人孱弱,此后伤病不断,日日都和草药针石打交道,岂不是应该已经习惯了和‘不治之症’斗智斗勇了吗?怎么眼下忽然又看不开了?”
同这和尚斗嘴全无便宜可贪!玉旒云咬了咬嘴唇,暗想,还是探探他的真实意图!因道:“那照着大师的说法,如果本王选择第二种医治之法,该当如何?现在西疆可不处处都是阴寒之地么?”
无妄摸了摸光溜无须的下巴,似乎需要慎重思考才能回答,片刻,方道:“这阴寒之地可不像王爷所想的如此简单。西疆苦寒,但阴晴无定,今日可能大雪纷飞寸步难行,明日却忽然晴空万里,雪水化了一地的烂泥,后日说不准又风雨交加,遍地冰冻,冷暖变幻无常不说,阴阳五行的微妙变化更加纷繁,并非压制寒毒所需之阴寒处所。”
“这说得越发像是江湖骗子了。”玉旒云道,“这世上哪儿有四季严寒不晴不雨的地方?除非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的仙境——却也不晓得到底是寒是暖。”
“若是指着天气,那自然是找不到这样一处所在的。”无妄道,“不过造物神奇,偏偏在某些不见天日的地方,或可达到此要求。贫僧从前为了修炼,曾去过千佛窟,那里有一处地底石窟,便是四季阴寒。贫僧已故的师兄无念二十年前从极北之地云游回来,也曾运过一块床铺般大小的石头,说是寒气迫人,有助修炼,他将此石放置于敝寺后山的石洞,不过就贫僧所见,比千佛窟还是要差一些。此外,北疆有上古墓葬,其中一座古墓被贼人盗窃一空,贫僧曾和师兄到墓室内去临摹上古壁画,那地方因为地面终年冰封,地下自然四季阴寒……”
“你知道的阴寒之地还真多!”玉旒云打断他,“你念佛还要去这些地方念?”
“王爷有所不知,”无妄淡淡道,“我铁山寺也是江湖上的一大门派,只不过素来不理江湖纷争,只管自家弟子强身健体,修身养性。我铁山寺内功正是纯阳一系,越是在阴寒之地,越是需要人以内力抵御寒气,所以去阴寒之地修炼有事半功倍之果效。”
“原来如此!”玉旒云的语气仍是不为所动,只偏过头去对小莫等人道,“什么北疆,极北之地都不晓得有十万八千里远。千佛窟倒是离这儿挺近的,不过要穿过松针峡,那地方太容易被敌人伏击,没消灭乱党,始终不敢随意行动。至于这个铁山寺的后山嘛……”
“后山毕竟也是偏僻之地!”小莫抢着道,“依卑职看,既然只不过是一块石头,叫人扛来行辕也是可以的。这里不是有个地窖吗?把石头放在地窖里,外面管是天晴下雨都不怕。”
无妄皱了皱眉头:“贫僧倒不心疼那块石头,只不过,后山石洞是师兄二十年前精心挑选,为的就是使这块寒冰石的功力发挥到极致。即便他如此精心安排,贫僧仍觉得功效一般。倘若王爷将石头搬来行辕,贫僧不知�
��功效是否再降低几成,到时若是于王爷的伤病无益,岂不白费力气?”
“大师的意思是非要本王去铁山寺了?”玉旒云抱怨,“你那清规戒律的地方,岂是休养之处?要本王从早到晚待在后山冷冰冰的山洞里,一个随从也没有,酒肉茶点也没有,那岂是续命,我看是催命还差不多。”
“王爷若是想尝试按照贫僧所说的法子医病,那除了要置身阴寒之地外,汤药饮食都得按贫僧得安排,酒肉茶点王爷应该完全不需要。至于随从,王爷大可以带着,只不过他们除了可以陪王爷进山洞去挨冻,其他也做不了什么。”无妄淡淡,“贫僧也不是非要王爷去敝寺得后山。这事全在王爷,去与不去,贫僧并无损益。贫僧也不保证自己断症准确,更不保证所说的法子一定奏效。王爷若是病愈,贫僧不求赏。若是王爷药石无灵,非要怪罪贫僧,贫僧也没有办法。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说一句,他倒说十句!”玉旒云露出不耐烦之色,“罢了罢了!再如此下去,本王没病也要被你气出病来——若我要去铁山寺,几时方便?”
不意她忽然答应了,无妄似乎略略讶异,但面色仍淡淡的,垂头思考片刻,道:“师兄系在山洞中闭关时圆寂,弟子们料理了后事,还需要打扫一番。贫僧也要去准备王爷休息的禅房还有调养所需的药材……大概三天时间便可以办妥。”
“那好!你便去准备吧!”玉旒云道,“三天之后本王到你铁山寺去!治好了,本王重重有赏,治不好,就把你铁山寺夷为平地!”这样说完,似乎真的是厌烦与无妄交谈,便不再搭理他了,反而转向晋二娘道:“财东,你方才说有几处好园子可以卖给本王,趁这三天本王去瞧瞧,再晚些就不知几时才得闲了!”
她竟忽然换了话题,小莫、乌昙,包括无妄在内都愣了愣,唯晋二娘笑眯眯地接口:“王爷要看园子这还不容易?小妇人手里的园子多得很,只怕三天还看不过来。要不先按照王爷的喜好挑几个随便逛逛?”
“总之本王的别墅一定不能比本地公子哥儿的逊色,否则本王请他们来饮宴,岂不是大失面子——啊呀!”她忽然又一捶被子,“不行,不行,得早点儿买,三天之内就要请袁公子他们来,否则去了铁山寺治病,不知几时才能下山。”
“若是这样,那就没许多可选了,否则买了也来不及布置。”晋二娘道,“小妇人看,刘员外和张财东得那两处都不错,昭永侯得那一处也可以考虑,只不过……”
她二人竟然兴高采烈地议论起宅院买卖来了,什么大小,什么样式,什么花草树木,什么家私摆设……仿佛两个街市之中议论胭脂衣裙的粗鄙妇人,说到激动时,便入了忘我之境,周遭旁人都不存了。
乌昙虽也见过玉旒云孩子气的一面,亦知道她是故意要在无妄的面前说买宅院之事,无非是为了日后向外散播她购置游猎别墅的消息时更显得可信。不过他心里却焦急万分——玉旒云难道听不出无妄是处心积虑要骗她去铁山寺吗?所谓以毒攻毒的疗伤之法,虽然听来有些道理,但千佛窟、寒冰石、北疆古墓,说得天花乱坠,最后只是要玉旒云前往铁山寺后山。再细想,玉旒云受此古怪内伤定然也是无妄这秃驴下的毒手,想是为了骗玉旒云去铁山寺一早就做了如此的铺排!这铁山寺分明就是复兴会乱党的巢穴之一,此一去,龙潭虎穴,单凭他和众海盗保护,还能全身而退吗?如此草率就答应三天之后去铁山寺,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他有心提醒,却不敢贸然开口。瞥一眼小莫,指望这满腹鬼主意的家伙可以帮帮自己。却只见小莫眉头微蹙,显然也意识到了此去铁山寺得危险,但尚未想出万全的应对之策。
玉旒云和晋二娘眉飞色舞地议论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无妄终于站不住了,合十向她告辞。但玉旒云除了摆摆手算是还礼之外,并不搭理。恰外面有三个海盗端着白粥和小菜进来,嚷嚷着不知道晋二娘说的那劳什子的四红补血粥怎么做,她要的材料也大半都没有。这样一闹腾,无妄得以悄无声息地出门去,才把他堂堂铁山寺住持被人无视的尴尬给掩饰过去了。
算着无妄应该已经去得远了,乌昙才急切地打断玉旒云和晋二娘的交谈:“你真得要去铁山寺?只怕他们是为了要挟持你——”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玉旒云道,“他说要三天时间,无非是布署机关刺客,好让我有去无回罢了。”
“那你还要去?”乌昙焦急。
“三天之内若是能把复兴会一网打尽,我就不去,否则……”玉旒云看看被子上的血迹,“那就真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了!”她向晋二娘、乌昙和小莫招招手:“你们过来……”